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荔紅
趙焰,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異瞳》《無常》,中短篇小說集《與眼鏡蛇同行》,歷史傳記《晚清三部曲》《晚清之后是民國》,文化散文《思想徽州》《行走新安江》《千年徽州夢》《風掠過淮河長江》,電影隨筆《人性邊緣的憂傷》等書籍30多種。有《趙焰文集》第一卷、第二卷出版。以文筆暢達、思想通透見長,多種作品在全國有較大影響,深受讀者喜愛。
讀趙焰新小說,《畫師與上皇》,驚艷于他的新穎視角。
《畫師與上皇》,其實是一部書的楔子。這部書,寫的是宋徽宗(上皇)被金人所擄,遷徙五國城,隨身只帶了畫師王希孟;丟了江山、過囚虜生活、百無聊賴的宋徽宗,只能日日給王希孟講故事、打發(fā)時日。這部書,是上皇講的故事集,也就是宋徽宗的“一千零一夜”,只不過,聽故事的,不是阿拉伯那個虐戀好殺的國王,而是年輕有才的畫師王希孟;講故事的,也不是國王的新婦,而是如同那王妃般,次日就可能殞命的宋朝皇帝。
歷史中的畫師王希孟,年少多才,懂詩文、工音律,以書畫見長,為宋徽宗喜愛,據(jù)說是宋徽宗親自考試、提拔他進了宮廷畫院,有說,宋徽宗就是他的老師。但王希孟一生,只神奇地留下一幅“青綠山水”《千里江山圖》,即在20來歲匆匆離世。王希孟的死,是一個謎,有人甚至說,是宋徽宗殺了他。
但小說不是歷史、不是演義,小說架空了歷史。王希孟并未在20來歲死去,卻在20多歲時同時為金人所擄,成了跟隨陪伴上皇、記錄宋徽宗最后言語的那個畫師。畫師王希孟,是這個小說的敘述者。借這個人物,他的視角,他的口吻,回憶、自述他見到宋徽宗、獲得皇帝青睞的經(jīng)過(《踏花歸來馬蹄香》的故事,移植到王希孟身上)。小說又借助宋徽宗的言語,將作者對宋元“青綠山水”畫的評價,融進故事進程中,了無痕跡,很是巧妙,這也是把文化元素融入小說敘述的一種方式。
但是,這并不是這個小說的重點。
以歷史材料為元素的小說,如何取材,如何立意,如何再創(chuàng)造,是一個問題。在歷史中,宋徽宗被金人擄掠,這對于漢族歷史,是一個恥辱,所以,有關史料,恐怕也是七零八落,宋徽宗同時也被后世塑造成一個玩物喪志、喪權辱國的昏君,一個早該被廢掉,同時取代他的應是一個有用的“中興之君”。國家,政治,歷史,不需要一個具有審美品性、詩性的人。正如哈姆雷特,那個對家國、情感都絕望,對生死倍感虛無的丹麥王子,他身上的憂郁哲思,會阻礙他的復仇。“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一個君王不應該考慮這個問題,只有做,果敢地去做。但莎士比亞在創(chuàng)作中,給了這個自我懷疑的丹麥王子應有的位置,承認他的美善。而在中國傳統(tǒng)中,南唐后主李煜、宋朝皇帝趙佶輩,憑他如何才情洋溢,寫下絕妙好詞,創(chuàng)下瘦金體、精妙工筆畫,這一類帝王,歷朝歷代,沒人會同情他,他們的才華,只是平添他們的該死、可憐可悲。因為他們是失敗者!失敗者沒有權利為自己辯駁。勢力的世人,從來都只看見權力輝煌時,只為有權力者、得勝者樹碑立傳。所以,即便如秦始皇、李斯這般法家式的殘暴,如漢武帝這般接連殺掉他的幾任宰相,如曹操這般動則屠城、殺人盈野,如曾國藩這般將已經(jīng)投降的太平軍全部殺掉、毫無信義,眾口喧囂,還是大聲贊美他們的功業(yè)。當權者贊美,是因為他們是當權者;民眾贊美,是傾慕那些當權者,是諂媚。
但趙焰的這個小說,給予一個被廢掉、被拋棄的“上皇”,一個被外族擄掠的俘虜,一個喪失國土、背井離鄉(xiāng)的失敗者,一個“為藝術而藝術”不知天下政事的君主,以贊美。真是一個異數(shù)。小說借畫師王希孟眼中,敘述“上皇”宋徽宗,是“如此清秀淡雅,高貴脫俗,就不像這個世界上的人似的”,又由衷地贊美宋徽宗的書法、繪畫,難得的是,有宋徽宗對生命、政治、皇權的理解,有對自己貪戀藝術、忽略民生的反省。在畫師眼中,即便身為俘虜,在五國城那種荒涼的北方邊地,宋徽宗,也是一個“性格平和,雍容智慧”的人,是陷入政治漩渦,被命運左右,憔悴,創(chuàng)傷,卻更為智慧的一個長者。
但,這是小說,對宋徽宗的寫照,重新為他作傳,無關乎歷史中“真實”的宋徽宗,沒必要為此詳加考察、考辨。與其說寫的是宋徽宗,毋寧說,作者借描寫宋徽宗來表達他自己對政治、藝術、生命的理解。
小說的敘述者卻是一個畫師。我們可以想象,在歷史中,帝王被擄掠,跟隨身邊的,應該有大臣、侍從、奴仆。小說家,會選擇一個怎樣的人,構(gòu)成與宋徽宗的對話?這個人,既不是聽從上皇政事指令的朝臣、侍從,也不是料理他日常生活瑣碎的仆人。趙焰選擇了畫師王希孟,來充當跟從者、與宋徽宗的對話者、傾聽者,以及小說的敘述者。因為一個畫師,與皇帝的關系,停留在美感上,而不在政治上,不在王權上,也不在日常生活上。當畫師與上皇同時淪為階下囚,世俗的不平等的關系即已瓦解,維系、支撐他們內(nèi)心的,只有“美”。就是這種美,伴隨他們往后的生命。于是,小說中,工于書畫、精通音律、很有詩才的王希孟,成為一個可能與宋徽宗“對話”的人。去除權力關系后,回歸到藝術純粹世界中,畫師與上皇,成為了平等的人。只有在“美”這里,他們是平等的,成為階下囚后,這種平等,尤為重要。
王希孟,是一個合適的敘述者,藝術家眼中的宋徽宗,就應該是“美”的呈現(xiàn)。所有的磨難,在美的處理中,反思中,更為生動,就好比一朵花,一個瓷瓶,有了陰影,而更見層次。
小說中,王希孟的敘述,以時間流程,由三部分組成:一是回憶,回憶與宋徽宗相遇,年輕宋徽宗的風采;二是交代被擄掠的過程,遭受的磨難;三是當下,在五國城做俘虜時,宋徽宗對自己過往的反思,也為接下來講故事打下基礎。
王希孟既是一個敘述者,同時是一個旁觀者。他是一個陪伴上皇的被擄掠者,是故事的參與者,又是宋徽宗講故事的傾聽者。同時,王希孟以其個體性、獨立性,成為一個旁觀者,是宋徽宗一生的行為、藝術成就、政治生涯以及個人品格的評價者。毋寧說,作者借著王希孟,傳達他自己的評價。但小說中,由于王希孟是一個畫師,去除了世俗功利之后,他的評價更為中肯客觀,這使得塑造一個審美的宋徽宗,成為可能。同時,王希孟還是一個聽眾,一個讀者,讀者與王希孟的身份融合在了一起。讀者借助王希孟的傾聽,似能直接傾聽上皇講故事。而上皇,如同“白頭宮女說玄宗”般,對自己所經(jīng)歷的,通過講述故事,有了一種反思與旁觀。這種互為敘述者、旁觀者、傾聽者的寫法,是小說的另一個新穎之處。
最后,還有一點有意思的地方。歷朝歷代,記錄下帝王言行的是董狐輩,是史家,司馬遷重新塑造了屈原,孔子贊揚了伯夷、叔齊。而在這個小說中,正史并不給予宋徽宗恰當?shù)脑u價,卻由一個本該拿畫筆的畫家,拿起了史家之筆,記錄下君王的言行;而作為君王的宋徽宗,本該在正史中留下他的豐功偉績,卻只留下了他百無聊賴之時閑話的“一千零一夜”故事。這就使我們?nèi)シ此?,何謂歷史的真或假?何謂敘述的真假、寫作的真假?難道畫作、小說家言不比那些“正史”來得更真嗎?難道敘述的“故事”,不比那些豐功偉績更“真”、更能接近一個人的心靈嗎?
(2018年11月15日定稿于滬上)
責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