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亨利克·顯克維奇
亨利克·顯克維奇的這篇作品寫于十九世紀初。一百多年過去了,人類的命運似乎依舊,不管什么樣的人,都有祖國情節(jié),盡管總有一些人注定沿著生活的邊緣流浪,而這正是文學要對這個世界表達的。
警醒的時候來了。
某一天,小船送來了淡水和食物,一小時后,史卡汶思基從塔上下來,看見平時照例的那些東西之外,還多了一個粗布包裹。包上貼著美國郵票,寫著“史卡汶思基大人收”。
老人滿心奇怪地解開包裹,見是幾本書;他揀起了一本,看了一看,隨即放下;于是他的手大大地顫動起來。他遮掩著眼睛,好像不信似的,仿佛在做夢一般。原來這本書是波蘭文的——這是什么意思?這又是誰寄來的?起初,他分明已經(jīng)忘記了當他初來做燈塔看守人的時候,他曾從領事那里借看《紐約先驅(qū)報》,看見報上載著紐約成立了一個波蘭僑民協(xié)會,于是他立刻捐助了半個月薪俸,因為他在塔上沒有什么用度。那協(xié)會里就寄贈他這幾本書,以表示答謝。這些書來得并不奇突,但是老人起先卻沒有想到。在阿斯賓華爾,又是在他這個燈塔上,在他孤寂的時候,卻來了波蘭文的書籍——在他看來,這簡直是一種非常的事情,一種從古昔發(fā)出來的聲息,一種神跡。
現(xiàn)在,正如那些水手在夜里一樣,他好像聽見有人用很親愛的,可是幾乎已經(jīng)忘卻了的聲音叫喚著他的名字。他閉目靜坐了一會兒,幾乎要以為如果把眼睛一睜開,這夢境就會立刻消逝了。包裹攤開在他面前,被午后的陽光照得清清楚楚,這上面的一本已經(jīng)翻開了。當老人伸出手去想再把它拿起來的時候,他在寂靜之中聽見了自己心房的跳躍聲。他一看,這是一本詩集。封面上用大字印著書名,底下印著作者的名字。這個名字對于史卡汶思基并不陌生,是一個大詩人的名字,他在一八三零年在巴黎讀過他的著作。后來,從軍的時候,他曾經(jīng)從自己本國人那里聽到過這位大詩人正在日益高揚的名字;但那時他卻忙于打槍,身邊簡直不能帶一本書。一八四九年,他來到美洲,在流離顛沛的生活中很難遇到一個波蘭人,至于波蘭文的書,更是一本也沒有看到過。
因此,他以更大的熱忱翻開了第一頁,心房也跳得更活潑。這時好像在這孤島上,他將要舉行什么莊嚴的典禮了。實則,此刻正是很靜穆的時候。阿斯賓華爾的大鐘,正在鳴報下午五時。天宇清朗,凈無云翳,只有幾只海鷗在空中盤旋。大海好像在搖搖欲睡。岸邊的波浪,都在喁喁低語,輕輕地漫上沙灘。遠處阿斯賓華爾的白色房屋以及離奇古怪的棕櫚樹叢,都好像在微笑。的確,這時候那小島上真有一股神圣、肅穆、莊嚴的氣氛。
忽然,在這大自然的肅穆中,可以聽到老人的顫抖的聲音,他正在高聲吟哦,好像這樣才能對他自己有更好的了解:
你正如健康一樣,我的故鄉(xiāng)立陶宛
只有失掉你的人才知道
他應該怎樣看重你
今天,我看見而且描寫你的極其輝煌的美麗
因為我正在渴望你
到這里,他讀不出聲了。文字好像都在他眼前跳躍起來,仿佛心坎里有什么東西在爆裂,像波浪似的從他心頭漸漸地洶涌上來,塞住了他的喉嚨,窒息了他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勉強鎮(zhèn)定下來,再讀下去:
圣母啊,你守護著光明的琛思妥訶華
你照臨在奧思脫羅孛拉摩
保佑著諾武格羅代克城及其忠誠的人民
正如我在孩提的時候
我垂淚的母親把我交托給你
你曾使我恢復了健康
當時我抬起了毫無生氣的眼睛
一直走到你的圣壇
謝天主予我以重生——
現(xiàn)在又何不顯神跡使我們回到家鄉(xiāng)
讀到這里,老人心如潮涌,不能自制。他哽咽起來,頹然撲地,銀白色的頭發(fā)拌和在海沙里。他離開祖國已經(jīng)四十年了,也已經(jīng)不知多久聽不見祖國的語言,而現(xiàn)在這語言卻自己來找上他——翻越重洋而到另一半球——他于孑然獨處之中——這是多么可愛可親,而又多么美麗啊!使這位老人站在那里哽咽不止的,并不是什么苦痛——而只是一種油然而起的博大的愛心,在這種愛心之前,別的一切事情都是無足輕重的。所以他只以這一場偉大的哭泣來祈求熱愛的祖國給他以饒恕,他的確已經(jīng)把祖國丟在一邊,因為他已經(jīng)這樣老,而且又住慣了這個孤寂的荒島,所以把祖國忘記得連憶念之心都開始消失了。但是現(xiàn)在,仿佛由于一個神跡似的,它竟回到他身邊來,于是他的心就跳躍起來。
過了好久,老人還躺在那里。海鷗在燈塔上空飛翔呼叫,好像在驚醒它們的老友,該是用殘食喂飼它們的時間了。有些海鷗從燈塔頂上飛下來,漸漸地愈來愈多,開始在地上啄著尋食,或是在老人頭上拍著翅膀。這些翅膀的聲音驚醒了他,他已經(jīng)哭了個痛快,這時才得到寧靜與和霽,他的眼睛反而神采奕奕。他不知不覺地把所有的食物都丟給這些海鳥,海鳥便聒噪著沖上前來爭食,他自己卻又拿起那本書來。夕陽已經(jīng)沉到巴拿馬園林背后,正在徐徐地向地峽外降到另一個大洋上去,但是大西洋上還很光亮,室外尚能看得很清楚,于是他便讀下去:
現(xiàn)在請把我渴望的心靈帶到那些山林中
帶到那些綠野上去吧
終于,短如一瞬的暮色沉下來,遮隱了白紙上的文字。老人便枕首于石上,閉著眼睛。于是那“守護著光明的琛思妥訶華”的圣母便把他的靈魂送回到那一片“被各種作物染成彩色斑斕的田野”上。
天上還閃耀著一長條一長條金色和紅色的晚霞,他的魂夢便乘此彩云,回到摯愛的祖國,耳朵邊聽到了祖國的松林在呼嘯,溪流也在淙淙私語。他看一切風物都宛然如昔,一切都在問他:“你還記得嗎?”
他當然記得!他看見了廣大的田野,在這些田野之間,便是森林和村莊。這時天已入夜,平時在這時候他的燈已照耀在黑暗的海面上了,但是此刻他卻正在祖國的村莊里。他衰老的頭俯在胸前,他正在做夢。種種景色,稍微有些紛亂地在他眼前很快地閃過。
他沒有看見他所誕生的屋子,因為已經(jīng)給戰(zhàn)爭毀了;他也沒有看見他的父母,因為當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死了;村子里的景色還依然如舊,好像他還是昨天才離開的——整整齊齊的一排茅屋,窗子里都透著燈光,土阜、磨房、相對的兩個小池塘,通夜喧鬧著蛙鳴。有一回,他曾經(jīng)在這個村子里擔任全夜守衛(wèi);現(xiàn)在,當時那些景象又立刻歷歷呈現(xiàn)在眼前。一會兒他又是一個槍騎兵,正在那里站崗,遠處是一家小酒店,他不時向那里溜一眼。在夜的寂靜中,可以聽到喧嘩、歌唱和叫喊的聲音,還有嗚呀嗚呀的小提琴和低音四弦琴的聲音。后來那些槍騎兵都上馬疾馳而去,馬蹄在石上踢出火星來,而他卻騎馬獨自立在那兒,疲倦得很。時間慢慢地過去,終于人家的燈火都熄滅了?,F(xiàn)在,眼光所看得到的地方,盡是一片迷蒙,已而濃霧升起,先從田野里開始,如一片白云包裹了大地。你可以說,這簡直是一片海洋,但這實在是田野;不久你就會在黑暗中聽到秧雞啼聲,而蘆葦叢中的白鷺也會叫起來。夜色很平靜,很冷——一個真正的波蘭之夜!在遠處,松林正在無風而自響,宛如海上的濤聲。東方快發(fā)白了,雞已在籬落間啼起來,一家家地互相應和著,天上已經(jīng)有鸛鳥飛鳴而過。天已漸明,夜色逐漸衰淡下去;樹林、叢莽、村莊、磨坊以及白楊,都已從黑暗中顯現(xiàn)出來。井上的轆轤正在像塔樓上的金屬旗那樣吱吱地響。在鮮紅的晨曦中,這是多么可愛,多么美麗的國土呀!啊,這至愛的國土,這唯一的國土!
忽然,有人在史卡汶思基頭上喊道:“喂,老頭兒!起來!這是怎么回事?”
老人睜開眼來,吃驚地看著站在他面前的人。殘余的夢景在他頭腦里和現(xiàn)實斗爭著,終于這些夢景由模糊而至于消失。在他面前,站著的是港警約翰生。
“怎么啦?”約翰生問,“你病了嗎?”
“沒有?!?/p>
“可是你沒有點燈,你得被免職了。一條從圣吉洛謨來的船在海灘上出了事,虧得沒有淹死人,要不你還得吃官司呢。跟我一道上船走吧,其余的話,你會在領事館里聽到的?!?/p>
老人臉色慘白:當夜他的確沒有點燈。
幾天之后,有人看見史卡汶思基在一條從阿斯賓華爾開到紐約去的輪船上。這可憐的老人已經(jīng)失業(yè),新的流浪的旅途又已展開在他面前。風又把這片葉子吹落,讓它飄零在天涯海角,簸弄著它,直到快意而后止。
這幾天,老人大大地衰頹了,腰背傴曲了下來,唯有目光還是很亮。在他新的生命之路上,他懷中帶著一本書,不時地用手去撫摸它,好像唯恐連這一點點東西也會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