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佳佳 戴雅婷
嘉桐街上,燈已滅盡了,整個長沙都浸在雨里。凌晨兩點,國平家庭旅館老板娘李涓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上顯示著一個租客的名字。
被驚醒的老板娘按下接聽,湖南郴州的中年女人聲音顫抖著,求李涓把行李送到醫(yī)院,“我老公死了”,她和丈夫是旅館的熟客。
李涓打開郴州夫婦租住的房間,物品上殘存著男人的痕跡。暴雨夾裹在風里,拍得窗戶直響,李涓后腦勺發(fā)緊。三兩下打包好行李,李涓推醒熟睡中的姐姐,陪她出門。
在嘉桐街的墻那邊,是湖南省腫瘤醫(yī)院,一所專門收治癌癥患者的??漆t(yī)院。過去的2017年里,曾有37萬名癌癥患者走進這幢醫(yī)技大樓,2018年的數(shù)據(jù)還沒有出來。
李涓輕車熟路地找到病房。郴州女人哭得眼睛發(fā)紅,男人靜靜躺在病床上,他死于肺癌。
確診后的兩三年里,兩人奔波于長沙和郴州之間,醫(yī)院病床排號緊張,他們會住進李涓的旅館等待,但這是最后一次入住了。
病人身故的后續(xù)事務繁雜,李涓和姐姐在醫(yī)院里奔忙,灌進鞋子里的雨水浸得李涓雙腳冰涼,但她心里明白,“這個女人太無助了才給我打電話的?!?/p>
郴州殯儀館的車載走了中年女人和她丈夫的遺體,姐倆走出醫(yī)院已經(jīng)是早上6點,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癌癥患者,開始涌進湖南省腫瘤醫(yī)院,醫(yī)院外一墻之隔,被稱為“癌癥街 ”的嘉桐街,迎來又一個尋常的白天。南都周刊記者在李涓的家庭旅館里租下床位住了一周,傾聽嘉桐街里藏著的癌癥患者和家屬們的悲歡日子。
嘉桐街全長750米,狹窄的街道兩旁分布著有機靈芝專賣店、菜攤、棋牌室、假發(fā)假乳睡衣店,十幾家旅館緊挨在一起。
李涓的旅館門口掛著紅色廣告牌,上面只印“常德”二字,順著老街一直走,有的掛著“云貴”,有的掛著“攸縣”,客人們是和郴州夫婦一樣的癌癥患者以及家屬陪護,尋著簡單的家鄉(xiāng)密碼,他們住進擠擠挨挨的家庭旅館,在嘉桐街等待床位。
嘉桐街的旅館價格都差不多,每晚40到50元,好幾年過去都沒有變。李涓的旅館五層樓,約30個房間,通常,整個旅館都不會有空房。等到醫(yī)生打來電話,住客們的陣地就會轉(zhuǎn)移到醫(yī)院的住院部里,那里的床位20元一晚,陪護的床位需要再加10元。
上午的嘉桐街是寂寥的,冬季日光和街道兩旁矮樓的陰影拼合在一起,把嘉桐街的水泥路切割成兩面,鮮有人叨擾。
一個戴帽子女人緩步走過,脖頸向上延伸,帽子下頭皮光滑,沒有毛發(fā)。
她手上提著塑料袋,裝著醫(yī)用尿袋,導管連接到身體里。在嘉桐街上,這樣的袋子很常見,尿袋里通常澄黃,偶爾黃色摻雜紅色血液。
午時的嘉桐街喧鬧起來,一些人陸續(xù)從旅館里或者墻那邊走出來,聚集到菜攤和街邊的灶臺旁。男人和女人們麻利地在攤上揀選形狀飽滿的青椒,洋蔥,萵苣頭,找老板要兩斤新鮮的排骨,撈一盆泥鰍,有的會現(xiàn)宰一只雞,在店里用清水洗凈食材,端去攤子對面。
這里有兩架帳篷傘,傘下擺放著幾臺燃氣灶和處理食材的簡易木桌,菜刀把和砧板泛著油光。戴眼鏡老板面無表情地烹好一鍋熱油,把泥鰍倒進鍋里,加入佐料翻炒,煙火把墻壁燎得黢黑。
王陽走出李涓家旅館去菜市場,他個頭不高。他的父親是建筑工人,得了鼻咽癌,“我家有5兄妹,我是老大,我下面3個妹妹,1個弟弟,都還很小?!?/p>
王陽從廣東趕回長沙,陪護父親,這是作為長子的責任。
他是菜攤的??椭唬阎谱骱玫牟穗仁⑦M提前準備好的餐盒里,找菜攤老板要兩份白米飯,和其他在這里加工飯菜的人們一樣,他提著熱騰的飯菜穿過嘉桐街中間的小門,走到墻那邊去,在腫瘤醫(yī)院的病房里,與親人共進午餐。
但王陽把飯菜送進病房后,端著自己的餐盒走到病房外吃飯。
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和父親一樣,都是鼻咽癌患者,喉嚨或鼻腔里發(fā)出奇怪的聲音,那樣的環(huán)境下王陽吃不進飯,他皺著眉頭模仿這種聲響,撇了撇嘴。
父親看不下去,他告訴王陽,等自己病情穩(wěn)定一些,也會搬出去住,“你在這里吃飯受不了,你以為我受得了嗎?”
午飯后,王陽回到嘉桐街,李涓家旅館一樓的麻將碰撞聲,已經(jīng)響動起來,并將一直延續(xù)到深夜十點,王陽喜歡用棋牌打發(fā)時間,這讓他感到踏實。
坐在王陽對面的女人已經(jīng)在這張麻將桌旁度過了五天,贏了將近一千塊錢。
她叫譚依蓮,今年52歲,站在她身旁看牌的是姐姐譚元,比譚依蓮大3歲,她們來自湖南省的小縣城祁陽。
譚元的身形瘦弱,眼尾的褶皺也更深一些,她習慣站在一旁看牌,但極少參與,她害怕輸錢。譚元知道妹妹愛賭,但她不曾干涉,“我妹妹不輸?shù)?,她運氣很好。”
在小小的棋牌空間里,留心一下就能發(fā)現(xiàn)誰是癌癥病人,比如手背上的留置針,或者是譚依蓮手上的手腕帶。
譚依蓮從沒想過自己會得癌癥,她會在工作的車間和同事通宵打牌,第二天還能接著上班,“我身體一直很好,沒感冒過,從來沒打過針吃過藥,一下子就發(fā)病?!?/p>
最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白帶異常的時候,譚依蓮沒太放在心上,她在廣東黃江打工,沒有抽時間去做身體檢查,這種異常情況維持了3個月,直到國慶放假,兒子才陪她去了醫(yī)院。
看了第一家醫(yī)院出示的檢查結(jié)果,譚依蓮和兒子都不信,又換到一家大醫(yī)院,第二次拿到檢查報告單的時候,兒子先看了一遍,他跟譚依蓮說:“是癌?!?/p>
宮頸癌晚期。
與譚依蓮一樣擁有類似經(jīng)歷的人并不在少數(shù),中國每一天都會有超過1萬人被確診為癌癥,而每一分鐘,都會有超過5人因此死去。
譚依蓮有點恍神,她感覺自己的情況不痛不癢,不想治,扭頭跟兒子說“我要回去上班了,”兒子很生氣,罵了母親一頓,當晚就把譚依蓮送回了長沙,準備開始治療。
兩個兒子必須繼續(xù)賺錢。2004年,譚依蓮的丈夫患白血病去世,那一年譚依蓮38歲,小兒子剛上初中,她從廣東坐車回祁陽縣城,哭了一路。
來陪護的姐姐譚元不識字,不會講普通話,這是她第一次來到省城長沙。這個來自祁陽縣的農(nóng)村女人對長沙的感受是十分具象的,有腫瘤醫(yī)院的醫(yī)技大樓,有國平家庭旅館的房間,和旅館門口的一小塊空地。
住到嘉桐街上的五天里,譚元連這條750米的街道都沒有走完過,也不敢獨自走到其他地方去吃飯,她笑起來,說自己“怕丟了”。
幸好醫(yī)生打來電話通知,譚依蓮可以住進病房了。
她們離開旅館,提著行李袋和塑料桶穿過嘉桐街中間的那道小門,擠進了住院大樓的電梯,電梯門合上之后,人就像罐頭里的沙丁魚一樣塞在一起,有個女人抱怨被塑料桶硌到了屁股,一個男人說:“隔壁湘雅醫(yī)院一天的收入是我們縣里醫(yī)院一年的收入?!彼腥硕夹ζ饋?。
全國知名的湘雅醫(yī)院緊鄰湖南省腫瘤醫(yī)院,譚依蓮的大兒子本來想送她到湘雅醫(yī)院治病,但他們沒有提前預約,壓根排不上號,譚依蓮知道自己等不起,“據(jù)說有一個人生病,在湘雅預約,等了一個月,還沒等到,人就不行了?!?/p>
8樓到了,這是婦瘤病區(qū),病房里住著更多腦袋光溜溜的女人。
譚依蓮隔壁床的女人45歲,做了兩次化療之后,頭發(fā)掉完了,女兒買了一頂綢布的帽子給她戴上,她的皮膚裹著骨頭,瘦得輪廓分明。來到這里的第一天,她站在醫(yī)院門口不敢走進來,她說“我好怕”,是女兒把她拉了進來。
譚依蓮的手術(shù)時間被安排在11月28日,手術(shù)的前一天晚上,她夢見自己的婆婆和過世的老公,“夢見他們像活著一樣,我和他們在一起。”
從手術(shù)室出來后,譚依蓮被傷口的疼痛折磨得整夜合不上眼。輸液用的藥水袋上面用加粗的字體標記著“高?!?,這種藥水會讓病人感受到劇烈的疼痛,她把護士叫來許多次,請求她們幫她拔掉輸液管。
用藥之后,她無法進食,只喝一點湯都會引起反胃。她平躺在床上不斷地干嘔,姐姐譚元幫她把病床搖得稍微高些,她斜倚在床上,粘稠的藥水從胃里倒灌出來,吐得到處都是。正值周末,床單被套無法及時供應,醫(yī)生拿來一沓藍色的防水衛(wèi)生墊,鋪在譚依蓮的嘔吐物上,讓她能躺得稍微舒服些。
衣服上也沾滿了粘稠的液體,但手背上插著針管,她脫掉半邊衣服,另一半只能掛在插著針管的手臂上,褪不下來。難受到極致的時候,她說:“我不想治了。”
在沒有真正與“癌癥”迎面相抗之前,直到手術(shù)結(jié)束后的第二天,譚依蓮都認為自己可以很堅強。她回憶起自己在手術(shù)臺上拜托醫(yī)生的話,她的聲音微弱得像蚊蠅:
“我說我不怕,你好好治我,把癌細胞刮干凈,我三十多歲就沒了老公,我不想治,我兩個兒子要我治,治病的錢都是借來的,你好好治我,我就不怕?!?/p>
她躺在病床上,頭微微偏到右邊,眼淚緩慢地浸出來。她把手背擱在額頭上,擋住眼睛。她設(shè)想著:以后不再回廣東打工賺錢了,大孫子已經(jīng)6個月大了,小媳婦也已經(jīng)懷孕3個月,“治好了以后,就帶孫子?!?h3>老板娘的租客們
在嘉桐街穿梭的這些年,李涓見過無數(shù)在生死邊緣徘徊的人,“人生病的時候,說來就來了,”一些人會住進她的旅館里,但也許某一天,他們再也不會回來。
有個客人在10月末入住,一直吃不下東西,到醫(yī)院之后,看著情況不妙,他便提前回家為兒子收媳婦,這件事原本定在明年正月,提前收了媳婦后不久,他就去世了。
患上黑色素瘤的客人,來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李涓眼見著他從長一顆“痣”開始發(fā)病,“一天可以長一尺,一個人全身幾尺?一個星期都沒有,就死了,就那么快?!?/p>
40歲出頭的益陽女人得了宮頸癌,做化療沒有效果,只能自己在家吃靶向藥,那個女人只要回到房間,就會獨自哭泣,但當她面對其他人的時候,她看起來總是開朗的,會招呼同住在國平家庭旅館里的朋友:“帥哥,過來打麻將?!?/p>
“那些哭哭啼啼的,成天窩在家里不出去的,那才是真的得了病了,什么事都要面對現(xiàn)實?!崩钿赴疡R尾梳得高高的,暗紅色的皮衣整理得油亮,她瞇著眼睛笑,招攬進出旅館的病人和家屬一起打麻將。王陽喜歡住在李涓的旅館里,他覺得這里的客人就像鄰居。
晚飯后的旅館一樓,人們圍坐在兩張麻將機前,桌子下方的烤爐暖烘烘,麻將碰撞的聲音連綿不絕,李涓在面朝大門的屋子里一邊原地踏步,一邊看電視劇,保持運動的習慣,是她來到嘉桐街之后才養(yǎng)成的。
人群散去后,燈光逐漸熄滅,整條街又重新浸入黑暗,李涓的手機放在床頭,今夜,她希望手機不再響起。
(文中李涓、譚依蓮、譚元、王陽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