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的文章體式與傳世古文《尚書》的真實性

摘要：清華簡《尚書》類文獻的面世，對閻若璩的《尚書》證偽是尖銳的挑戰(zhàn)，很大程度上動搖了他賴以立論的基礎。一文一題或一個標題統(tǒng)轄數(shù)篇文章，不能作為判斷《尚書》類文獻真?zhèn)蔚臉藴??！渡袝奉愇墨I中出現(xiàn)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語句，是由這類文獻最終寫定的時段造成，不能依此把這類文獻視為偽作?！渡袝奉愇墨I有的用韻，有的經(jīng)過修飾雕琢，這些審美方面的運作，同樣不能成為作偽的依據(jù)。清華簡整理者對《說命》簡文所作的說明，依然未能擺脫疑古思潮的窠臼，給出的結論有失公允。

關鍵詞：閻若璩;《尚書》證偽;清華簡;真?zhèn)沃?/p>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尚書》學文獻集成與研究”（12&ZD155;）

中圖分類號：I206.5?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19）02-0069-06

清代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是《尚書》證偽的集大成之作。閻氏把古文《尚書》及孔安國傳全都宣判為偽書，認為是東晉梅賾所編造。他的這部著作在當時的學術界引起巨大反響，步其后塵者有之，激烈反對者亦不乏其人，對此，劉起钅于先生所作的描述頗為詳細①。清代圍繞古文《尚書》真?zhèn)嗡M行的論辯，參與各方均是以傳世文獻為基本依托，沒有涉及《尚書》類出土文獻。近年來隨著出土文獻的面世，古文《尚書》的真?zhèn)螁栴}再度成為學界關注的焦點。閻氏的《尚書古文疏證》，往往是基于文章的體式風貌進行證偽，涉及文章學的一系列問題，因此，有必要以清華簡《尚書》類文獻為基本依托，從文章學的角度切入，對閻氏的幾個結論加以審視，以期對《尚書》文體的研究有所裨益。

一、“一題多篇”是簡文《尚書》體例

關于古文《尚書》的篇目，閻若璩有如下論述：

逮梅氏書出，而鄭氏所指為逸書皆全全登

載，無一或遺。其露破綻亦與《左氏》相等。

予獨怪其不特規(guī)摩文辭，抑且標舉篇目。如見

六引《兌命》，則撰《說命》三篇;四引《太

甲》，則撰《太甲》三篇;三引《君陳》，則撰

《君陳》篇。以及引《大誓》，撰《泰誓》;引

《君雅》，撰《君牙》。②

閻若璩提到的“鄭氏所指為逸書”，指東漢鄭玄注《尚書》把所見到的只有篇名沒有正文的部分稱為逸書。 閻氏認為《左傳》是一部偽書，梅賾所獻的古文《尚書》也是偽書，并從文章標題切入進行證偽。閻氏稱先秦文獻“六引《兌命》”，即六次援引《說命》，實際是援引八次。③ 在閻若璩看來，古文《尚書》的有些篇目，是梅賾根據(jù)先秦文獻提供的援引信息拼湊出來的。有的《尚書》篇目被援引的次數(shù)多，梅賾就敷衍成幾篇文章，《說命》、《太甲》就屬于這種情況。也就是說，閻若璩不相信古文《尚書·說命》是由三篇文章組成，從文章體式上否定了這組文章的歷史真實性。閻氏之所以做出這種判斷，是以今文《尚書》為本位，用今文《尚書》的文章體式為標準去衡量古文《尚書》。西漢伏生所傳今文《尚書》28篇，每個標題所屬限于一篇。至于傳世本商書《盤庚》分為上、中、下三篇，那是從西漢歐陽氏《尚書》學開始的。閻若璩按照這樣的邏輯進行推斷：既然伏生所傳28篇今文《尚書》是一篇文章一個題目，那么，古文《尚書》一個題目統(tǒng)轄三篇文章就不合乎古制，是梅賾作偽的結果。真正的古文《尚書》，應該是一個標題下面只有一篇文章，而不應該超過這個限度。

那么，古文《尚書·說命》是否真的由三篇文章組成？僅僅依靠傳世文獻無法解決這個問題。清華簡《說命》的面世，使得這樁懸案得到澄清。對于這份出土文獻，整理者有如下說明：

《說命》簡長四十五厘米，共有三篇，由

同一書手寫成。每一篇最后一支簡簡背都有篇

題《傅說之命》，現(xiàn)據(jù)內容次第分別為《說命

上》、《說命中》和《說命下》?！墩f命上》有

簡七支，《說命中》也是七支，《說命下》則

有十支，但缺失了第一支簡，現(xiàn)僅存九支。④

清華簡《說命》是用戰(zhàn)國文字抄寫，簡文內容與傳世文獻古文《尚書·說命》有重合的段落，是當時流傳的另一種版本?？梢哉f，清華簡《說命》是名副其實的古文《尚書》類文獻。這篇簡文用一個標題統(tǒng)領三篇文章，說明這是當時《尚書》固有的體例之一，而不是后世作偽者所編造。閻若璩所作的推斷，被清華簡《說命》篇所否定。

由一題統(tǒng)領多篇，是戰(zhàn)國文獻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文章體式?！赌印芬粫鴱摹渡匈t》到《非命》的所謂十論，均分為上、中、下，三篇文章為一組，標題相同。至于《韓非子·外儲說》，則分為左上、左下、右上、右下四組。由此看來，古文《尚書·說命》由三篇文章組成，反映的是戰(zhàn)國時期的書寫體例，它的歷史真實性不容懷疑。

二、吸納戰(zhàn)國秦漢語句是簡文《尚書》的行文特點

閻若璩把古文《尚書》判定為偽書，還有一個重要理由，就是其中出現(xiàn)戰(zhàn)國及秦漢文獻中的語句。他認為，古文《尚書》的這種文章風貌，是由梅賾作偽造成的。為此，閻氏有如下論述：

向以二十五篇《書》，惟《微子之命》，雖

當日真命書無可考，要此無甚可議。近方覺純

以僖十二年《傳》王命管仲曰“余嘉乃勛，應

乃懿德，謂督不忘。往踐乃職，無逆朕命”為

藍本，而割湊充篇。且既易“往踐乃職”為

“往敷乃訓”，又曰“往哉惟休”。既易“無逆

朕命”為“無替朕命”，上已曰“慎乃服命”，

不太復乎?、?/p>

閻氏所說的25篇《書》，指孔穎達《尚書正義》所引鄭玄提到的孔壁古文《尚書》，比伏生所傳今文《尚書》多出的25篇，其中包括《微子之命》。微子是殷王帝乙的長子，西周初年周公平息武庚、管蔡之亂，朝廷下令微子作宋國君主，《微子之命》就是西周朝廷發(fā)布的任命文件。閻若璩認為，《微子之命》的文辭，是取自《左傳·僖公十二年》記載的周襄王對管仲的訓辭，只是略加改造而已，以此作為根據(jù)而把《微子之命》定為偽書。

閻若璩還有如下論述：

又按古文襲今文之誤處曰：《無逸》篇：

“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p>

《說命上》則：“亮陰三祀，既免喪，其惟弗

言。”以為相表里矣。不知《無逸》“其惟”二

字，本是承接上句“三年不言”語氣，則上句

“不言”二字不可刪也。又是喚起下句“乃雍”

語氣，則下句“言乃雍”不可刪也。今上下皆

刪，獨留此句，“其惟”二字竟無著落，語氣

不完，何以便??？⑥

閻氏認為，傳世本古文《尚書·說命上》開頭一段，是抄襲今文《尚書·無逸》的相關段落，個別字詞做了刪節(jié)，但是刪得不恰當。閻氏把古文《尚書·說命》定為偽書，這是一個重要的依據(jù)。

閻氏所提到的上述兩個案例，其實還有一系列的疑點。究竟是《微子之命》取自《左傳·僖公十二年》記載的周襄王對管仲的訓辭，還是與此相反，周襄王的訓辭借鑒了《微子之命》？抑或是周王發(fā)布命令在言辭方面有固定程式，成為歷代周王的公用資源？上述三種可能性都存在，閻若璩只承認其中一種可能性，這種做法是不可取的。古文《尚書·說命上》和今文《尚書·無逸》，都有關于殷高宗亮陰三年不言的記載。敘述同一個歷史事件而所用言詞相近，本來是很正常的事，二者究竟是哪方抄襲哪方，根本無法說清楚。再從傳世文獻《說命上》的開頭段落來看，敘事清晰，文從字順，并無閻氏所挑剔的弊病。退一步思考，即使真的如閻若璩所言，古文《尚書》的《微子之命》、《說命》中存在來自《左傳》和今文《尚書·無逸》的語句，那么古文《尚書》的這種文章風貌，是否可以成為偽作的證據(jù)呢？清華簡《說命》的文本形態(tài)回答了這個問題。

清華簡《說命下》開頭寫道：“經(jīng)德配天，余罔有斁言?！雹?這里記載的是殷高宗武丁的話語，強調了以德配天。然而，這是西周時禮樂文明的重要理念。《詩經(jīng)·周頌·思文》作于西周時期，其中也有類似的表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编嵭{曰：“周公思先祖有文德者，后稷之功能配天?！雹嘁缘屡涮斓睦砟睿杏谖髦?，在殷商時期尚未形成。《說命》敘述的是殷高宗武丁與傅說的事跡，遠在西周之前，其中出現(xiàn)的“經(jīng)德配天”之語，顯然是取自周代禮樂文明系列的文獻，把武丁所處時段之后的語句納入簡文之中。但是，清華簡《說命》是戰(zhàn)國的古文《尚書》類文獻，不能因為文章中存在“經(jīng)德配天”這類周人話語而把它定為偽作。

清華簡《說命下》還記載了武丁的如下話語：“余柔遠能邇，以益視事?！边@里所用的“柔遠能邇”之語，見于《詩經(jīng)·大雅·民勞》：“柔遠能邇，以定我王?！标P于《民勞》一詩的作者，毛序云：“召穆公刺厲王也?！雹?所謂的“柔遠能邇”，意謂對遠方的人采取懷柔政策，而對近處的人加以順應。所說的“能”，指的是順應?！睹駝凇芬辉娮饔谖髦軈柾鯐r期，“柔遠能邇”之語出自詩的作者召穆公。清華簡《說命下》出現(xiàn)“柔遠能邇”的表述，當是取自《詩經(jīng)·大雅·民勞》，在簡文中，它被移植到殷高宗武丁名下，變成武丁的話語，是成文時作者以當時流行話語轉述。清華簡《說命下》成文于戰(zhàn)國時期，其中襲用《詩經(jīng)》的句子，并不影響它真實的古文《尚書》的文獻屬性，不能把簡文視為偽作。

清華簡有《芮良夫毖》，趙平安先生把它與《尚書·康誥》的前邊段落進行了對比，認為這篇簡文當為《尚書》類文獻⑩。它是用戰(zhàn)國文字抄寫的，當然屬于古文類文獻。關于這篇簡文的內容，整理者作了如下說明：“簡文語意連貫，文辭古奧，先述周厲王時的情勢，次載芮良夫所作毖的內容?！眥11}芮良夫是周厲王時期的大臣，以直言敢諫著稱，《國語·周語上》、《逸周書·芮良夫解》等先秦文獻，記載了芮良夫向周厲王進諫的事跡。清華簡《芮良夫毖》的主體部分是芮良夫的諫辭，也就是對周厲王所作的批評和警示。可是，這位生活在西周后期的政治家，他的言辭卻有許多出自戰(zhàn)國文獻的套語。對此，陳鵬宇博士所出示的統(tǒng)計結果如下：

? 各書中，與《芮良夫毖》相關之處最多的

是《國語》和《左傳》，皆12處;其次是《管

子》，7處;再次是《禮記·月令》4處，《呂

氏春秋》3處，他書皆1—2處。{12}

統(tǒng)計結果表明，清華簡《芮良夫毖》作為古文《尚書》類文獻，其中對戰(zhàn)國文獻中套語的襲用多達數(shù)十處?？梢哉f，在一定程度上這篇簡文是對西周以后的相關語料進行組合而成，假托芮良夫之口說出。但是，并不能以此為據(jù)，就把《芮良夫毖》視為偽作。

《尚書》類文獻從最初生成、結集成書，再到最終寫定，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歷史時期?！渡袝奉愇墨I記載的是虞夏商周的遠古事件，最終寫定是在戰(zhàn)國秦漢時期，因此，其中摻雜一些春秋、戰(zhàn)國等前代文獻的語句，是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也是合乎情理的。許多經(jīng)典文獻的形成，都經(jīng)歷了類似的過程。古代西方的荷馬史詩，中國少數(shù)民族史詩《格薩爾》、《江格爾》、《瑪納斯》，從最初生成到最后定型，都經(jīng)歷了長達幾個世紀的時間。在進行傳播和加工整理過程中，許多后代元素陸續(xù)被吸納其中。人們承認這些史詩不是純粹的原生狀態(tài)，但不會把它們視為后人的偽作。對待《尚書》類文獻，不能以原汁原味、百分百保留文章原始風貌的標準進行苛求。如果那樣，能夠稱得上絕對合乎歷史真實的文章恐怕很難找到。閻若璩把文章中出現(xiàn)戰(zhàn)國秦漢語句作為《尚書》證偽的依據(jù)，在實際操作過程中也常常自相矛盾，在被他認定為合乎歷史實際的今文《尚書》篇目中，也可以找到一系列摻入后世用語的案例。把對《尚書》文章的整理、潤色、加工與造偽混為一談，使閻若璩在認識上陷入誤區(qū)。

三、聲韻和諧體現(xiàn)簡文《尚書》的韻律追求

閻若璩對古文《尚書》的證偽，還涉及文章的聲韻。他寫道：

傳記引《書》，有本非韻語，卻被偽作者或

增或刪或竄改，以圖其與韻葉，若古人文實有

如此協(xié)比其音者。又得數(shù)條，不可不察?！?/p>

竄改者何？《禮記》：“《兌命》曰：‘惟口起

羞，惟甲胄起兵，惟衣裳在笥，惟干戈省厥

躬?！备谋鵀槿?，以下與躬葉。此皆屬狡獪

處。{13}

閻氏所指《禮記》援引《兌命》的段落，見于《禮記·緇衣》，所謂《兌命》即《說命》。所引段落在傳世本古文《尚書·說命中》，確實作“惟甲胄起戎”，與后句末尾押韻，戎、躬、均為冬部韻。在閻若璩看來，這是古文《尚書》作偽者對《禮記·緇衣》所引《尚書·說命》原文作了竄改，為的是能夠押韻。

古文《尚書·說命》一文，先秦文獻多有援引，但是所引段落的詞語存在差異?！赌印ど型小穼懙溃骸笆且韵韧踔畷缎g令》曰：‘唯口出好興戎。”對此，孫詒讓作了如下辨析：

《術令》，當是《說命》之假字?！靶g”

“說”、“令”“命”音并相近，必一書也。{14}

孫氏所作的辨析是可取的。《禮記·緇衣》援引的《說命》段落、傳世文獻古文《尚書·說命中》，均有“惟口起羞”之語?！赌印ど型小吩摹墩f命》之語則是“唯口出好興戎”。上述事實說明，先秦時期多以口耳相傳，流行的古文《尚書·說命》，可能不只是一種版本。傳世古文《尚書·說命》的版本，可能與《禮記·緇衣》援引的版本不同，因此出現(xiàn)個別字詞的差異，可能因依音記文造成，未必是為了葉韻而竄改原文。

退一步考慮，即使傳世本古文《尚書·說命中》的戎與躬相葉，即使是編定者因刻意追求押韻而更改原文，也不能把這篇文章判為梅賾的偽作。原因很簡單，散文用韻是戰(zhàn)國時期的普遍風氣，《管子》、《莊子》、《鬼谷子》都有許多用韻的章節(jié)。這個時期古文《尚書·說命》的傳播、整理者對原文稍加更改以便葉韻，也不能以作偽視之。

從閻若璩的論述可以看出，他把追求聲韻和諧作為古文《尚書》作偽的證據(jù)，言外之意，真正的古文《尚書》不講文章的聲韻，在這方面不作刻意追求。那么，實際情況如何呢？清華簡《說命中》的下邊段落可以作出回答：

用唯多德，且唯口起戎出好，惟干戈作疾。

惟衣載病，惟干戈生眚。厥身若抵，不視用傷。{15}

這七個句子根據(jù)語義和聲韻系統(tǒng)進行劃分，由兩個單元組成。前三句為一個單元，后四句為一個單元。清華簡系楚簡，因此，可以根據(jù)戰(zhàn)國楚方言音系分析它的用韻情況。第一單元首句、第三句的尾字德、疾，分屬職部、質部，是職、質合韻{16}，采用的是隔句押尾韻的方式。第二單元的一、二、四句，尾字依次是病，陽部;眚，耕部;傷，陽部。系陽、耕合韻{17}，一、二、四句尾字用韻。清華簡《說命中》的這個用韻段落，與傳世文獻古文《尚書·說命中》的“唯口起羞”以下四句相對應，這四句是二、四句末字用冬部韻，被閻若璩視為偽作的證據(jù)。清華簡《說命中》的這個段落表明，真實的古文《尚書·說命》本來就存在用韻的段落。閻氏把傳世古文《尚書·說命》的用韻，說成是梅賾的作偽，不符合先秦文章的實際，經(jīng)不起出土文獻的檢驗。

清華簡《芮良夫毖》是一篇古文系列的文獻，“全篇多用韻，基本上都是句尾韻?！眥18} 這一事實再次表明，閻若璩以是否有意識地用韻來判斷古文《尚書》的真?zhèn)?，所持的標準是不可取的，所得出的結論無法令人信服，與歷史事實相去甚遠。

四、字詞潤飾凸顯簡文《尚書》的審美取向

閻若璩對古文《尚書》進行證偽還有一個衡量尺度，就是依據(jù)文章風格進行判斷。如果文章出現(xiàn)人為的藻飾雕琢，文風秀麗，就被視為梅賾的偽作。

明代郝敬對《尚書》篤信今文，而認為古文《尚書》是偽作。閻若璩的《古文尚書疏證》對郝氏之論大量轉錄，以支撐自己的古文《尚書》證偽。其中有如下段落：

孔書二十五篇豐姿濟楚，如礱石擬玉，刻

木肖花，漸染嫵媚之氣。

……

至于二十五篇，清淺松泛，邊幅整齊，曉

然如揭日月而行康莊，無復昧爽氤氳象。{19}

這里所說的孔書25篇，指孔穎達《尚書正義》提到的鄭玄講的孔璧古文《尚書》。在郝敬看來，古文《尚書》講究修飾雕琢，有嫵媚之氣。閻若璩贊同郝敬的說法，同時又覺得他對古文《尚書》所作的否定還不夠徹底：“郝氏譏切古文，亦幾盡致，尚未及其好作俳偶?！眥20} 在閻氏看來，古文《尚書》的失真，還體現(xiàn)在排比對偶句式的出現(xiàn)。郝敬、閻若璩是把古文《尚書》的審美追求，視為偽作的標志。

毋庸諱言，傳世的古文《尚書》確實存在人為修飾雕琢的痕跡，其中運用比喻手法和排比句式就是明證。傳世文獻《尚書·說命上》有如下段落：

若金，用汝作礪;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

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啟乃心，沃朕心，若

藥弗暝，厥疾弗瘳;若跣弗視地，厥足用傷。{21}

相傳這段話出自殷高宗武丁之口，是他推心置腹地與傅說交談。這段話語相繼運用五個比喻，并且構成排比句式，具有很深的審美意蘊。這個段落被《國語·楚語上》援引，是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流傳的古文《尚書》片段。如果用閻若璩判斷《尚書》真?zhèn)蔚臉藴始右院饬?，應該把它歸入偽作系列?？墒牵@是確鑿的古文《尚書》段落，并不是后人的偽作。

清華簡《說命》是用戰(zhàn)國文字抄錄寫定，是名副其實的古文《尚書》類文獻，《說命中》又記載了武丁對傅說所作的如下表白：

? 若金，用惟汝作礪。故我先王滅夏、燮強、

捷蠢邦，惟庶相之力勝，用孚自邇。敬之哉！

啟乃心，日沃朕心。若藥，如不瞑眩，越疾罔

瘳。朕畜汝，惟乃腹，非乃身。若天旱，汝作

淫雨;若津水，汝作舟。{22}

把武丁的這番話與傳世文獻古文《尚書·說命上》的相應段落加以對比，可以看出二者大同小異，當是不同的流傳版本。清華簡《說命中》的這個段落，把四個比喻分置三處，中間穿插平鋪直敘的句子，結尾兩個比喻則構成排比句式。這段簡文同樣存在人為的修飾雕琢，卻是真正的戰(zhàn)國時《尚書》類文獻，而不是晉代之偽文。

清華簡記載武丁話語的《說命下》，仍然多次采用比喻手法?！叭顼w雀，罔畏離。不惟鷹隼，及弗虞民，厥其禍亦羅與罿爾?！眥23} 這是告誡傅說，要像善飛的鳥雀那樣，不畏懼捕鳥的網(wǎng);不要像鷹隼那樣兇殘，不體恤百姓，最終遭遇災禍、落入羅網(wǎng)，自取滅亡。所謂的“離”，指的是捕鳥網(wǎng)。武丁又囑咐傅說：“晝如視日，夜如視辰，時無非乃載?！眥24} 意謂執(zhí)掌朝政如同白天注視太陽，夜晚觀察星辰，這樣沒有差錯才能做成事情。武丁還告誡傅說：“若賈，汝毋非貨如石?！闭碚咚鞯淖⑨屓缦拢?/p>

非，《禮記·禮運》注：“猶失也。”貨，

“埴”，《淮南子·齊俗》注：“泥也?！本湟馐?/p>

不要把寶貴的金玉誤認作泥土石塊。{25}

武丁還對傅說表白自己的如下想法：“余既讠是劼毖汝，使若冰玉，上下無不我儀?！眥26} 意謂我既然對你匡正告誡，使你像玉那樣晶瑩，上上下下沒有不取法我的人。冰，取其純潔、晶瑩之義。

清華簡《說命下》運用比喻的句子多達四處，分別置于簡文的不同部位，給人以錯落有致之感。所用的比喻不但數(shù)量較多，而且題材廣泛，上至天文、下至飛禽、珍寶，都被納入喻體之中，可謂妙語連珠、異彩紛呈。領起比喻的詞語，或用如，或用若，時有變換。用作比喻的飛鳥燕雀與鷹隼猛禽、玉與泥、太陽與星辰，構成鮮明的對比。顯然，這篇簡文的生成是經(jīng)過精心調遣，慘淡經(jīng)營。如果按照閻若璩所定的標準進行衡量，應該是偽作，出自梅賾之手。然而，這篇簡文卻是先秦的古文《尚書》，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寫定。

《芮良夫毖》還有如下語句：“德刑態(tài)纟術，民所讠夭讠比;約結繩斷，民之關閉。如關柭扃，繩斷既政而互相柔讠比。遹易兇心，研甄嘉惟，料和庶民，政命德刑各有常次，邦其康寧。”{28} 這是芮良夫的治國理政之道：如果德政刑法怠惰不嚴，百姓就會妖言惑眾，妄加誹謗;如果嚴法專斷，百姓又會緊閉大門，逃避管理。就像門內外的關鎖，拔掉門閂，將其繩之以法，則又會溫順地互相推諉辯白。只有改變兇惡之心，甄別美善，以此調和引導百姓，使政令德刑各有標準，才能國泰民安。讠夭，通妖，指怪異。讠比，即吡，指詆毀。約，指繩索。這段話連續(xù)運用兩個比喻，以繩索喻法律，把依法治理說成是約結繩斷;又用門閂比喻治國理政的樞紐，把門的關閉與敞開比作朝廷與百姓的關系，閉門喻百姓不服朝廷管轄，去掉門閂指朝廷治理百姓。簡文后一部分又繼續(xù)運用上述比喻，把天下大治說成“如關柭不閉，而繩斷失楑”，是說良好的國家環(huán)境就像拔掉門閂的大門，無須關閉，法律繩裁因也失去了作用，因為無人犯法。楑，同揆，指準則。以繩喻法，當來自其具有約束、取直功能。

清華簡《芮良夫毖》還有如下段落：“繄先人有言，則畏虐之，或因斬柯，不遠其則。毋害天常，各當爾德?！眥29} 繄，句首語氣詞。畏，通威，指欺凌、凌辱。虐，指戲謔。對于“或因斬柯，不遠其則”，簡文整理者所作的注釋如下：

這兩句參看《豳風·伐柯》：“伐柯伐柯，

其則不遠?！睌?、伐同義換用?！安贿h其

則”，即“其則不遠”的倒裝，是為適應押韻的

需要。{30}

柯，即斧柄。砍伐樹木以斫制斧柄，要用斧子進行操作。砍伐什么樣的樹木合適，所用斧柄給出了標準。芮良夫援引這兩句詩，是針對那些輕辱、戲謔，不服管理之人，或借助先人的遺訓對其進行震懾訓誡，先人之言就如同斧柄，是人們行為的準則。最后兩句“毋害天常，各當爾德”，意謂不要破壞天道常理，依道行事，各盡其責。芮良夫巧妙地化用《詩經(jīng)》的句子，以“伐柯”為喻，并且考慮到聲韻的協(xié)調，從中可以看出簡文在行文表述上的苦心經(jīng)營。

清華簡《芮良夫毖》作為名副其實的古文類文獻，在設置比喻、運用典故、遣調聲韻方面都有精心的安排，其文章風貌與文章屬性協(xié)調一致，并無抵牾之處。閻若璩把文章的修飾雕琢當作古文《尚書》證偽的證據(jù)，不但用于清華簡《說命》篇行不通，對于最初作于西周后期的《芮良夫毖》來說，也是格格不入的。

五、結語：傳世古文《尚書》具有簡文風貌

清華簡《尚書》類文獻的面世，對閻若璩的《尚書》證偽構成嚴峻的挑戰(zhàn)，在很大程度上動搖了他的立論基礎。由簡文可以看出，戰(zhàn)國時代的古文《尚書》類文章可以是一篇一題，也可以多篇共題，這一文章體式，不能成為判斷《尚書》真?zhèn)蔚臈l件?！渡袝奉愇墨I中出現(xiàn)戰(zhàn)國乃至秦漢間的行文語句，是由這類文獻寫定的時段造成的，合乎歷史實際，不能以此為根據(jù)把這類文章視為偽作。《尚書》類文獻有句尾葉韻的情況，屬于文章形成時的正?，F(xiàn)象，不能把文章葉韻與作偽掛鉤?！渡袝奉愇墨I普遍存在人為的加工潤色，比喻修辭格的運用比較普遍，不僅見于傳世和出土的古文類《尚書》文獻，也見于今文《尚書》的部分篇目，如果把這一文章的審美追求當成偽作的標志，就陷入自相矛盾的悖論之中，無法自圓其說。

清華簡《尚書》類文獻的文章樣貌，從多方面否定了閻若璩的古文《尚書》證偽，為走出疑古思潮提供了有力支撐。然而，清華簡整理者對《說命上》所作的說明則令人有些失望：

東晉梅賾所獻孔傳本《尚書》則有三篇《說

命》，前人已考定為偽書。與清華簡《說命》對

照，梅氏獻出的《說命》，除自先秦文獻中摘

輯的文句外，全然不同。{31}

傳世本《說命》的文字確實與清華簡《說命》存在較大差異，二者或當是不同的流傳版本，以此判定傳世本古文《尚書》是偽書，理由顯然不充分。細致對比清華簡《尚書》類文獻與傳世本古文《尚書》的行文特點，就會發(fā)現(xiàn)二者的相通之處，清華簡的證真價值是顯而易見的?！墩撜Z·陽貨》篇記載陽貨調侃孔子有如下話語：“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這句話正好可以評價清華簡《說命》整理者的上述觀點。

注釋：

①③ 參見劉起钅于：《尚書學史》，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44—370、27—28頁。

②⑤⑥{13}{19}{20} 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106、1239、1454、1223、1430—1431、1433頁。

④⑦{11}{15}{18}{22}{23}{24}{25}{26}{27}{28}{29}{30}{31}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121、128、144、125、144、123、128、128、130、128、145、146、145、151、121頁。

⑧⑨ 王先謙撰、吳格點校：《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017、909頁。

⑩ 趙平安：《〈芮良夫毖〉初讀》，《文物》2012年第8期。

{12} 陳鵬宇：《清華簡之詩的套語分析及相關問題研究》，清華大學2014年歷史學博士論文，第121頁。

{14} 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85頁。

{16}{17} 趙彤：《戰(zhàn)國楚方言音系》，中國戲劇出版社2006年版，第139、145頁。

{21} 孔穎達：《尚書正義》，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74頁。

作者簡介：賈學鴻，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蘇揚州，225009。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