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婚窮十年”歪風要剎，移風易俗也要講“姿勢”

周楠

過年回家10天，參加了8場“人情宴”，道喜背后是苦笑;辛苦賺錢一年，回家出“人情費”，腰包掏空了一半;明明腰包緊張，還要買來高檔煙酒，徹夜燃放煙花鞭炮，只為撐場面……

春節(jié)期間，部分鄉(xiāng)村畸形人情消費愈演愈烈，種種陳規(guī)陋習給基層群眾帶來了沉重負擔，部分群眾形容這個年過得“心驚肉跳、頭皮發(fā)麻”。

移風易俗顯得尤為迫切。雖多地早已展開探索，效果也比較明顯，但對于部分地區(qū)由政府主導的移風易俗和“一刀切”整治方式，群眾中也不乏質疑和擔憂的聲音。

“人情大于債，頭頂鍋子賣”

王蓉的家鄉(xiāng)在華東某省的農村，當地素來以“人情重”“彩禮高”聞名。今年春節(jié)回鄉(xiāng)，從臘月二十六到正月初六，她參加了8場酒席，涉及結婚、壽禮、喬遷、周歲、建房等主題，人情費都是400元起步，高的達1000元。她說這個節(jié)過得頭皮發(fā)麻，“最多的一天趕了三個場，必須人到情到”。

春節(jié)的情況只是冰山一角。近年來，部分鄉(xiāng)村人情負擔之重，陳規(guī)陋習之突出，已令人談之色變。

前幾年，湖南省平江縣梅仙鎮(zhèn)三里村在開展移風易俗之前，發(fā)生過一件令人心酸的事情。

村里的貧困戶徐傳德，房屋倒塌多年，一直在鄰居家借住，住的地方破舊不堪，生活不便，甚至沒有手機信號。2016年，駐村扶貧隊幫村里建了集中安置房，生活便利，一套價值10萬多元的新房，只需交5000元就可拎包入住。

奇怪的是，徐傳德符合入住條件，卻始終躲著不要這個福利。扶貧隊員爬上山來家訪，老徐才說了實情：“我年收入只有兩三千元，山下人口集中，人情往來多，一年人情開銷就要四五千元。”

辦酒、節(jié)慶、人情往來等各種鄉(xiāng)風鄉(xiāng)俗，在過去很多年發(fā)揮過團結鄉(xiāng)鄰、凝聚人心、互助共贏的寶貴作用。然而，近年來，部分鄉(xiāng)村的人情風越刮越歪，逐漸偏離了原來的初衷。最典型者，莫過于人情“異化”過程中頻發(fā)的“無事酒”成風。

紅喜事、白喜事、升學宴、謝師宴、參軍宴、滿月宴、建房宴、裝修宴，還有逢五逢十生日宴等，僅僅是“常規(guī)動作”。人情禮金水漲船高，過去50元起步，現在200元起步，關系稍微親密的500元起步，關系親密的800元～1000元是標準。這些人情債還不能躲，“人情大于債，頭頂鍋子賣”“寧荒一年田，不丟人情場”。

有的地方官員和地方人大代表做過調查，部分鄉(xiāng)村村民的人情支出竟然占到整個家庭收入的1/3，低收入家庭的年人情支出甚至超過年收入。由于支出太多，村民很難維持長時間“光出不進”，只好找理由辦酒席收禮“回本”。前些年，中部某縣流傳一種說法：一個普通農村家庭，如果兩三年不辦酒席，家庭財政就會破產。

“吃酒送禮—負擔加重—自己辦酒收禮—再吃酒再送禮”這樣的怪圈開始循環(huán)。部分村民不得不絞盡腦汁找辦酒席名目，辦各種“無事酒”。12歲生日、36歲生日、兩位老人合辦“百歲酒”“150歲酒”等，外人覺得不可思議，在當地卻常見。

還有村民遇到過“買房宴”，送了禮吃了酒，主人始終不說新房在哪里，大家其實也心照不宣。有的地方以此創(chuàng)作諷刺劇，講述一農民修建廁所后，以“三改重點工程落成”名義辦酒席。

踩下“人情歪風”的“急剎車”

不堪重負下，雖越來越多的群眾開始抱怨，但很少有人敢邁出第一步。中部地區(qū)的多位村民坦言，其實大多數人有停止辦酒的想法，都知道繼續(xù)下去只會花更多錢，但沒人敢邁出第一步，怕被人笑話。

近年來，在我國多地的市、縣“兩會”上，部分人大代表直斥異化變味的“鄉(xiāng)村人情風”，建議政府引導整治，黨員干部帶頭移風易俗。

令人欣慰的是，部分農村地區(qū)已經拉開了破除陳規(guī)陋習、禁止農村紅白喜事大操大辦的序幕，“王蓉們”面臨的“尷尬”過年方式將成為過去。

湖南、浙江等地少部分鄉(xiāng)村出現了民間自發(fā)主導的“去陋習，樹新風”行動。由村莊德高望重的老黨員、老教師、老干部等主導，成立紅白理事會，建立專業(yè)的志愿者隊伍，制定村規(guī)民約，協(xié)助村民規(guī)范辦酒，踩下了“人情歪風”的“急剎車”。

這些村規(guī)民約兼顧了原則和人性化，規(guī)定可以操辦的合理操辦、適當收送禮金，不宜操辦的堅決不允許收送禮金。武漢大學中國鄉(xiāng)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賀雪峰說：“這種方式容易得到廣泛理解和響應，村民往往抹不開面子，政府又不好介入太深，由民間自治，叫停人情風，百姓自己來管理自己的事，這樣便可順理成章?！?/p>

相對而言，更多鄉(xiāng)村的移風易俗是由政府主導。近年來，湖南、湖北、四川、福建等多地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鄉(xiāng)村移風易俗行動。首先要求從黨員干部帶頭做起，對黨員干部的婚喪嫁娶劃出紀律紅線，黨員干部簽下承諾書，規(guī)定只準吃哪幾種酒席，規(guī)定人情禮金不能超過多少元。

一名縣委書記這樣解釋背后的深意：“一則通過黨風帶民風，帶動作用確實明顯，二則黨員干部在鄉(xiāng)村占主導地位，只要他們不參加，很多人情往來就運轉不下去?！?/p>

與管住黨員干部同時進行的則是村支部和村委會制定專門的村規(guī)民約，明確辦酒范疇，界定辦酒條件和程序，明確違禁辦酒席的處罰，并由村紅白理事會監(jiān)督執(zhí)行。

比如，湖南省岳陽市華容縣三封寺鎮(zhèn)出臺了規(guī)范辦理婚喪事宜的文件，倡導“婚事新辦、喪事簡辦、其他不辦”，規(guī)定氣球拱門不超過一個，不放煙花鞭炮，每桌酒席總價不超過300元，喪事不做道場，不搞其他封建迷信活動。除婚喪嫁娶外，老人小孩生日、新房落成、升學等其他事宜不辦，如要辦理，只邀請自己的直系親屬參加。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這場移風易俗行動的推進比較順利，效果也比較明顯。

村民的感受最真切。三封寺鎮(zhèn)華一村村民劉忠立說，現在負擔大為減輕，很多人家每年的人情費用從一萬多元減少到兩三千元，過年過節(jié)也不再放鞭炮，輕松了很多，今年這個年過得很清爽。

村支書劉再躍原來以為自己會得罪全村的人，但實際效果與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他感慨：“推行一年半，沒想到進度這么快，效果這么好，也說明過去大操大辦背后，大家早就苦不堪言了，移風易俗順應了民心?！?/p>

以三封寺鎮(zhèn)為例，鎮(zhèn)里統(tǒng)計發(fā)現，以前每戶每年人情開支平均1.85萬元，現在降到了5550元，全鎮(zhèn)8500戶可減少支出1個億。放大到岳陽市，自推進移風易俗以來，全市農村煙花爆竹燃放同比下降了80%，人情開支下降了40%。

賀雪峰教授的中國鄉(xiāng)村治理研究中心團隊已連續(xù)7年撰寫春節(jié)回鄉(xiāng)記，記錄家鄉(xiāng)發(fā)生的變化。在今年已經整理出來的45篇“回鄉(xiāng)記”中，多名成員不約而同以移風易俗為重點，對這種變化表示肯定。

移風易俗不能搞“一刀切”

不過，也有學者擔憂部分地方工作方式簡單粗暴，移風易俗的標準界定不科學，對傳統(tǒng)習俗文化傳承構成威脅。

湖南省社科院研究員陳文勝認為，許多民俗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有的農村不準老人辦壽宴，春節(jié)完全禁鞭炮，這是過度的移風易俗。首先，雖然部分地方政府初衷是好的，但要反思過去“破四舊”和農村中小學撤并的教訓，反思過去部分地方大規(guī)模推進“平墳運動”和“合村并鄉(xiāng)”等產生的問題，防止對孝道、忠義、仁愛等價值觀念和禮儀體系產生的影響，對中國人的民族精神信仰產生的沖擊。

其次，近年來農村出現了一些新的風俗問題，背后有其深刻的社會原因和經濟原因，光靠移風易俗治標不治本，甚至可能造成新的矛盾。

最典型的莫過于農村彩禮問題。部分農村地區(qū)男女比例不平衡，加上大量女性外出，導致農村地區(qū)婚姻競爭激烈，一步步拉高婚姻成本，彩禮越來越高，甚至“一婚窮十年”。不解決這些深層次問題，光靠強制性的移風易俗規(guī)定收效甚微，彩禮錢只能從臺前走到幕后，甚至不排除變本加厲。

再次，部分地方移風易俗采取“一刀切”方式，背后是否存在層層加碼的形式主義和官僚主義？

記者了解到，部分村民辦了滿月酒、壽宴后，被取消低保、養(yǎng)老補貼等。村民認為這些酒自古以來就有，不應完全禁止，處罰是不對的。

也有學者質疑，這種方式過于“一刀切”，也是懶政的一種表現。政府引導也要注意“姿態(tài)”和“尺度”問題，要結合當地的風土人情，區(qū)分出哪些辦酒行為是一直存在的，哪些是在后來“跑偏”出現的，要適當保留一些必要的紅白喜事項目。

最后，雖然地方政府動用行政命令和公共資源加以管控，效果明顯，但沒有激發(fā)民間活力，難以形成長效治理機制。很多地方還是由政府強力推進，從決策、發(fā)文到執(zhí)行，沒有充分征求大眾意見。

有學者認為，讓社會自身去培育糾錯機制和向善自覺，比一個無所不管的全能政府來得更為妥帖。“必須充分發(fā)揮群眾的自主性，找到合適的方法，分清各自的邊界，只有這樣，政府、社會與公眾才能各安其位，在相互促進中共同移風易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