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傳》中的詩情

劉航

《射雕英雄傳》作為金庸擁有讀者最多的作品，它的問世，確立了金庸“武林至尊”的地位。這部小說歷史背景突出，情節(jié)構(gòu)思巧妙，內(nèi)容包羅萬象，場景紛繁龐大。小說是以主人公郭靖的成長路線為中心，以南宋時代為背景，描寫了當時整個中國的社會狀態(tài)：群雄逐鹿的歷史煙云，運籌帷幄的政治斗爭，血雨腥風的江湖對弈，蕩氣回腸的兒女之情，堪稱是一本中國文化的“小百科全書”。而小說中古典詩詞的運用，如同神來之筆，恰到好處。它們通常用來寫景抒情，刻畫人物，貫串情節(jié)，揭示主題，在小說中自有其不可抹殺的作用，讓讀者在欣賞小說的同時，充分感受中國古典詩詞的神韻。

一、詩言戰(zhàn)爭之悲苦

《射雕英雄傳》講述的故事發(fā)生在南宋慶元年間。慶元是南宋第四任皇帝趙擴的年號。當時的南宋屢受金國侵略，苦不堪言，而漠北蒙古又想稱霸中原，一直對南宋虎視眈眈。戰(zhàn)爭連年，生靈荼炭，民不聊生，災(zāi)難和傷痛在書中隨處可見。小說是以張十五說唱南宋詩人戴復(fù)古的《淮村兵后》一詩為開頭。詩云：

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戴復(fù)古是南宋著名江湖派詩人，他曾師從陸游，作品具有現(xiàn)實意義，多抒發(fā)愛國思想，反映人民疾苦。這首詩就是描述其家鄉(xiāng)浙東遭金兵之亂后的慘狀。桃花不知人間疾苦，迎春綻放，鮮艷依舊，而在這早春的生機盎然里，煙草茫茫，晚鴉聒噪，人煙稀少，更增添戰(zhàn)后的凄涼蕭條。后兩句是詩的主旨，這斷井殘垣、斷墻殘瓦地方，原是處處人家，一派繁榮。短短的四句，典型的環(huán)境描寫及細節(jié)刻畫，把戰(zhàn)后衰敗破落、人煙荒蕪揭示的入木三分。射雕一書始終圍繞著中原漢族抵御女真及蒙古外族的侵略為主線，把此詩放在開頭，為小說的大背景做了基本鋪墊，也暗示寧靜祥和的牛家村實處處暗藏殺機。與小說開頭相呼應(yīng)的，是卷尾的這首詩，詩云：

兵火有馀燼，貧村才數(shù)家。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這首詩引用的是晚唐詩人錢珝《江行無題》一百首之四十三，寫出了戰(zhàn)亂過后農(nóng)村的荒涼破落，曉渡無人，缺少生活氣息，一切都是戰(zhàn)爭帶給百姓的災(zāi)難。正如小說最后寫道“兩人（郭黃）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贝嗽姾托≌f開卷引用的詩遙相呼應(yīng)，從而把小說的背景一直緊扣在南宋的混戰(zhàn)及戰(zhàn)爭給百姓帶來的痛苦和災(zāi)難。

二、詩賦愛國之豪情

《射雕英雄傳》的背景設(shè)置在南宋亂世，雖是一部武俠小說，但里面處處洋溢著各類人物的愛國熱情，豪情壯志。大到江湖豪杰，小到乞丐平民，面對外族入侵，一直主戰(zhàn)棄降，這讓我們充分見識了漢族人民堅持抗戰(zhàn)的精神及不屈的斗志。如小說中岳飛的這首《滿江紅》：

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武俠小說注重描寫江湖俠客之間的愛恨情愁，相對而言，主題思想的地位就不那么重要了，但《射雕英雄傳》是個例外。在這部小說中，愛國愛民、抗戰(zhàn)保家的思想主題一直由始至終。在該小說中，岳飛《滿江紅》一詞的引用，不但透徹地詮釋了小說的愛國主題，而且也解釋了主人公郭靖楊康名字的出處。小說第一回《風雪驚變》中寫道：“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楊二哥的孩子叫楊康，不論男女，都可用這兩個名字。郭嘯天道：‘好，道長的意思是叫他們不忘靖康之恥，要記得二帝被虜之辱?！庇纱丝梢?，金庸的智慧，即使在細微處，也能讓古典詩詞的魅力纖毫畢現(xiàn)地表現(xiàn)出來。

南宋詞人朱敦儒的《水龍吟》亦為《射雕英雄傳》所引用，并具有突出愛國主題、塑造俠客英雄的重要作用。詞云：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云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嵩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報國，可憐無用戶，塵昏白羽。鐵鎖橫江，錦帆沖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

上引朱敦儒的詞，作于金兵南下，詞人初離家鄉(xiāng)之時。作者在逃難途中目睹山河破碎，悲憤不已，自己空有壯志，卻“年華將暮”，報國無門，不禁發(fā)出對英雄的呼喚，渴求有英雄能掃凈妖氛，還我河山。這首詞出現(xiàn)于黃蓉和陸乘風二人于湖酬唱，爾后黃蓉說道：“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抒寫一個老年人江上小泛舟，想到半壁江山為敵人所侵占，情懷悲痛。想不到湖上一個漁翁竟也會唱。”陸乘風曾是黃藥師徒弟，黃蓉是其女，二人受其影響頗深，他們的對唱，為即將出場的憂國憂民、壯志難伸的黃藥師的俠客形象做了一個最初的定型，也展現(xiàn)了以其為代表的江湖豪俠抗擊侵略、抵御外辱的愛國之心。

三、詩寫情感之幽怨

情感是一個永不褪色的主題。從古至今，文人騷客們都喜歡用詩詞表達自己豐富的內(nèi)心?！渡涞裼⑿蹅鳌冯m是武俠小說，但以詩詞來詮釋感情世界，可以說毫不遜色，讓人讀來含蓄委婉，柔腸百結(jié)。書中讓人記憶頗為銘刻的，除了郭靖和黃蓉這對“愛情童話”，就是周伯通和瑛姑的這段癡情摯念了。小說以《九張機》一詞形象地道出了瑛姑與周伯通的愛恨，詞云：

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這首詞出自《古樂府詩詞》。鴛鴦本來就具有白頭的外貌特征，好在能廝守終生，相親相愛，而瑛姑紅顏未老，白發(fā)已生，卻沒能像鴛鴦那么幸運，和相愛之人相守到老。一句“可憐未老頭先白”即點明瑛姑的處境，也道出其內(nèi)心的絕望：她一生只能在對愛人的思念和寂寞中，念念不忘“相對浴紅衣”。這首不知名的小詞，如同為兩人量身定做一般，運用得巧妙無痕，極為出彩，隨著瑛姑的吟唱，牢牢地讓讀者銘記于心。而黃蓉依據(jù)瑛姑的唱詞，曾寫小詞于郭靖。書中寫道：“郭靖打開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見紙上畫著一個簪花少女，坐在布機上織絹，面目宛然便是黃蓉，只容顏瘦損，顰眉含眄，大見憔悴。郭靖怔怔地望了半晌，見畫邊又題了兩首小詞。一詞云：‘七張機，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無端剪破，仙鸞彩鳳，分作兩邊衣。另一詞云：‘九張機，雙飛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痹诮鹩沟男≌f中，郭靖和黃蓉的愛情被認定是最完美的一對，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之間也有別離和傷痛，誤解和相思。黃蓉這里就用小詞向郭靖隱晦地表達了思念入骨的深情。

金庸的作品中，不僅表達愛情的詩詞引用極佳，詮釋親情的詩詞也是引得恰到好處。在第二十二回中，黃藥師誤信靈智上人傳言，以為女兒黃蓉已死，悲痛欲絕，對天唱道：

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難哉？或華發(fā)以終年，或懷姓而逢災(zāi)。感前哀之未闋，復(fù)新殃之重來。方朝華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

這首詩是三國曹植所作。作者借楊康之口向讀者作了解釋：“他唱的是三國時候曹子建所作的詩，那曹子建死了女兒，作了兩首哀辭。詩中說，有人活到頭發(fā)白，有的嬰兒在娘肚子里沒出生就夭折了，上帝為什么這樣不公平？只恨天高沒有梯階，滿心悲恨卻不能上去向天帝哭訴。他最后說，我十分傷心，跟著你來的日子也不遠了?！秉S藥師貴為一代武俠宗師，為人天賦異稟、才高氣傲，行為亦正亦邪、乖張恣肆，被人稱之“東邪”。但黃藥師更讓人欽佩的是一位慈父。所謂關(guān)心則亂，黃藥師乍聞噩耗，悲痛欲絕，以至于仰天長嘯，折簫踏浪而去，心里慘痛可見一般。這首詩的引用，把黃藥師聽聞女兒喪生時的悲痛表現(xiàn)出的淋漓盡致，讓讀者對這位平時行事不顧禮法，隨性妄為的“黃老邪”產(chǎn)生強烈的同情和由衷的敬意。

四、詩融生活之情趣

桃花島是浙江舟山的一個孤島，島上本無桃樹，黃藥師定居后，才大種桃樹。我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關(guān)于桃花的描寫，可追溯到《詩經(jīng)》：“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描摹朵朵桃花盛開時的燦爛奪目，桃枝姿態(tài)婀娜的情景，并以茂盛鮮艷的桃花象征少女的活潑美麗、青春綻放。桃花島黃藥師之女黃蓉正當韶齡，如盛開的桃花般具有活力。桃花島上嬌艷欲滴的桃花，與她曼妙俏麗的容顏，確有相似之處。島中的桃花正是象征著容顏絕麗，青春活潑的少女——黃蓉。

還記得郭靖請黃蓉吃飯嗎？書中寫道：“荷葉之清、筍尖之鮮、櫻桃之甜，那不必說了，櫻桃核已經(jīng)剜出，另嵌別物，卻嘗不出是什么東西。洪七公沉吟道：‘這櫻桃之中，嵌的是什么物事？閉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地道：‘是雀兒肉！不是鷓鴣，但是斑鳩，對了，是斑鳩！睜開眼來，見黃蓉正豎起大拇指，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斑鳩湯，又有個什么古怪名目？黃蓉微笑道：‘老爺子：你少說了一樣。洪七公咦了一聲，向湯中瞧去，說道：‘嗯，還有些花瓣兒。黃蓉道：‘對啦，這湯的名目，從這五樣作料上去想便是了?！S蓉笑道：‘這如花容顏，櫻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來是美人湯。黃蓉搖頭道：‘竹解心虛，乃是君子，蓮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這竹筍丁兒和荷葉，說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來是美人君子湯。黃蓉繼續(xù)搖頭，笑道：‘那么這斑鳩呢？詩經(jīng)第一篇是‘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因此這湯叫做好逑湯?！?/p>

這好逑湯取自《詩經(jīng)》的《關(guān)雎》：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yōu)哉游哉，輾轉(zhuǎn)反側(cè)。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琵琶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關(guān)雎》歷來成為男子對心愛女子表白的千古絕唱，但金庸卻鋒筆一轉(zhuǎn)，成就了一道“好逑湯”。短短幾百個字，卻把一碗湯和中國的詩詞文化結(jié)合得天衣無縫，讓人不得不對金庸的妙想拍案叫絕。而至于“二十四橋明月夜”、“玉笛誰家聽落梅”，只聽名字，對書中的生活情趣新生向往了。

由此看來，金庸武俠小說中古典詩詞的借用，無論是點明背景，抒情言志，或是構(gòu)思情節(jié)，引為主題，它們都是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自然呈現(xiàn)，隨著書中人物的活動而充滿新機能，它們成為小說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與小說本身融合得渾然天成，毫無斧鑿之跡。溫瑞安說得好：“用古詩對答相酬，自然比較含蓄，而且也有古意多了，看金庸小說，便同時可以享受傳統(tǒng)文化的芬芳?！辟M勇亦對此評論道：“（二十世紀的中國人）看金庸的小說，好像又回到了唐詩、宋詞……感受到內(nèi)心深處的‘根和‘魂，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笨梢姡诺湓娫~在金庸小說中意義重大，并以獨特的方式展現(xiàn)了其無盡的藝術(shù)魅力。詩歌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中地位最高、成就最大的文學(xué)類型，對其他文學(xué)類型產(chǎn)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金庸出生在一個被稱作“唐宋以來巨族，江南有數(shù)人家”的詩書之家，祖上在清初曾經(jīng)“一門七進士，叔侄五翰林”，金庸的祖父查文清也是進士出身，家中藏書非常豐富，僅《海寧查氏詩抄》就九百多卷，堆滿了兩間屋子。金庸的父母也都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母親更是喜弄詩文。出身于這樣的家庭，金庸也曾大量閱讀過古典詩歌。在他的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中，金庸自覺借鑒詩歌的藝術(shù)經(jīng)驗，用來表現(xiàn)小說的主題，營造詩一樣的意境，為提高其小說的藝術(shù)成就，起到了重要作用。

編輯/徐 ?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