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人生”的追求
——從老舍的小說《離婚》到趙清閣的同名電影劇本

汪寧寧，胡斌

(喀什大學人文學院，新疆喀什844006；2.南通大學文學院，江蘇南通226019)

“人民藝術(shù)家”老舍先生的多部文學作品曾被改編成了電影，主要有1948年的《離婚》、1950年的《我這一輩子》等。其中，老舍的長篇小說《離婚》獲得了廣泛的關(guān)注，令人驚訝的是最早將老舍小說改編成電影劇本的，竟然是趙清閣。趙清閣為何要改編老舍的小說《離婚》？她又是如何改編的？本文試作一分析。

一、《離婚》主題的分析及趙清閣的詩意抉擇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下，一群新青年因為崇尚“自由戀愛”而紛紛掙脫了舊式包辦婚姻的束縛，于是在20世紀30年代引發(fā)了一場離婚熱潮。老舍的長篇小說《離婚》正是在這一社會背景下完成的，小說選取的是“離婚”這一當時十分流行的話題，描繪了北平財政廳幾個科員的離婚事件以及各種家庭糾紛?？此普宫F(xiàn)的是日?，嵤?，然而老舍本著對現(xiàn)實生活的深刻理解，使其小說在喜劇的面紗下，隱藏著對美好理想追求的疑惑和猶豫，滲透出作者在諷刺小資產(chǎn)階級市民庸俗文化之際，面臨現(xiàn)實生存還是詩意人生的抉擇。這些構(gòu)造了小說的核心情節(jié)與思想，藝術(shù)構(gòu)思可以簡化為情節(jié)的提煉，然而“關(guān)鍵在于把戲劇情節(jié)提煉到和主題思想直接吻合，或稱融合的程度”①。于是趙清閣在多次精讀原著的條件下，將原著的核心情節(jié)與思想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于電影劇本《離婚》的改編中。改編不僅是技術(shù)活，也是一種挑戰(zhàn)。每位劇作家改編的技法也是各有千秋，比如奧斯卡得主編劇泰德·塔利說，他是“一場一場把書拆散。我試圖建立一個事件的結(jié)構(gòu)線索，一個事件發(fā)生，然后一個又一個。什么最打動你，那就是這本書里最重要的東西”②。趙清閣在小說《離婚》中發(fā)現(xiàn)了那最令她感動的主旨思想——詩意人生的追求，這一核心思想可以在其小說《落葉無限愁》中看出，男主人公說：“我不愿考慮這些。讓我們想法子逃到遙遠的地方去，找一個清凈的住處。我著書，你作畫，與清風為友，與明月為伴，任天塌地陷，我們的愛情永生！”③趙清閣借男主人之口表達了自己對詩意的愛情、美好的生活的無限憧憬。“抗戰(zhàn)和文藝使他們走到了一起，在戰(zhàn)爭帶來的苦難中他們患難與共、相互慰藉。他們幾乎要結(jié)成為一對抗戰(zhàn)伉儷了”，因為種種原因，二人常常分處兩地，“然而他們精神相通，藕斷絲連，趙清閣仍幻想著有朝一日順利解決老舍的家庭問題后結(jié)合在一起”④。史承鈞的這段話亦可表現(xiàn)出趙清閣對“詩意人生的追求”主題思想的抉擇，這是她與老舍在精神上的共鳴。

文中的“詩意”是主人公一生所不懈追求的一種抽象的事物，那么何為“詩意”呢？原著首次出現(xiàn)“詩意”是在老李與張大哥的一次交談中，老李認為“一個還未被實際給教壞的女子，情熱像一首詩，愉快像一些樂音，貞純像個天使”⑤。在這里，老舍是將“詩意”比喻成一個含羞待放、青春貞潔的少女，使抽象化的“詩意”變得具體化，老舍以小說在敘事方面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去闡釋“詩意”?？墒请娪皠”酒灰诉^長，不能用大量敘事性的語言去解說“詩意”。但趙清閣完美地克服了這一困難，她在秉持“忠于原著”的準則的同時也展現(xiàn)出其大膽創(chuàng)作的精神，“詩意人生”的追求不僅僅是小說的中心思想，也是她改編電影劇本的關(guān)鍵所在，她緊扣這一主題思想將原著中大量的敘事性的語言和心理活動的描寫轉(zhuǎn)化為人物的臺詞以及外在的行為。布萊德·海爾格蘭德認為，“改編的技巧部分就是找到一種有效的方式把原書的內(nèi)心獨白加以客觀化”⑥。趙清閣在改編的過程中也切實做到了這點。更為突出的是趙清閣將原著中老李對情感上的“詩意人生”的追求升華為對大自然詩意的追求，正如劇本中寫道：“丁二爺，看看這野花，那山水，那些天上的飛鳥都是詩意，大自然的詩意！”⑦趙清閣對原著的細節(jié)描寫加以具體的改編，以此體現(xiàn)主人公老李對“詩意”的追求。在小說中有這樣一則情節(jié)描寫：老李外出為妻兒買晚飯的時候路過一個舊書攤，他發(fā)現(xiàn)了賣書的老人正在收拾書籍，老李只是看了幾眼，便離開了書攤。趙清閣則對老李看書這一情節(jié)作了更為細致的描繪。原著中作者使用大量的心理描寫來反映主人公內(nèi)心的想法，但是電影是要呈現(xiàn)給觀眾欣賞的，只能讓人物的心理活動外化為具體的活動展現(xiàn)在觀眾的眼前。“人物外在的表情、動作和形象，往往能把內(nèi)心深處的思想、情感狀態(tài)準確地傳遞給觀眾?！雹嘹w清閣便對老李的外在行為作了進一步深化，“老李走出大門呼了口氣，似乎輕松了許多。踱到胡同口，不自禁地挨近舊書攤。貪婪地翻閱著一本本舊書。終于找到了一本小仲馬的《茶花女》，忘形地倚著墻角看得發(fā)了呆”⑨。這段細節(jié)的改編，趙清閣處理得很巧妙，她將主人公老李的行為舉止化被動為主動，原著中老李是在買食品的途中經(jīng)過一個舊書攤，沒有作過多的停留，暗示著老李心中的“面包”已經(jīng)占到了主導地位，那點“詩意”已經(jīng)不見蹤影?？墒窃谮w清閣的筆下，即使主人公是為了解決家人的溫飽問題，他仍然懷抱著那縷“詩意”，“踱到”“不自禁地挨近”“貪婪地翻閱”“忘形地倚著”這些詞語生動地刻畫了老李為了擺脫現(xiàn)實的煩惱，在書攤前尋求心靈的慰藉這一出于本能的外在活動。

除此之外，劇作家在改編時著重將原著中追求“詩意的人生”這一主題思想進一步深化。例如，劇本中關(guān)于老李辦公場景的細致描繪：“桌上放一只小瓶，插了幾枝臘梅，時時向這點詩意瞟兩眼?！雹庠诔翋灴菰锏霓k公環(huán)境中，那幾枝嫩黃、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香氣的臘梅花，已然成為了整天皺著眉頭的老李心中的那一抹“詩意”，身為女性劇作家的趙清閣以其細膩的筆觸賦予臘梅“詩意”，這樣不僅使電影劇本中的畫面感更加鮮明，也襯托了女性改編者獨特的審美視角。這一類關(guān)于“詩意”的改編也反映了劇作家本人對詩意人生的憧憬。趙清閣是一位進步女青年，她積極接受了“五四”新文化的熏陶，為了掙脫封建婚姻的羈絆，求知若渴的她果斷選擇離開封建家庭，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和理想。這一堅毅的抉擇，對當時的女性來說是十分了不起的，這也是劇作家詩意抉擇的重要原因。

二、“詩意人生”的追求：趙清閣對《離婚》的再創(chuàng)造

電影劇作家不僅要抉擇原著的核心思想，還要將小說中的人物生動活潑地呈現(xiàn)在每一位觀眾的眼前。這就需要劇作家將原著中的人物形象完整地梳理一遍，加深自己對作者塑造的藝術(shù)形象的理解，遵循電影藝術(shù)的旨意，對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進行再創(chuàng)作。當然，這里的再創(chuàng)作不是指改編者僅僅憑借自己的主張和意愿去重新塑造人物形象，這只會脫離原著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也無法滿足讀者的期待。

趙清閣在二次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緊緊圍繞“詩意人生”這一主題思想，著重刻畫了老李、李太太和小馬太太這三個關(guān)鍵人物，老李想要離婚的根本原因就是妻子毫無“詩意”，他和太太一年到頭說不上幾句話。因此溫文爾雅的小馬太太成為老李理想中的“詩意妻子”。原著中的老李雖然憧憬著詩意的人生，但是他經(jīng)常在現(xiàn)實和理想、常識和詩意中徘徊不定。趙清閣深知老李性格怯懦，故對這一核心人物進行了再創(chuàng)造,尤其是在追求“詩意人生”的過程中，老李不再是那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膽小懦弱，而是能夠堅持自己的初心和詩意，大膽而熱烈地追求小馬太太。劇本中“老李接過馬少奶奶剛吹過的橡皮牛，并未擦去上面的口沫，親切地放到嘴里吹起來，給了菱”。這一細節(jié)的刻畫可謂惟妙惟肖，老李對小馬太太喜愛和憧憬的心意躍然紙上，他深深愛慕著這位心靈手巧的女子，即使橡皮牛上沾有對方的口沫，他也絲毫不在意。劇作家通過對老李這一人物的外在行為的細致刻畫、臺詞的簡練描繪，進行了生動的二次創(chuàng)造。將原著中那個只敢想不敢做，沉迷于美好幻想中的老李改編成了一位勇敢而熱烈追求“詩意人生”的進步青年，于是老李這一人物形象靈動而鮮活地展現(xiàn)在每一位觀眾面前，人物黯淡的人生也增添了一抹亮麗的色彩。

還有兩個核心人物就是李太太和小馬太太，一個是毫無詩意的妻子，另一個是“詩意妻子”的化身。這兩位女性在趙清閣的筆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電影劇本出場人物的介紹中即能發(fā)現(xiàn)二人存在的差異。首先是外貌的比較，李太太長得不難看，臉上挺干凈的，可不是個聰明相。小馬太太則是鵝蛋臉，秀眉俊眼，不但面貌生得美，身材也適中。其次是文化程度的對照，李太太沒有學識，免不了有點俗氣。然而小馬太太有著中學文化程度，態(tài)度大方，溫文爾雅。最后也是極為重要的對比，李太太雖然是老李的發(fā)妻，但是在老李眼中她只是孩子的媽，只會趕小雞和大聲嚇喝孩子，她的身上毫無一絲詩意。與此相反的是小馬太太與馬同志是自由戀愛，在20世紀30年代，小馬太太作為一名知識女性，敢于沖破封建婚姻的束縛，積極地追求理想的愛情，甚至不惜與家人斷絕關(guān)系，這種大膽追求自由婚姻的無畏精神在那個時代是難能可貴的。因此這位美麗聰慧、不懈追求幸福和自由的新知識女性成為了老李心中“詩意妻子”的不二人選。所以，無論是從外貌、知識水平，還是婚姻的自主意識方面，小馬太太都略勝李太太一籌，從而充分說明了老李想要離婚的真正理由，趙清閣通過對比的藝術(shù)手法，以俗氣的李太太來反襯充滿詩意的小馬太太，使這位在原著中并不突出的“詩意妻子”重新大放異彩。波高熱娃曾提出改編的一個必要條件就是劇作家需要創(chuàng)作一個“富于詩意的藝術(shù)形象”的概念，并要求改編者創(chuàng)造性地將其復(fù)活在觀眾面前。小馬太太便是趙清閣所創(chuàng)作的那個“富于詩意的藝術(shù)形象”，不僅滿足了老李對“詩意妻子”的向往，而且滿足了讀者的期待。

三、以“新”人物來反襯“詩意人生”的追求

趙清閣和老舍一直是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二人共同合作了多部戲劇以及電影作品。例如1943年的話劇《虎嘯》，這是他們的首次合作。然后在同年的六七月間，二人又共同創(chuàng)作了四幕話劇《桃李春風》，并且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二者相互欣賞，對彼此的寫作風格和思想傾向亦十分了解。1948年，趙清閣進入上海“大同電影公司”，擔任專職編劇，同年開始改編小說《離婚》的電影劇本。

因此，趙清閣在改編過程中有意識地增添了馬同志和高同志二者之間的對話，從而使老舍隱含的思想態(tài)度浮出水面。這體現(xiàn)為老舍如果代表的是“五四”時期追求理想主義的進步青年，那么馬同志則是新文化革命時期的激進分子的發(fā)言人。這類激進分子假借蘇聯(lián)模式的“戀愛自由”之名，到處宣傳革命，但僅限滿嘴的革命，也只會革女人的命。馬同志和高同志將原本的自由和民主推向了極端，使其成為了利己主義者。這使真正的“婚姻自由”的主張完全變味了，馬同志總認為革命者只要坐汽車到處跑跑，去做幾套激奮人心的演講，那就是高高在上的“同志”了，他甚至還想推崇封建專制下的一夫多妻制度，這種想法顯然是十分可笑而荒誕的，老舍將馬同志設(shè)置為這種革命激進分子，暗示了他對“五四”新文化時期高舉“自由戀愛”旗幟的激進分子的無情諷刺和嚴厲批判。

高同志在小說中的筆墨并不多，作者僅僅將其一筆帶過。趙清閣對其只是增加了一段極具喜劇性、富有感染力的細節(jié)描寫。原著中馬老太太要趕走高同志，最后高同志提著小竹筐離開了，馬同志沒有送她。趙清閣將這一情節(jié)拓展開來，同樣是馬老太太不愿接受高同志，要求兒子把她送走，馬同志一改小說中的常態(tài)，他在院內(nèi)大聲地囔著：“我們是自由同居，我們是自由的結(jié)合呀！你懂嗎？”高同志手上的小竹筐也被趙清閣改編為小皮箱，高同志在原著中并未發(fā)過聲，改編者為她添加了不少臺詞。例如，高同志提著小皮箱走到大門口，也大聲地嚷著：“我走，我就走！什么稀罕？我還能賴上你們這個腐敗的破家不成？我才不在乎呢！我找王同志去?！瘪R同志還想挽留她，她卻堅持戀愛自由，不許馬同志強迫她，最后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馬家。趙清閣對這一情節(jié)的補充十分到位，將兩位同志虛偽癲狂的丑惡嘴臉深刻地揭露出來，高同志甚至喪失了作為現(xiàn)代知識女性應(yīng)有的廉恥之心。充分說明趙清閣對這兩位同志的憎惡之情是非常鮮明、突出的，以“新”人物來反襯其對“詩意人生”的追求亦是改編者的巧思。

四、結(jié)語

趙清閣是改編老舍小說《離婚》的第一人，無疑她也是一位將原著主題思想——“詩意人生”的追求表達得最為淋漓盡致的優(yōu)秀編劇。首先，剖析原著的主旨，趙清閣對詩意的抉擇與其情感經(jīng)歷、生活體驗密切相連，只有對生活有深刻的領(lǐng)悟，創(chuàng)作者才能通過劇本中人物的命運浮沉將其所要傳達的思想充分地展現(xiàn)出來。其次，趙清閣突出的改編特征是她以其獨特的女性視角為出發(fā)點，憑借細膩、自然流暢的藝術(shù)手法二次創(chuàng)造了更為鮮活、富有張力的女性形象，滿足了讀者的期待。她重新塑造的小馬太太這個主要人物，積極地呼應(yīng)了文章的主題思想，成功地再現(xiàn)了老李心中的“理想妻子”。最后，趙清閣以“新”人物馬同志和高同志來反襯其對“詩意人生”的追求，從而使她和老舍二人達到了思想與精神上的共鳴。

注釋：

①周端木：《戲劇結(jié)構(gòu)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9頁。

②⑥悉德·菲爾德著,鐘大豐譯：《電影劇本寫作基礎(chǔ)》，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5年，第237頁，第239頁。

③周良沛：《老舍與趙清閣》，《文學評論》,2010年第2期，第109頁。

④傅光明：《書信世界里的趙清閣和老舍》，《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0年第4期，第105頁。

⑤老舍：《離婚》，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2頁。

⑧陳陽：《影視文學教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