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中國人對于吃飯向來講究,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各地自有講究和規(guī)矩,平日如此,適逢假日更是充滿了儀式感。久而久之,吃飯這種看似簡單的日常,經(jīng)過社群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凝聚了從祖輩沿襲而來的傳統(tǒng)智慧和文化沉淀。在津津有味或大快朵頤之中也誕生了不少美食家,其中不乏歷代文人墨客,杜甫寫“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詩句中透出韭菜的鮮嫩和二米飯的清香,離亂之際友人久別重逢自然少不了熱情款待;一塊“東坡肉”更是牽出一連串蘇東坡從政的軼事,愛吃肉且好烹飪的他公布自創(chuàng)秘方并流傳至今;鄭板橋有詩句“揚州鮮筍趁鰣魚,爛煮春風三月初”,被譽為“南國絕色之佳”的鰣魚肉質(zhì)醇厚,但是如此美味也有抱憾之處,張愛玲曾說的“人生三恨”首當其沖就屬“鰣魚多刺”。
曾經(jīng)的人類學博士候選人莊祖宜棄文從廚,進入美國麻州劍橋廚藝學校研習烹飪,最終成就了《廚房里的人類學家》。成長于英國牛津,專攻文化研究的扶霞·鄧祿普(Fuchsia Dunlop)在中國交流學習期間被四川當?shù)氐娘嬍乘瑥亩_啟了她在中國的尋味之旅。
從淺嘗輒止到百無禁忌,從試吃新手到美食達人,從被條條框框拘束的學院派到放飛自我技藝嫻熟的大廚,在中國的短暫停留僅僅是扶霞美食生涯的開始,也可以說,中國之行點燃了她懷揣已久的美食夢。在其后的二十年里,她寫了諸多關于中國烹飪和飲食文化的作品,《魚翅與花椒》就是其中之一,不只是單純的吃貨心得,還是一段未知旅程中的食物歷險記,每章尾聲時的特色菜譜還列出了她研究考據(jù)的成果,以供列位如法炮制。
吃飯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生存,是品味,是享受,但對于有著“美食基因”的扶霞而言,
吃的意義遠不止這些。小時候的她就對烹飪情有獨鐘,在旅行途中學做異國菜肴成為她的規(guī)定打卡動作,日記里也盡是烹制菜品的來龍去脈。從盤中尋出原料和做法的蛛絲馬跡,這獨具匠心的愛好來源于母親的引導,也成為日后扶霞美食探秘的家傳秘籍。
雖說“君子遠庖廚”,對扶霞來說,親近美食必定要親力親為,看著它們從生到熟,從寡然無味的原材料到色、香、味俱全的盤中餐,唯有掌廚者見證了食物的蛻變,也在做飯的過程中完成了完整的自我認知。
在扶霞看來,中國人對待做飯的觀念也決定了對健康的態(tài)度,講究膳食搭配平衡,不像西方人對吃飯只有單向的意識,日常以漢堡薯條等油炸食品敷衍了事。不滿足于做一個純粹的吃貨,扶霞來到了中國,踏上尋味之旅,探究中華美食無異于田野調(diào)查,當?shù)匦○^、街頭市集、烹飪學校見證了她身體力行、一波三折的美食考據(jù)。舊時師徒之間對于廚藝智慧的交流靠的是口傳心授,師父擔心徒弟掌握了秘訣而自立門戶,“留一手”的傳統(tǒng)讓他的手藝成為獨家美味的同時,也失去了傳承的可能。這也是為何中華美食的口味始終無法標準化的關鍵,少一味調(diào)料或是步驟,都會令味道大相徑庭。扶霞和同學們參照同一個菜譜做“魚香肉絲”,最終的成品卻各有千秋,色澤從淺到深,味道從清淡到濃郁,從刀工、調(diào)味到火候的偏差都會影響菜品的色、香、味、形。
由此看來,即便吃到了相同的食物,口味也因食材的來源、做法等等而截然不同。有人因此愛上此類食物,同時也有人與它就此別過,有一見鐘情,也有望而生畏;有回味無窮意猶未盡,相反就會有無動于衷形同陌路,人與食物緣分的深淺也如同人際關系一樣的微妙。
扶霞·鄧祿普為家庭廚師提供的在中國生活靈感的書籍。
在不遠的將來,扶霞還會繼續(xù)奉上以中國美食烹制成的誘人文字,讓更多西方人一起加入這場美妙絕倫的味蕾冒險之中。
烹飪學校的經(jīng)歷令扶霞感悟頗多,切菜猶如一種冥想,做飯與學語言并無二致。刀工的精髓除了其美學意義,還在于實用性。在中國的飲食文化中,關于切菜的刀法依據(jù)大小、角度、力道的區(qū)別而有所差異,經(jīng)過切、片、砍等步驟,加工過的食材就成了條、塊、絲、丁等不同形態(tài)。
作為美食家,扶霞對各種食物來者不拒,然而中國在飲食上廣闊的包容性還是令他心有余悸。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正值中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面臨社會轉型的時期,一切革新也帶動著舌尖上品味的“試水”,餐桌上的魚翅彰顯出奢華,豐富了味蕾卻透支著生態(tài)環(huán)境,威脅著珍稀物種,這也是由此引發(fā)的隱憂和思慮。而在大眾的餐桌上,唱主角的永遠是“下飯菜”,毛肚、海參、兔耳、黃喉……面對著多樣而又陌生的食物,從起初的膽顫心驚到來者不拒,扶霞入鄉(xiāng)隨俗,打破了文化禁忌,突破了自我障礙,從而開創(chuàng)了一片美食上的新維度。她迷戀垂涎欲滴的川菜,更鐘情于吃“兔頭”時的那種令人膽怯又無比渴望的“危險誘惑”。以麻辣著稱的川菜講究“一菜一格,百菜百味”,如此百搭多元化平凡為神奇的美食賦予四川人享受悠閑巴適的生活。
嘗遍四大菜系,游歷過大半個中國的扶霞對于中華飲食有了深層次的思考:飽嘗了“味的狂歡”卻逃不過內(nèi)心道德拷問,安撫了“胃的鄉(xiāng)愁”反而迷失了自我,魚翅與花椒,從食物的禁忌到身份的認同,這是擺在每一個異旅人面前的難題。
誠然,長期浸泡在另一種文化中很可能扭轉原本對自我的認知,如她所說的,“一個國家越陌生,當?shù)厝说娘嬍吃焦之?,居住在這個國家的外國人就越想要嚴格地堅持自己故國的規(guī)矩……吃別國的菜,是很危險的。一筷子下肚,你就不可避免地失去自己的文化歸屬、動搖最根本的身份認同。”
對于皮蛋這種吃食,扶霞的第一印象異常恐懼:“這兩瓣皮蛋好像在瞪著我,如同闖入噩夢的魔鬼之眼,幽深黑暗,閃著威脅的光。蛋白不白,是一種臟兮兮、半透明的褐色;蛋黃不黃,是一坨黑色的淤泥,周邊一圈綠幽幽的灰色,發(fā)了霉似的。整個皮蛋籠罩著一種硫磺色的光暈?!痹匠栽綇V的美食,越來越深邃的疑問,扶霞一邊咀嚼著異國的飯食,一邊低聲捫心自問,那個左手拿刀,右手拿叉,三餐離不開培根、芝士、甜點、三明治的英國女孩去哪了?那些精致的英式就餐禮儀呢,也隨之拋到了九霄云外了。
從碰撞到交融,在一次吃蟲的“遭遇”后實現(xiàn)了逆轉。如果在中國的餐廳,她會毫不猶豫的夾起來吃掉,畢竟見識過了蜂蛹、柴蟲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蟲子。經(jīng)過二十年的適應和“磨練”,原本被她視為古怪的食物,早已司空見慣,一只小菜蟲更不在話下。但是身在故鄉(xiāng)的她卻因此而遲疑,脫胎換骨的“中國胃”如何對接起令他者認同的英國身份?餐桌上的“吃與不吃”的猶豫不決直觀呈現(xiàn)了她在兩種文化之間進退維谷的選擇。最終她平靜地吃下了那個菜蟲,如同她說的,這一餐是她自我認知的一道門檻,在此之后,她不再刻意地表明自己的立場和態(tài)度了,一切盡在不言中。
不破不立,西方的飲食習慣早已深入到扶霞的骨髓中,歷史與輿論對中國飲食的偏見曾經(jīng)令她望而生畏,當她感嘆于精湛的刀工藝術,讀懂了民間膳食的養(yǎng)生之道,當她目睹了成都老街煥然一新,城市迅速的發(fā)展不斷刷新著熟悉的面貌,而屬于這座城的味道是不是也面臨著一去不復返的危機呢?不是每道菜都有被冠名的好運。
時過境遷,誰還會記得烹制過它們的廚師呢?正是這些超越食物本身的東西令扶霞繼續(xù)著她的事業(yè),畢竟,唯愛與美食不可辜負。
品嘗過饕餮盛宴,享受過豐盛佳肴,吃飯對于如今的中國人而言不僅僅局限于果腹,一面是高速時代的生活,熬夜加班帶旺了速食和快餐的走紅;另一面是健身達人和環(huán)保人士主張的輕食主義和素食生活,下廚房對于當代人來說,在某種意義上成了負擔和累贅,這也是扶霞的焦慮所在。
所謂胃里深藏著鄉(xiāng)愁,扶霞早已將中國視為她的故鄉(xiāng),在她倫敦的家里隨處可見中式美食的縮影。美食的背后是文化,更是傳承和傳播。在不遠的將來,扶霞還會繼續(xù)奉上以中國美食烹制成的誘人文字,讓更多西方人一起加入這場美妙絕倫的味蕾冒險之中。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