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博藏宋拓《顏柳白米四家法帖》概述

文/晏曉斐

唐摹宋拓，撫古開今，在書法史上的貢獻巨大。在傳世的各種宋拓碑帖中，王文治對越州石氏刻帖評價極高：“余目中所見佳刻，無過越州石氏，然此本在人間者不可多得……似此紙墨皆精而神情迸露，殆人間僅有之物也?！别^藏《宋拓顏柳白米四家法帖》正是越州石氏刻帖。褚德彝在題跋中寫道：“越州石氏所刻晉唐人小楷流傳尚多，而顏柳白米書至為罕見。此本墨色暗古，紙質(zhì)緊薄，定為宋拓。”此帖為折疊式冊裝，共十九開。帖前有“顧光旭書簽，試硯齋收”；帖后有錢德孚、鍾惺、陸夢龍、馬之駿、董其昌及清代畢瀧、王文治、陸心源（存齋）、褚德彝等人題跋、觀款數(shù)則。此冊先后經(jīng)兩次裝裱，八次易主。莫云卿、董其昌對此帖重若拱璧，日夜浸淫其中，窺得唐宋之法。

白居易 與□□書 （宋拓本）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顏真卿（709—784）是繼書圣王羲之之后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座巔峰。顏氏世代以儒雅傳家，顏氏祖上歷七世為江左望族，李淵入關(guān)后又為有唐新貴，至真卿已歷四代。他三歲喪父，在其母殷氏（顏殷世代聯(lián)姻，同為望族）及其舅氏，伯父元孫、姑母真定的精心鞠育下，二十六歲中進士。為人剛毅忠正，官至太子太師，因爵封魯郡開國公。顏真卿祖上多以草隸篆籀為當代所稱，唯五世祖顏之推視書法為雜藝，并告誡后輩子孫“慎勿以書自命”。但顏真卿卻在有唐一代寫出了最為穩(wěn)實端莊的楷書和若篆若籀的行草，“顏氏三稿”煌煌史詩，震鑠古今。顏真卿存世不見論書之作，唯有文論一篇。文以“導達心智，發(fā)揮性靈”，大致以典正為上，思想性第一、藝術(shù)性次之，文質(zhì)兼?zhèn)洹ｎ仌谒我沧顬轱@赫，以宋四家為首，無不能外顏柳而他求。

宋拓顏真卿《祭伯父濠州刺史文》，墨氣沉靜，字口精微，筆畫間能感受到顏書之“勁節(jié)直氣”?！都啦母濉纺E書于唐肅宗至德三載（758），顏真卿左遷饒州刺史，時年五十歲，墨跡本已失傳，宋拓本存世甚少。通篇書隨情變，從容而始，首起平正舒展，書至“忠義憤發(fā)”時自然激昂，行氣坦蕩，繼而幽深開闊，直至敘述蒙受國恩一段，大小疏密自然巧布，行氣恭謹。首起有“祭伯父豪州刺史文”小字一行。啟功曾談到：“祭伯文前有此小字一行者為自原本上摹下者，翻本往往刪去此題?！币嗳琰S庭堅云：“《爭座位帖》雖奇物，猶不及《祭豪州刺史文稿》之妙，蓋一紙手書而真行草法皆備也。”

《祭侄文稿》亦書于至德三載。墨跡存世，被后世推為“天下第二行書”，原卷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宋拓《爭座位帖》恒有，宋拓《祭侄稿》則希如星鳳，世所傳舊拓多為翻刻。此帖首起有款識：“祭侄季明文稿，此魯公真跡。所摹鼎帖停云館所刻。昔人云：米海岳所臨觀此帖，信然?！贝送嘏c原作相比，涂改之處未亦步亦趨。但其遒勁縱橫之勢躍然紙上，更多出從容豪放之姿。

《鹿脯帖》是顏真卿遠謫南楚時所書，夫人韋氏正在病中，需要“鹿肉干脯”，曾多次向同朝元老李太保求助。此帖前三行字體較大，楷法端莊，余則變小，秀勁俊麗，通篇神氣蘊含，行氣平正婉和。清初孫承澤評曰：“宋拓《鹿脯帖》，與三稿稍異，而沉毅激昂，力透紙背，書至此神矣。吾每觀張長史真跡，氣韻古巖，此帖無不一一宛合。魯公言累代書法皆手傳口授，以至長史。公之所得者深矣?！泵总涝u此帖“渾厚純古”，是顏書的又一新面目。

《寒食帖》行草書三行，較前三帖字體都大，沒有上下款，最后的“耳”字末筆拉長，圓潤遒勁，是為帖中之眼。此帖多見翻刻，大多平淡無奇，渾無此帖奇崛之姿，雄強之氣，更無篆籀氣可言。從上述顏真卿諸帖可以看出，他的行草書統(tǒng)一中又有變化。誠如黃庭堅所說：“魯公書體制百變，無不可人?！?/p>

柳公權(quán)（778—865），字誠懸，京兆華原（今陜西耀州）人。父柳子溫，官至丹州刺史，卒后贈尚書右仆射；兄柳公綽為太原尹、河東節(jié)度觀察使。柳公權(quán)二十九歲時進士及第，早年曾任秘書省校書郎，并入李聽幕府。共歷仕七朝，官至太子少師，封河東郡公，以太子太保致仕，故世稱“柳少師”。入仕之初，有“筆諫”，謂“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此論影響深遠。其書出入顏真卿，兼收歐陽詢之峭勁、虞世南之圓融、褚遂良之疏朗，融匯諸家，遂以方拓峭險而別開生面。世稱顏筋柳骨。啟功評《泥甚帖》：“此冊不但希見，尤在其精神煥發(fā)，似更過于其刻者為誰也！”此帖雖只有十一字，但其剛健沉雄之氣躍然紙上，結(jié)體甚多欹側(cè)，大小錯落，俯仰生姿。帖前有小楷“天臺國清僧乞書寺額”一行，似與此帖有關(guān)。天臺國清寺是佛教天臺宗的發(fā)源地，始建于隋開皇十八年（598），唐會昌（841—846）中毀，大中五年（851）重建，柳公權(quán)曾為國清寺書額，是年七十四歲，此帖當為柳公權(quán)晚年佳作。

白居易（772—846），字樂天，號香山居士，生于河南新鄭。二十九歲中進士，先后任秘書省校書郎、盩庢尉、翰林學士，元和年間任左拾遺，寫了大量諷喻詩。長期以來，白居易的書名被其詩名所掩?！缎蜁V》記載：“大抵唐人作字無有不工者，如白居易以文章名世，至于字畫不失書家法度，作行書妙處，與時名流相后先。蓋胸中淵著，流于筆下便過人數(shù)等。觀之者亦想見其風概云?！?/p>

《與□□書》帖與《春游詩》帖，是為孤品。一信一詩，應(yīng)是寫于同一時期，據(jù)顧學頡在《白居易所書詩書志石刻考釋》一文中考證，信和詩都是送給元稹的。白居易與元稹為同科進士，同朝為官，世稱“元白”。據(jù)信中所云“違奉漸久”“到杭州已逾歲時”及“在掖垣時，每承歡眷”等語，知此信寫于長慶四年春初。時白氏任杭州刺史，元稹于三年十月赴浙東觀察使任，路過杭州，聚會數(shù)日。在此之前，即元和十五年冬至長慶元年十月，元、白同在中書省知制誥，時間地點職務(wù)關(guān)系均合。此帖后經(jīng)北宋錢勰（穆父）知越州時在會稽上石鐫刻，兩書帖有斑駁石花，難以辨識。但其筆勢精神尚在，仍可得知白石之書用筆方圓兼?zhèn)?，筋骨?nèi)涵，章法疏俊，古趣盎然，正是唐人書法的特點，有“二王”之雋永高逸，又有至情至性之真義。《全唐詩》卷四二三誤收入于元積名下，而“從”誤為“終”，“孤”誤“辜”，“愛”誤“怯”，“曲”誤“小”。請人朱彝尊已指出其誤：“右白傅草一十九行，錢穆父在越勒石，置蓬萊閣下，今《長慶集》不載?；蛞允窃娧a入元微之集中，誤也。”上有“保大軍節(jié)度使”“錢氏書堂”等印章，題跋中稱錢惟演為叔祖；另有“白樂天此帖是宋越冊石氏二十七種內(nèi)拓本”等跋語。

米芾 臨謝安八月五日帖 （宋拓本）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顏真卿 寒食帖 （宋拓本）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米芾，生于1051年，大致卒于大觀元年（1107），享年五十八歲。初名黻，自號襄陽漫士、鹿門居士、中岳外史、海岳外史等。元祐六年，四十一歲后改作芾，字符章，宋開國勛臣米信五世孫。仕至禮部員外郎，唐、宋禮部員外郎中掌省中文翰，稱南宮舍人，人稱米南宮。他提出“尊晉卑唐”的評書標準，崇尚天真自然的書風，著唐裝，拜奇石，以“臣書刷字”召對帝王。其影響始于南渡之后，先有其子友仁、友知及陳昱追隨，宋高宗內(nèi)侄吳琚專學米書，幾可亂真。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說：“吾嘗評米字，以為宋朝第一，畢竟出于蘇軾之上。晚年一變，有冰寒于水之奇?！倍瓕W米而出之以淡，而斂跳踉之習。王鐸學米芾而益之以猛，而增馳驟之勢。

此冊藏米芾臨謝安《八月五日帖》并詩贊及尺牘五通。皆是不可多見之帖。米芾尊晉卑唐，對謝安《八月五日帖》捧若圭臬?！稌贰贰秾殨x英光集》記述了該帖在唐宋時流傳的經(jīng)過，米芾初見此帖應(yīng)是宋建中靖國元年（1101）二月二十日，米芾時年五十一歲。

尺牘五通均為友人之間致謝、問候之辭，年份不詳，上款及文中人物代考。但下款皆落有“芾”，應(yīng)是米芾四十一歲后書。加之最后一通尺牘中“府”字筆畫不缺（宋宣仁高太后垂簾聽政期間，因諱其父高遵甫名，同音‘府’字亦避諱，直至元祐八年九月，高太后卒，遂取消此諱），可以推出是米芾四十三歲后書。此五帖可謂一帖一貌，線條流暢圓渾，細處似見鋒穎若鳥飛，粗筆呈現(xiàn)平面如象重，與其偉岸不羈，氣邁凌云的品格，相互輝映。前三帖結(jié)體舒展，隨筆生勢，用筆圓潤，勁氣內(nèi)斂，通篇章法搖曳，一任自然；至“燭下草草。芾頓首”一行，更是八面出鋒，一氣呵成，是為此帖之眼。繼而書至“伯友老兄”一段，更顯老辣，筆意鏗鏘，結(jié)體奇崛，將氣收住。

館藏《宋拓顏柳白米四家法帖》共四家凡十三帖，先后被歷代書家珍藏、推崇，深沉持久，彌足珍貴。可謂“一字一氣運，道從而污隆?！苯袷状纬霭妫貙⒒轁啥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