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舒婷
多年以后,拄著拐杖的吳延卿在半輪殘月下,跟我們這些小輩講起他的一生時,話題總繞不開那頭伴他多年的黃牛。
塬上至今還流傳著吳延卿出生時的奇聞。據(jù)說,那個冬日子夜,月亮出奇地圓,那月盤將一切星光都掩去。吳家老宅中的眾人卻無心驚嘆。
吳延卿他爹吳傳梓正忙得焦頭爛額。他一會兒在偏房外面喊著問產(chǎn)婆里面的情況,一會兒跑到屋后的牛圈看老母牛。老母牛下犢子了,這回不像以前那樣順,先看到的是兩只蹄子。吳傳梓費了好大的勁才將蹄子塞回母牛的產(chǎn)道。
當(dāng)“哇哇”啼哭聲從屋內(nèi)傳出時,牛圈里一頭濕漉漉的小黃牛正顫巍巍地四蹄著地試圖穩(wěn)住身子。吳傳梓隨口就說:“咱娃小名就叫牛娃兒吧?!?/p>
后來,吳傳梓左手牽著牛娃兒,右手牽著小黃牛,找到村里據(jù)說中過秀才的老先生。吳傳梓央求他給牛娃兒起個好名,老先生扶了一下瓶底子一樣的眼鏡,捋了一會胡須說:“就叫延卿吧?!闭f完轉(zhuǎn)身回屋,吳傳梓急忙問:“先生,延字我明白,這‘卿是啥子個意思?”老先生頭也不回地說:“你呀!”吳傳梓哦了一聲,沒敢再問。傳梓這個名都是老先生給起的。
吳延卿回憶起自己總偷拿家里的油渣去喂黃牛,牛兒用濕濕的鼻子蹭著他的手,伸出長長的舌頭舔他的手心,他癢得直哆嗦,輕聲呼喚著“牛兒,牛兒——”。正如村里人所說,小延卿跟牛親。
吳延卿還記得,兒時自己成為了“大將軍”,騎在牛背上,嘴里喊著“駕駕——”,牛兒永遠只是溫順地邁著步子。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好幾年,直到弟弟延輝出生。
吳延卿回憶道:當(dāng)知道有弟弟時,他在塬上飛奔歡呼,直到一輪圓月露出樹梢才將他喚回家中。他說:想著將來弟弟一定會如牛兒一樣與自己親近吧!
但世事怎能如人所料。當(dāng)他雙手小心地捧出一小塊點心準(zhǔn)備喂給弟弟時,弟弟哇哇大哭。聽到哭聲的母親大聲呵斥著跑過來,眼睛瞪著,很是嚇人。父親吳傳梓也趕過來,吼著讓延卿別靠近弟弟。此后,延卿很少得到母親的過問,吳傳梓也動不動就是巴掌棍子。
吳延卿說,此后的夜里,他都會偷偷去找黃牛。他的視線穿過我們,思緒像被月勾去了,似自言自語起來:“牛兒也不說話,他哪懂啊,就陪著我,用那大頭蹭我?!?/p>
那些夜里,黃牛的眸內(nèi)應(yīng)該都有輪滾圓閃爍的月,月中有個人影,是延卿吧!我想。不覺,吳延卿已講到了分地時。
那時,吳傳梓臉朝著他卻不吭氣,延卿只說:“把那頭牛兒分給我吧!”
在塬上無人管照的地方,多了一人一牛的身影。村里人都知道,那是吳延卿在開墾荒地。大家都搖著頭說:“這個延卿,跟他那牛一樣犟!”
后來,村里開始什么都要共有了。村長說:“延卿,你家的牛歸集體了,你要識時務(wù)??!”延卿低著頭,嘴皮顫動,青筋暴露。他緊摟著黃牛的脖子,壓低嗓子說:“你們要什么都行,除了我的牛?!贝彘L磨了半天嘴皮,延卿只一棒一棒卷著旱煙,愣是不松口。臨走時,村長狠聲說:“你跟牛一樣地犟!”
吳延卿和他的黃牛成了專政的對象,黃牛硬是被村里人牽走。沒了牛的吳延卿跟失了魂一樣,天天跑到村長跟前求情。村長立場堅定,指出延卿思想頑固,要好好改造。
那天晚上,一牙殘月在黑云間穿行,無心吃飯的延卿又蹲在空空的牛圈里抽起旱煙。突然,熟悉的喘氣聲在耳邊響起,濕濕的鼻子拱著延卿的脖子。延卿粗糙的大手緩緩撫上那熟悉的鼻頭,他知道,牛兒回來了!
塬上又多了些傳說,有人說黃牛是趁著飼養(yǎng)員打盹時偷溜出來的,而飼養(yǎng)員卻說那牛硬是掙斷了三指粗的繩跑出來的。村里人都說:“真是頭犟牛!”
現(xiàn)在,吳延卿總喜歡一個人拄著拐杖去那塊自己和牛兒一起開墾的土地。那地里埋著黃牛。老延卿還常給兒子念叨:“我死了就埋在那塊地里,埋在黃牛旁邊。我跟牛同命呀!”
塬上的老人曾告訴我,當(dāng)年,正是因為那塊地,吳延卿被認為是單干戶而被批斗,差點進了班房。“明明是沒人要的荒地,我和牛兒一鋤頭一犁一滴滴汗才墾出來的,怎么就不行了?”老延卿又一次在提高音調(diào)時結(jié)束他的話頭。
其實,老延卿沒告訴人的是,老了夢多,夢中常是一頭黃牛變成了他,那牛跟小時候自家上房墻上貼的年畫中的一頭黃牛一樣。人常說,前世的修行,在今世照應(yīng)。醒來的老延卿感覺自己雙手雙腳也成了四只牛蹄。
老延卿也從未向人說過,當(dāng)黃牛犁完那塊地后,撲騰臥在地里,任他使勁拉韁繩,甚至見他揚起鞭子都不理的時候,延卿明白,牛老了。那一刻,延卿也撲騰一下軟在地里。四目相對,老黃牛的眼眶里噙著一汪眼淚,延卿的眼眶里也溢出了眼淚,那眼淚在兩張臉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痕。
那天,延卿就在老黃牛臥過的地方挖了一個坑,很深很深。
他的身后,一輪圓月被陰云遮去了半面,灑下一地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