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
2019年第一天清晨,我坐上北京至長沙的復興號列車。車廂里空空蕩蕩,好像一輛開往湖南的專列。耳畔想起了大學時最喜歡的一首歌——崔健的《花房姑娘》:“你問我要去何方,我指著大海的方向……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p>
前兩句,是我少年離鄉(xiāng)時的拿云心事;后兩句,則是我如今中年心態(tài)的寫照。
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多少回坐列車行進在京廣線上,離鄉(xiāng),還鄉(xiāng);再離鄉(xiāng),還鄉(xiāng),離鄉(xiāng)……一晃就拋卻了三十載時光,青絲染霜成二毛,光潔的臉龐爬滿皺紋。只是,以前的綠皮火車換成了高鐵;只是,以前倚門盼兒歸來的父母已不在人世。我不知道,沒有父母的故鄉(xiāng),對我而言,是不是另一種他鄉(xiāng)?
我們?nèi)值芏际鞘藲q離開湖南,去外鄉(xiāng)闖蕩,找自己的出路。那時我們無不懷著逃離貧窮、閉塞山鄉(xiāng)的興奮和對山外世界的憧憬。父母,當然也是懷著對兒子奔前程的期望,而小心翼翼隱藏著對兒行千里的擔憂。
我離鄉(xiāng)去蘭州讀大學時,父親51歲,母親48歲。母親正是我現(xiàn)在的年齡,可當時我卻覺得父母已然成了老人!其實,是在我離鄉(xiāng)后,他們才一天天真正地變得衰老。我沒有陪伴,我沒有目睹,他們走入暮年的時光,與我遠在異鄉(xiāng)有千山萬水的阻隔,那番形態(tài),便不入我的夢鄉(xiāng)。
雖然父母故去時,我已經(jīng)四十多歲,父子、母子的緣分不算短。可自我離鄉(xiāng)后,和父母相處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我們這代70后鄉(xiāng)村長大的進城者,大約多數(shù)和我一樣。父母除了短暫地進城與兒女在一起小住幾個月或半年,然后執(zhí)拗地回到家鄉(xiāng)守著老屋。等著死神到來的那一天,再埋骨于故鄉(xiāng)的山丘上。
如果問我對父母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是沒能在他們還算健康的時候,帶著他們?nèi)ヌm州,去我的大學、我生活四年的城市看一看。那是讓他們曾經(jīng)無比驕傲又擔憂的地方,但他們從來沒有去過。在我大學畢業(yè)來到北京后,前十幾年根本沒有這個念頭。謀生無奈日奔忙,蘭州于我而言,只是一個短暫停留的人生驛站,我以為對父母來說,更無足輕重。等到我意識到蘭州和蘭州大學對他們的重要性時,他們已不再愿意去遙遠的陌生城市,來北京都要下一番好大的決心。
三十年間,京廣線兩邊的城市變化太大,幾乎每一次經(jīng)過都有不同??牲S河沒有變,長江也沒有變。歲月改變的只是南來北往的坐車人。
1989年9月,我從邵陽坐火車,6個小時到長沙,然后從長沙倒到鄭州的火車。鄉(xiāng)巴佬進城,我第一次見到長沙火車站,為其規(guī)模浩大和富麗堂皇而驚訝。父親當時身體不好,母親要忙家里的事,只有姐夫送我。為了省錢,姐夫把我送上從鄭州去蘭州的火車,就揮手道別,我一人獨自前行。臨別前姐夫一再叮囑,到大學后馬上給家里發(fā)電報報平安。
到了學校,學校已開學兩天了。我匆匆忙忙融于新鮮的大學生活,早把父母和姐夫的叮囑忘到九霄云外,寫了一封平信寄回家,慢慢悠悠地大概半個月才到。父母在家久不見音訊,心急如焚,父親幾乎吐血了。后來姐夫跑到縣郵電局,花錢打長途,用那種老式的搖把電話接通了系辦公室的電話,才知道我早已到校,父母懸在心中的大石頭才落地。那年寒假回家后,面對父母的責怪,我不以為然,認為自己已經(jīng)成人了,父母用得著那么擔心么?等我為人父后,才明白父母當年是何等的擔憂。在他們看來,一個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孩子,去四千里外的蘭州,路上隨時都可能被危險吞噬。
母親去世前半年,來北京檢查完病情,我陪著她坐高鐵回鄉(xiāng)。我知道此番是母親最后一次來京了,母親心里也明白。我一路裝著很輕松的樣子,指點著窗外,給母親一一介紹:車正在河北平原上;車到了石家莊,大哥讀軍校的城市;車過黃河了。等列車穿過信陽雞公山長長的隧道后,我讓母親看窗外,告訴她車已進入南方,可以看到稻田了。
此刻,車過黃河,往事如昨涌上心頭。車窗外冬天的中原大地一片蕭瑟。三十年間,京廣線兩邊的城市變化太大,幾乎每一次經(jīng)過都有不同??牲S河沒有變,長江也沒有變。歲月改變的只是南來北往的坐車人。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蓖接腥绱藝@息。
京廣線上回鄉(xiāng)路,我還要走許多年。畢竟,故鄉(xiāng)還有父母的墳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