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博物院建院九十周年時,在聞名遐邇的“石渠寶笈”特展映襯下,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問世,該片為大眾呈現了故宮工作人員修復文物的日常,平實中見真情。機緣巧合下,我在清華大學建筑學院修讀了文物保護技術的課程,有幸在故宮博物院的修繕技藝部學習、實踐過幾次,紀錄片中的許多場景和畫面讓我回想起那段令人難忘的學習經歷。
入宮
故宮的一天是從早上開始的,面向游客的入口——午門早上九點才開,但七點多東西兩側的西華門和東華門就開放了,可見國旗班的卡車開出,故宮的工作人員進入。故宮的主要研究部門分列在故宮院墻的東西兩側,我們去學習的故宮修繕技藝部靠近剛開放的慈寧宮,位于故宮西側,我們自然是從西門進入。
進入西華門,眼前就是武英殿,如果是旅游,過武英殿往南拐就能走到太和門廣場。要去工作則得繞過武英殿門前的水池,跨過一小段石橋,這一段路上時不時會有保安檢查證件。我第一次去正逢金秋時節(jié),弘義閣后墻的銀杏葉子金燦燦地撒了一地,美麗極了。一百多米的直道走到頭就是故宮修繕技藝部,具體位置是慈寧花園東側、慈寧宮南側的一片平房,看了紀錄片才知道這里曾是太監(jiān)和宮女居住的地方。門口鐵門緊鎖,左側有一個巨大的水房,同行的同學之前還犯愁如何在故宮里喝水,沒想到洗手池子和熱水爐滿滿一大排。
拍照
文物修復的第一步是給要修復的文物拍照,一方面能讓修復者清晰地把握文物的原貌,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修復后核對留存檔案?,F在的修復技術不斷更新,拍下的高清圖片可以放到網絡數據庫中,讓更多的人觀看到千年古畫的原貌。完成原貌拍照后,要認真地觀察器物,描述器物的每一個細節(jié),再細小的缺漏都不可放過。書畫組在修復古畫的時候,特意在照片的打印紙上標出細節(jié),為后續(xù)的實操做準備,這便是拍照觀察的妙用。
只對表面特征的描述遠遠不夠,有時為了查看文物真?zhèn)危捎米贤饩€放大鏡在文物上照一照,不同顏料的圖案會呈現出不同顏色的光芒,如用化學材料制作的假文物,紫外線一照表面就會出現異樣的色彩。
擦拭
對文物拍照后便可以擦拭文物表層的灰塵與污垢了,畢竟大多數文物都塵封于庫房之中多年,表層沉積了不少污垢。
表層的塵土用刷子撣撣就好,但是器物表面的油污有時需要用清水擦拭,或者用特定的去污藥水擦拭。我們修讀課程的任務是每組發(fā)一個古玩市場出售的來路不明的低價“文物”,通過一系列的修復鑒定,最終推斷出這個“文物”的真假,并完成器物定性的工作。我們組拿到的是一個漆器小盒,我在蘸藥水擦拭的過程中發(fā)現,用力太輕,擦半天表面也沒什么變化;用力稍微大些,污垢下層的顏料就會隨著污垢一同被擦掉。畢竟,我們都是初學者,難免有這樣那樣的損壞。專業(yè)人員經歷了夜以繼日的實踐才功力深厚,就像臨摹組的師傅刻印的時候一定要沿著黑線仔細下刀,否則用力一重,文物就毀了。
仿造
僅僅是拍照和細致的觀察還不能完成一份高質量的前期狀況描述報告,畢竟國寶文物精美華貴而又不可復制。不能因修復產生創(chuàng)造性修復與破壞,那么最謹慎的修復方式就是先按文物原樣造一個仿品,在仿品上實踐一遍修復方法,看顏色、光澤合適后,再在原樣上進行修復,就像片中青銅組的師傅說的:“會做一個近乎一模一樣的仿品,在我們這個行當就算入門了。”
可是,想要做一個一模一樣的仿品并非易事,需要探究文物的質地?,F代科學的技術了得,經歷過鑒定流程的人都知道其操作流程很簡單,但是監(jiān)測設備的各種顯微鏡是百萬美元重量級的貨色,一般高校是買不起的。另外還有符合要求的濕度、溫度、通風性能、光照水平,尤其是自然光照與古代色彩的配合,紀錄片中在漆器修復與青銅修復的片段中均被反復提及,在器物工藝的制作過程中,光照的色彩反應尤為重要。制造行業(yè)技術不斷優(yōu)化的今天,帶來的弊端是許多特種材質的消失。
切片
通過制作切片分析完成文物鑒定,嚴格意義上對文物多少有所損壞,但技術在進步,這種損壞微乎其微,甚至時代風霜的侵蝕都比這厲害得多。即使實驗操作流程看上去很簡便,鑒定修復技術水平也在日益提高,但并不代表所有文物都會恢復原貌,切片很小,有的時候也會實驗失敗。
我們在故宮做實驗的時候第一次就失敗了,我們下刀的力度與經驗都很欠缺,第一次實驗最終看不到有價值的內容。切片鑒定一般最多做一次,還需要一次命中,難度自不待言。片中青銅組在焊接一處古老的青銅底座器物時,就發(fā)現運用什么手段都無法留存,因為青銅器出土時間過長,銅性喪失,文物又變回了化石。由此可知,為什么重要的大展一般不容錯過,畢竟實物與照片還是有很多差別的,在照片上即使再高清,也看不出修復的痕跡隱藏在哪里。
越是細致的工作越非一日之功,大多數文物并非是一天就能修補出來的。每天的工作結束后,文物都會被塑料泡沫重新包裝好,就像我們初入工作室時看到的那些屏風擺在桌面不同的位置。
傳承
故宮修復師們也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個體,青銅組的師傅會種花,書畫組的老師會彈吉他,工作人員在配合協作時有說有笑,而最讓人動容的是那份難能可貴的師徒情誼。
據了解,現在能撐起門面的老一批修復大師都是改革開放前后進駐故宮工作的,現已到了退休年紀,年歲大的退休返聘,工作量并不見少,小一輩的師傅即使已在故宮干了十年也還在打下手,實力尚不夠獨當一面。臨摹組的一位師傅是故宮三代單傳的臨摹大師,如果他的技藝沒有在下一代中找到理想的接班人,那么這門技藝就要消逝了。師徒的傳承更多是技藝層面孜孜以求的追求以及興趣所致的堅持不懈,只有這樣才能夠支撐下去。
在一個學期的學習與實驗中,我發(fā)現無論是漆器鑒賞還是明清家具研究,被譽為“京城第一玩家”的王世襄先生都功不可沒。他的《明清家具研究》已名垂千古,我在這次漆器修復的實踐中發(fā)現了他寫的《髹飾錄解說》,也讓我受益匪淺。書中指出當漆器表層的漆料褪色后,器物本身應會顯現工匠的刻痕。而我們需鑒定的“學習任務”在被用藥水擦掉之后,并沒有看出這樣的刻痕,應為仿品。另外技術鑒定發(fā)現造假的器物往往會在器物表面用涂膠粘一層灰,日積月累的灰層其表面應錯落有致,而粘上去的灰層是平整的。技術更高的研究人員能看到更多的內涵,最終的實驗結果也讓我們辛苦了一個學期后收獲滿滿。
對于學歷史的同學而言,即使是所學專業(yè)與考古有所交集,但是當文物脫離考古環(huán)境、歷史情境時,去判斷器物的真假有時也是霧里看花。隔行如隔山,就像故宮木工組師傅說的那樣,就算是專家也只是對自己做的那點活兒最清楚,如果讓木工組的去鑒定瓷器,那也會貽笑大方。
(馮 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