趙艷
[摘要]介紹中希雙語版《趙氏孤兒》演出背景、劇情,以國畫和古青銅器等中國元素為基礎,解析《趙氏孤兒》的服裝設計。
[關鍵詞]戲劇;中希雙語;《趙氏孤兒》;融合;服裝設計;中國意蘊
文章編號:10.3969/j.issn.1674-8239.2019.04.012
1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希臘文化的融合
2003年,筆者首次為《趙氏孤兒》做服裝設計,15年后與之再次相遇。雙語版《趙氏孤兒》是“2017中希文化交流年”框架下,中國和希臘兩個國家劇院的合作項目。本劇由王曉鷹導演,編劇余青峰,舞美設計劉科棟,服裝造型設計趙艷,化裝及面具設計申淼等。
2018年11月,在世界古典悲劇的發(fā)源地希臘的國家話劇院舞臺上,兩國的戲劇藝術家分別用各自的母語同臺表演,演繹出雙語版《趙氏孤兒》,講述古老的東方悲劇,見圖1。以中國的話劇、戲曲及中國式的視覺審美,將古希臘戲劇的表演方式和文化與中國的戲劇精神及戲曲表演方式相融合,共同演繹“中國故事”,這種碰撞與融合,是基于東西方人們共同探討和面對關乎人性的復雜和矛盾、承諾和大義、善惡和復仇等人類共同話題及當代的態(tài)度,而建構的一個嶄新的東西方戲劇對話、碰撞、交融的平臺,它弘揚和展示了中國的文化和人文精神,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和世界性。
2關于劇情
雙語版《趙氏孤兒》的結尾和其他版本大有不同。
晉國草澤醫(yī)生程嬰為了信守對公主莊姬的承諾救出趙氏孤兒,自斷血脈;韓厥將軍為了忠良大義,義氣自刎;公孫杵臼英勇赴死。3個鮮活的生命為了換回一個忠良之后,這是感天動地的大義大情懷!
晉國忠良趙家300余人慘遭奸臣屠岸賈滅門,屠岸賈下令若誰藏匿趙家遺孀莊姬剛出世的兒子就殺死全城剛出生的嬰兒。為了救真正的孤兒和全城剛出生的孩子們,程嬰獻出了自己的親生血脈。屠岸賈獰笑著高高舉起“趙氏孤兒”將他重重地摔死,然而摔死的其實是程嬰的親子。殺人魔屠岸賈在滿身映照著罪惡的血海中卻笑著抱走了真正的“趙氏孤兒”。程嬰心痛難言,癱倒在一片血海中(圖2),妻子更是悲痛欲絕。從此,屠岸賈成了仇家趙氏孤兒慈愛的義父。程嬰夫婦給孤兒起名程武,在全城百姓的指責和唾棄中默默把孤兒養(yǎng)大成人。
16年后,孤兒(見圖3,由于鳳霞扮演)已是翩翩少年,在偶遇莊姬后,程嬰告訴其身世的真相,滿腔仇恨的程武手持屠岸賈賜予的利劍,在更加瘋狂的“復仇”中一箭刺穿了仇人的心臟!并欲親殺屠家滿門,讓其血債血償,16年的義父子之情即刻煙消云散。人性中的惡和善競在一念間逆轉,形成了對人性的巨大諷刺!忍辱罵名16載的程嬰也突然愕然,他已經不再認識眼前這個充滿仇恨的血腥少年了。
在孤兒轉身踏向復仇之路的背影中,程武仿佛失去了兩位伴他成長的“慈父”。然而他復仇的種子和內心燃燒的火焰正是16年來在程嬰心中孕育而成的碩大惡果!這便是由因生果。此時,一個內心孤獨、滿腔復仇之念的真正的“孤一兒”誕生了(圖4)。舞臺上枯葉飄零。空氣中彌漫著更加深痛刺骨的寒涼!
3東西方傳統(tǒng)文化與現代精神思考的融合
王曉鷹導演將這個傳統(tǒng)故事中的“復仇”難題注入了新的內涵和對悲劇價值的當代理解,他希望“《趙氏孤兒》能具有更深刻也更現代的思想震撼力,能讓歐洲觀眾從中國戲劇中感受到進入人性深處的悲劇力量?!狈艞墶皬统稹毙枰懈蟮娜蕫壑暮蜕屏贾?。這是對傳統(tǒng)美德的當代闡釋,更是當代困境的傳統(tǒng)解脫,但傳統(tǒng)美德真的能解開當代困境嗎?這正是創(chuàng)作團隊和東西方當代觀眾要共同思考的問題。
由此,構建一個既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和意蘊,又有現代性、國際性,且有悲劇感的表達樣式和視覺語匯是主創(chuàng)們二度創(chuàng)作的方向。其中,就視覺語匯所呈現的設計理念和表達的精神內涵的角度而言,在舞美設計、服裝設計和面具設計中都不同程度地提取了中國畫中的山水畫、水墨畫、潑墨畫等元素,另以青銅器的質感為點綴,在中國古典服裝的基本造型中,融匯中國畫風的、具有中國意蘊的服裝造型樣式孕育而生。
中國意蘊的風格是通過材料、結構、在作品中表達的含義和自身的文化意義四個方面來表達的。粗糲、樸素、豪放、不過于修飾的風格更適合于這個戲整體的精神氣質,這種氣質既原始又現代。劇中全部選用了棉、麻和皮質感的面料。服裝的款式看似古典,實則全部進行了重新解構、組合和改良。
4中國意蘊“因心造境”的意象審美與新古典服裝象征性的融合
4.1潑墨元素的運用
中國意蘊的美學長于從物質世界中透視出內在的精神世界。山水畫的意蘊常常可以體現“因心造境”之感。這也是服裝揭示角色內在精神的一個途徑。
和15年前一樣,具有強烈戲劇沖突和悲劇情節(jié)的劇本帶給筆者的是撲鼻的佞臣屠岸賈所為的血雨腥風和對忠良信守承諾、大義赴死英雄主義的敬畏。美與丑的人性對峙,最終還是以復仇為果,強烈的悲劇結局令人心中充滿了悲愴和蒼涼。
這一直感是筆者最初想到運用中國元素中豪情潑墨的原動力。黑、白和血腥紅色的純粹對峙是戲中最有代表的色彩。由于紅色要更多地留給舞臺布景和燈光的渲染,全劇服裝設計的紅色便有意控制,力求惜“紅”如金,而在潑墨的黑白灰效果上便有的放矢。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東方美學在營造“境”時講究氣息、節(jié)奏和韻律。潑墨在潑灑過程中的力度使得潑濺的效果具有很強的不確定性和著色的力度,從而具有強烈的藝術張力;空間中有意無意的留白更具韻味、含蓄力和想象力。潑墨和留白形成了有韻律的節(jié)奏感。潑墨的中國意蘊貫穿了戲中每一個角色的服裝上,成為這部戲視覺語匯的主導,也是服裝設計在這次創(chuàng)作體系中的第一個中國元素。
程嬰和程嬰妻的服裝以黑、白為主,程嬰由中國演員侯巖松扮演,在劇中他的人物性格有幾個轉折。他并非天生就是一個無畏的大義英雄;他雖善良但也謹小慎微、害怕事端;他是以治病而救人的醫(yī)生,白色肌理的改良內袍既表現了他的職業(yè),也表現了其善良質樸和大義情懷;他的藍灰色外坎上繪有濃淡山巒云霧,結合枯筆筆觸“皴”字訣層疊錯落虛實的意境,展現了他因善良和不忍心見死不救而應允大義,同時象征著他付出了“獻子”的犧牲和慘痛代價的極度悲痛,以及忍辱負重的壓抑感和負重感,見圖5。
16年后,一切真相大白,一直以來程嬰的身上閃耀著那些鮮為人知的“人性光輝”,和多年來積蓄于心“報仇雪恨”的意念如黑白矛盾體一樣充斥著他的內心。他的外袍和內袍上從下至上升騰、揮灑著“復仇之心”的潑墨,潑墨與留白的氣韻流通,墨如利劍般穿刺著程嬰的內心(圖6、圖7),也正因此,他雖不忍親手刺死仇人屠岸賈,但最終還是把“復仇”的利劍“交”給了原本善良純真的“趙氏孤兒”,促成了一場新的“血債血償”的大屠殺!這與他原本善良的本性和被大家謳歌的大義之舉形成了黑與白的正反對比。這也正是王曉鷹導演在這個劇本中給人們呈現的一個歷史上最令人意外和震驚的結局。這是一個當代的、關于對世界的思考話題一一“當今世界有太多仇恨和流血,也有太多關于“以牙還牙”的“血腥復仇”,個人的善良本性和高尚人格也許可以完成對自己的靈魂救贖,但我們很難指望個體的善良、高尚能夠解決人世間和人性中普遍存在的“惡”,這是一種更深刻、更讓人驚悚的悲劇。”(引自王曉鷹之《趙氏孤兒》與“跨文化戲劇”)
程嬰妻無疑是劇中最令人敬仰的人,她比程嬰還要大義,因為她是一個太無辜的母親,一個絕對善良的女人,她猶如閃著人性光輝的圣母。但她有太多的哀愁、有太深的刺入骨髓的錐心之痛!劇中為程嬰妻設計了三套服裝。
第一套白灰紫的袍裙上不對稱的淡灰紫色和淡淡的墨跡暗示著她的善良、樸素和哀愁。正面和背面的墨跡蔓延而下,像流淌著的悲傷淚河,見圖8~圖9。
第二套服裝是她目睹了兒子被摔死。白色的袍裙匕斜搭著一片水墨圖,圖案的下方裙擺處是滴撒流淌的墨跡,猶如滴滴悲痛的黑色眼淚,見圖10。原本還設計了一副可以舞動的、象征著鮮血淋漓的戲曲中用的血紅色水袖,但由于角色由希臘演員擔任,最終放棄了這一需要很深的戲曲功夫才能駕馭的方案。
第三套為16年之后的中老年服裝,還是以白為主,斜搭片上有更濃重的墨跡,下裙一半的暗紅色隱隱在白裙和濃墨的搭片側面露出,好似她多年來積蓄于心的、早已干涸了的“剜心之痛”的血跡(圖11),這與尾聲程嬰的黑白、屠岸賈的黑形成了三個主導色的強烈對比。
三套服裝的不對稱性的結構和水墨的運用,加強了服裝整體的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
屠岸賈是戲中最血腥、黑暗、惡毒、殘忍的一個奸佞之臣,紅色和黑色是他的象征性色彩。在第一套出場的服裝中,手繪的、大片潑灑的鮮血不對稱的披掛在他的軟甲上,象征著他身上沾滿鮮血的殘暴;寬厚的肩部代表著他的權力,見圖12。
16年之后,屠岸賈年事已高,他是孤兒眼里慈愛的“義父”,第二套服裝中的素黑里袍暗示著他已經不再有當年的血腥、霸氣和權力;黑袍外有一件潑灑著濃濃墨跡的白底軟甲,它的留白處飛濺的墨跡和血色手綁的點綴中又隱約可見他當年的霸氣和殘暴。不對稱的軟甲則暗示著他后期權力失衡的復雜無奈的內心,見圖13。
歌隊在古希臘的悲劇運行中是劇外冷靜的旁觀者、劇中的參與者、強力的審判者和批評者,也是戲劇舞臺上流動著的、生動的視覺背景。歌隊在本戲中被賦予了三個角色:世俗的百姓男女,英勇的武士和冷靜、客觀的旁觀者及評判者。歌隊在多重身份中快速變換,跳進跳出,這就要求歌隊的服裝具有符合該劇的共通性和假定性。所以在劇中,歌隊的服裝從頭到尾不因身份的轉變而更換,而是通過從中國儺戲中提取元素的古老又詭異的面具來變換不同的身份,見圖14。
由此,歌隊的服裝由潑墨這個大的視覺語言統(tǒng)一起來,以深灰色的有肌理的粗質感的麻為底,潑灑深灰色、黑色的墨跡。以斜領袍為基本結構,將下擺四個角不規(guī)則地提起而產生了不對稱的堆積感和層次感。豐富了歌隊中共通性下的每一個不同個體的特點,尤其是歌隊在扮演各色男女百姓的時候,在各不相同的面具下,豐富了服裝的個體差異。加強了舞臺中國意蘊的整體氛圍。
4.2水墨山水與青銅器元素的運用
第二個中國元素是青綠山水和水墨山水。舞美設計劉科棟在舞臺的兩側和后區(qū)三面圍上紗幔,上面繪有中國北宋時期的大青綠山水,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畫中山巒層疊起伏、高山之巔直入云霄,氣勢遼闊無垠,遠處煙波浩渺、猶入仙境。畫中勾畫幽巖遂谷、高峰平坡、流溪飛泉的石青和石綠等現實中看不到的色彩,使得整個畫面煥發(fā)出一種變化無窮的異彩和生機。劇中的每個人物就像是從這畫中走來。比如,莊姬的第二套服裝的主色調便是從《千里江山圖》中提取了石青綠這種具有代表性的顏色暈染在白底的麻質服裝面料上,然后用水墨中”皴”法的力度和肌理感在服裝的下擺和大袖口處繪制意向中的山川,象征著她的心中仍有“山河在”的野心和她失子后的憔悴焦慮、哀婉和凄涼(圖15)。侍女安兒的服裝也在綠色調中揮灑淋漓的水墨,加強了人物整體服裝的形式感和服裝與舞臺布景相互映襯的完整感(圖16)。
第三個元素是中國古老青銅器的斑駁色彩、紋樣和肌理,這個元素代表剛強和強硬。它更多地運用在將軍韓厥和孤兒程武的服裝上。屠岸賈的服裝中青銅器紋樣的雕刻也有所體現。
韓厥和孤兒的服裝同樣也具有不對稱性、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手工雕刻的青銅器肌理感和質感不規(guī)則的布局在服裝中,顏色有輕重、濃淡和漸變,與背景《千里江山圖》的色彩交相呼應,加強了服裝基于中國氣韻的視覺呈現,見圖17~圖19。
5中國意蘊的新古典服裝呈現出的現代感和國際感
在全劇樸實的黑、白、灰藍、青銅色的氣質中有兩個跳躍的顏色,一個是晉國公主莊姬,孤兒的母親。她懷孕在身,目睹親夫及趙家滿門被抄斬,其悲憤情緒到達了至高點,她的第一套服裝的外披以美艷的橘紅色為主色調,下擺和大袖口處仍然以國畫中的“皴”畫法繪上墨色層巒的山崖,暗示其晉國貴族的身份和面臨命運的絕境和悲凄,也烘托了劇情中她深陷血海的悲愴。
趙朔是晉國的貴族,孤兒的生父,這是在戲里唯一使用大面積紅色的服裝,紅色象征著慘遭殺戮而流淌的鮮血。白色的領子代表貴族的身份,與殷紅的服裝形成鮮明的對比。莊姬的橘紅和趙朔的大紅把整個戲的服裝視覺語匯推向了極致,與冷酷、殘暴的黑和紅,與矛盾體共生的黑與白,與代表力量的英雄主義的青銅色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撞,進發(fā)出了最強烈的情感暗示,見圖20~圖22。
本劇中具有中國意蘊的新古典服裝的現代感更多的是指它在運用了新的現代工藝技術即手繪、電腦繪制和數碼印染相結合的同時,服裝在質樸的麻質和皮革的面料及不對稱的服裝結構、強烈和古樸的色彩對比、象征性的圖案和整體氣質上與當代人們的審美風尚和審美需求更貼近。在戲劇的語匯中,也更多地烘托了戲劇本身的視覺風格和內涵。
繼歌劇《游吟詩人》(在丹麥與世界各地的歌劇藝術家合作)和話劇《高加索灰闌記》(在澳大利亞與澳洲表演藝術家合作)之后,中希版《趙氏孤兒》成為筆者參與的第三個國際交流項目,三個項目均由王曉鷹擔任導演。其共性是劇中具有西方身材和面孔的演員戴中國神秘的面具或素面或稍加中國化的妝容,保留自己的或稍加修飾的現代發(fā)型、穿上結合現代剪裁和結構樣式的具有象征性東方意蘊的新古典服裝時,他們會更快地找到所扮演人物的角色感,感受到服裝內在含義的外化。在表演時他們會自然地呈現出一種令中國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貼合感和現代感,令西方人感到既神密又親近的適合感。這種復合的融合感并不突兀,反而有一種東西方文化精神和視覺交融的驚喜。
世界文化正在以多方面、多樣式融合和發(fā)展的當代趨勢一步步地向我們走來。
(編輯:常靖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