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銀行副總裁的悔婚鬧劇

酈千明

20世紀20年代末，宋子文出任國民黨中央銀行總裁兼理事會主席，對當時的財政體制相當不滿，決定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他先后在上海和南京組織召開全國經(jīng)濟會議和財政會議，反復強調(diào)財政統(tǒng)一的必要。作為宋氏金融改革的堅定支持者和推行者，中央銀行副總裁陳行建言獻策，奔走呼吁，立下了汗馬功勞，深得宋子文的賞識?？墒?，正當陳行春風得意時，卻因一場悔婚鬧劇弄得滿城風雨，被搞得焦頭爛額。

“岳家”資助窮小子留學深造

陳行字健庵，1890年生于浙江省諸暨縣的一個偏僻鄉(xiāng)村。他出生時，父親已經(jīng)去世，靠長兄賣豆腐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他從小聰明好學，但家里無力供養(yǎng)，讀到初中便輟學回鄉(xiāng)務農(nóng)。陳行不甘心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決心外出闖蕩一番，期望有個好的前程。同村有位族叔叫陳子修，長期在河南等地謀生，見多識廣。經(jīng)他反復央求，族叔終于答應把他帶到河南，還給他找了一份差事。年復一年，他打工度日，卻收入有限，幾乎沒有攢下多少積蓄。不過，工作之余，他刻苦讀書，決心考入大學深造，將來能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出人頭地。

機會終于來了。陳子修有位詩酒朋友叫言翥云，雅好文藝。言氏是江蘇虞山（今常熟市）望族，兄弟輩或在外經(jīng)商，或做地方官，個個家境殷實。因陳子修的關(guān)系，言翥云也認識陳行，覺得小伙子相貌堂堂，談吐不俗，印象頗好。有一次，在言家聚餐，酒過三巡，陳子修聊起侄兒刻苦求學的事，感嘆造化弄人，侄兒雖然年輕有志向，卻為環(huán)境所困，壯志難酬。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言翥云認為陳行如此好學，且心有大志，將來必成大器，便對陳子修說：“幼女言淑芬小你侄兒一歲，正在蘇州景海學校念書，若陳家不嫌棄，愿替女兒做主，許配給陳行?！庇终f，如果訂了婚，言家可以出資助陳行讀書，直至完成學業(yè)。陳子修一聽，當即表示贊同，認為陳行能與言家結(jié)親，是他前世的福氣。當晚，陳子修回去便將這個喜訊告訴侄兒，催他盡快答應下來。陳行早已聽說言小姐才貌俱佳，再說自己一個窮小子，哪個姑娘愿嫁給他呢，因此當即點頭同意。不久，雙方擇定日期，舉行訂婚儀式。所有費用均由言家承擔，言翥云還特地請社會名流、好友葉叔衡做媒人，訂婚禮辦得非常氣派。

一年后，陳行經(jīng)過努力，順利考入著名的上海圣約翰大學。這是年輕人向往的高等學府，但學習費用昂貴。言家信守諾言，主動負擔了他的學習和生活費用。這樣，陳行去上海求學，言小姐在蘇州讀書，平時兩人鴻雁傳書，互訴相思之情。每遇寒假暑假，陳行去河南“岳家”住一段時間，便和未婚妻廝守在一起。

言淑芬生在富裕家庭，從小嬌生慣養(yǎng)，難免有些小姐脾氣。自從與陳行訂婚后，兩人常常因瑣事發(fā)生矛盾，她會賭氣不說話，或者發(fā)一通脾氣。每當這時，陳行總是好言勸慰。有一次，言淑芬寫信給未婚夫，抱怨長期分居兩地，真想盡早結(jié)束學業(yè)，這樣兩人就可以經(jīng)常在一起。陳行接到信后，恰逢臨近期末，學業(yè)異常緊張，因此隔了一段時間才寫回信。在信中他婉轉(zhuǎn)地批評未婚妻不該自暴自棄，應專心學業(yè)，待學成后再考慮成家問題不遲。言淑芬閱信后，十分不快，心想自己只不過傾訴一下心中的苦悶而已，不僅沒有得到安慰，還被數(shù)落一頓。于是，馬上寄出一封回信，稱自己奉行獨身主義，你不妨另覓佳偶。信發(fā)出后，她又有點后悔，便趕緊再寫一封，聲明前信中“奉行獨身主義”的話只是戲言。陳行早已習慣她的處事方式，因此并未放在心上。這場小小的風波過后，他們和好如初，依舊情書往還。但讓言淑芬始料未及的是，這封信一直被陳行保存著，后來竟作為女方“悔婚”的證據(jù)，提交給了法院。

春去秋來，轉(zhuǎn)眼四年過去了。陳行從圣約翰大學畢業(yè)，隨即考上浙江省官費留學美國資格，被派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化學和經(jīng)濟。言家人都為他高興，繼續(xù)爽快地提供給他在美國的所有費用。在哥倫比亞大學，他結(jié)識了人生中的貴人——該校經(jīng)濟學博士宋子文。兩人志趣相投，又是上海圣約翰大學的校友，很快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日后正是由于宋子文的提攜，陳行才平步青云，最終登上中央銀行副總裁的寶座。

移情別戀留學生春風得意

在美國，陳行經(jīng)人介紹，又結(jié)識了浙江吳興籍女留學生蔡卓民。和陳行一樣，蔡卓民也出生于平民家庭，靠姐姐、姐夫的資助，才好不容易遠赴美國讀書。在陳行眼里，蔡卓民身材秀長，面貌姣好，性格活潑，善解人意，各方面都遠勝于言淑芬。由于相似的身世和愛好，加上同鄉(xiāng)關(guān)系，陳、蔡很快發(fā)展成為知心朋友。陳行心中的天平已倒向蔡卓民一邊，漸漸忘記了國內(nèi)的未婚妻。盡管言淑芬每周都給他寫信，傾訴思念之情，可他的回信卻越來越少，有時甚至一二個月才回一封。最后，他寫信委托媒人葉叔衡轉(zhuǎn)告言家，要求與言淑芬解除婚約，理由是言淑芬早就不想與他結(jié)婚，并舉那封“絕交”信為證。與此同時，為避免夜長夢多，陳行與蔡卓民迅速在當?shù)亟烫门e行了西式婚禮。言家接到陳行的斷交信，大罵其人面獸心、忘恩負義。而言淑芬如雷轟頂，當場暈倒在地。不過遠隔重洋，事后言小姐除了寫信質(zhì)問，也無可奈何。

1922年夏，陳行帶著妻子蔡卓民和一雙兒女，春風得意地回到國內(nèi)。他先到華中重鎮(zhèn)武漢，由宋子文推薦，擔任懋業(yè)銀行漢口分行經(jīng)理。其時武漢一帶由軍閥吳佩孚控制，城鄉(xiāng)內(nèi)外到處掛著五色國旗。陳行經(jīng)常和吳的副官打交道，不是撥款支持打內(nèi)戰(zhàn)，就是乘機做生意發(fā)國難財。北伐軍攻入武漢后，他和老朋友宋子文相會，將懋業(yè)銀行的資金全部劃入中央銀行，贏得蔣介石和宋子文的歡心。不久，國民黨軍隊占領(lǐng)南京和上海，陳行被任命為中央銀行副總裁，而總裁一職由財政部長宋子文兼任。

光陰荏苒，時間到了1931年秋。有一次，已回到原籍虞山生活的言淑芬偶然從報上得知，陳行出任上海造幣廠廠長。虞山離上海僅一百多里，她決定只身前往，想當面質(zhì)問這個“負心漢”，為何如此狠心地將她“遺棄不顧”。她一路打聽，總算找到位于上海市區(qū)蘇州河北岸的中央造幣廠，卻被廠警拒之門外。于是，她天天去門口蹲守，期望碰到陳行。一天早晨，她發(fā)現(xiàn)有輛黑色轎車駛進廠里，猜想車里很可能就是自己苦苦尋找的人，就乘廠警關(guān)門前的瞬間，迅速沖了進去。果然見陳行從車上下來，她大聲喊道：“健庵，你等一等！”陳行穿一件黑色大衣，聽到有人直呼其名，驚訝地回過頭來，見是一名中年婦女，便問：“你認識我嗎？”這時，廠警趕到小車前，想把她拉走。情急之下，她高聲道：“我是言淑芬，看誰敢碰我！”陳行定睛一看，果然是她，馬上喝住廠警，笑著說：“哦，是你啊，請辦公室說話?！毖允绶乙膊淮钋唬M入辦公樓二樓的一個房間。室內(nèi)只剩他們兩個人，她從手提包里拿出十幾封情書和一只訂婚戒指，問道：“這些東西還認得嗎？”陳行當然知道，這些都是自己送給她的舊物。她開始訴說別后的境況，說到動情處，不禁聲淚俱下。陳行一面好言安慰，一面連聲表達歉意。談到當年言家資助其讀書的往事，他也反復表示“恩情難忘”。不過，他已結(jié)婚生子，如果言小姐同意，他可以同樣資助她出洋游學，并祝她早日覓得如意郎君。言淑芬斷然拒絕道，自己已年過不惑，至今孤身一人，生活清苦，堅持要對方履行結(jié)婚諾言。陳行自知理虧，不敢惹怒于她，只好推脫說“再考慮考慮”，請言小姐暫時回去等消息。

橫遭遺棄癡情女訴訟獲勝

言淑芬回去后，一直未等到對方的回音，更見不到人。她幾次去造幣廠打探情況，也都吃了閉門羹。她料定對方在回避，其實不想答應她的要求。于是，委托滬上名律師江一平起草控告書，將對方告到法院，要求賠償損失十萬元大洋。上海地方法院收到訴狀后，召集雙方庭外調(diào)解，因?qū)r償金額分歧明顯，調(diào)解最終歸于失敗。言淑芬一怒之下，以悔婚罪又將陳行控告到上海特區(qū)地方法院。

上海特區(qū)地方法院受理此案后，傳諭當事人及代理律師到庭，進行公開審理。原告律師江一平首先陳述控告理由，稱民國初年原告言淑芬和被告陳行各自聘請媒人，舉行訂婚儀式，并互相交換訂婚戒指，后被告相繼在圣約翰大學及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畢業(yè)，其間原告父母定期資助其學費，孰料被告在未與原告解除婚約之下，竟于赴美留學次年與他人結(jié)婚，并生育子女。被告的悔婚行為，導致原告精神上受到極大的刺激，曾屢次與之交涉，無奈被告毫無悔改之意，請求法庭判令被告償還歷年墊付的學費二萬五千元，并賠償原告損失十萬元。接著，被告代理律師吳經(jīng)熊起立抗辯：“原告嫌被告家境貧寒，悔婚于前，且其已在北京與男子傅銳（字無退）結(jié)婚，主婚人為傅銳的叔父、前滬海道傅疆，證婚人為前北平政務院院長邵章。至于學費問題，實際僅有一千三百元，且屬贈與行為，后來被告回國時曾幾次給原告母親送禮共計一千四百元，因此兩相抵消，已無拖欠?！鞭q論完畢，法官又傳證人陶昌善、朱達鑾到庭，訊問原告結(jié)婚之事。陶昌善系財政部職員，朱達鑾為中央銀行上海分行協(xié)理，兩證人均證明原告言淑芬確實已在北京與傅銳結(jié)婚，他們受被告陳行委托，前去婚禮現(xiàn)場道賀?；榉吭O(shè)于東方飯店，但新婚之夜夫婦突起口角，結(jié)果不歡而散，此事傳遍京城，路人皆知。說完，吳律師將當年原告致被告的那封“絕交”信呈堂，證明原告悔婚于前。法官匆匆翻閱信件后，判令駁斥原告控訴，并當即宣布退庭。

一審敗訴后，言淑芬不服，又向江蘇省高等法院第二分院提起上訴。同年12月24日，第二分院開庭審理此案，主審法官為沈鴻推事，原告代理律師仍為江一平。法官宣布庭審開始，江律師隨即起立陳述案情，稱傅銳、邵伯綱兩人由北京來函，說明當初由雙方家長做主，讓言淑芬嫁給傅銳，言獲知后，堅決反對，結(jié)果以退婚了事。法官質(zhì)詢原告，言淑芬回答：“七八年前，父母見我年過三十未嫁，自作主張托人與傅家說合。我自被告陳行悔婚后，發(fā)誓終身不嫁，所以對父母張羅的這門所謂‘親事當即嚴詞拒絕，絕無結(jié)婚之事?！碑斕?，被告陳行借故未到，由陶昌善、朱達鑾作證，證詞和一審相同。沈推事訊問畢，諭令法庭將繼續(xù)收集證據(jù)，延期再審。

1932年1月20日，江蘇省高等法院第二分院特開調(diào)查庭，再次公開審理陳行悔婚案，主審法官仍為沈鴻推事。宣布開庭后，原告代理律師江一平申請傳訊人證。經(jīng)法官同意，證人傅銳首先陳述：“民國十年（1921），由叔父做主，與言女士訂婚，可是吉期已至，女士拒不前來，導致婚禮未能舉行。第二天請媒人交涉，告知女士不愿出嫁。近見報載此案，才悉當初言女士拒婚之原因。受葉叔衡先生來函堅請，我才從遼寧趕來作證，和言女士系第一次見面。上次到庭之陶昌善、朱達鑾皆不熟識，他們稱我與言女士結(jié)婚事，純屬子虛烏有。社會齷齪，趨炎附勢者比比皆是，請法庭明鑒?！苯又?，原告言淑芬的姑母盛桑氏、舅母桑顧氏相繼發(fā)言，均證明被告陳行早年家境貧寒，無力上學，言家愛婿心切，持續(xù)資助學費，總計供款達二萬元以上。盛桑氏還證明，民國五年（1916）言母臨終時，曾囑咐陳行將來要與言淑芬和睦相愛，并善待兒孫，陳行當場點頭答應。訊問至此，沈推事認為案情已基本清楚，遂諭令被告代表律師張志讓轉(zhuǎn)告陳行，“勿執(zhí)己意”，與上訴人和解為妥。同時，宣布視雙方和解結(jié)果，再展期核辦。

第二次談判又告失敗，法院于同年7月29日再開合議庭辦理此案。原告言淑芬偕代表律師江一平出庭。被告陳行以出席“廢兩改元”會議為由，仍未到案，由律師張志讓代表出庭。江一平律師首先發(fā)言：“前兩次庭審，被告均借故不到，只委托律師代表。此次系奉傳票，被告仍不出庭，當是藐視法堂的行為，請法官明鑒。由于原告抗不到案，使本案一再拖延，責任應由其承擔。”張志讓律師辯護道：“被告系政府官員，職責重大，且此番‘廢兩改元會議由中央召集，豈能缺席不到?！苯蓭熡址Q，被告回國后給原告的幾封信中曾談及懊悔的事，并無退婚之意，足見其不能履行婚約，別有苦衷，今不肯親自到案，實際上是愧對原告，請法庭秉公判決。辯論終結(jié)，法官即宣布退庭，擇日宣判。

一個星期后，第二分院第三次開庭審理陳行悔婚案，由民庭長胡詒彀會同兩名推事主審。訊問結(jié)束，胡詒彀當庭宣讀判決書，令原判撤銷，陳行賠償言淑芬大洋五萬元，其余上訴部分駁回，訴訟費由雙方平分負擔。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