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王堆漢墓盜竊下的“原生之罪”

郝燦

2018年年初我們讀到留美碩士王猛批判父母和家庭教育的萬言書，王猛以這封達萬余字且行文間言辭激烈的“通牒信”宣告自己和生父母關系的永久破裂；不久前，湖南沅江12歲少男弒母，聲稱“我錯了但是又沒殺別人，我殺的是我媽”……同類的案件比比皆是，案情和結果令人瞠目結舌。這些事情，不禁令人想起30多年前的馬王堆漢墓出土文物盜竊案，作案人當時只有17歲，他生長在既被竭力控制，又被無底線縱容的原生家庭中，最后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有人類學家指出：“從某種程度上說，當一個文明趨向于更高，或許還是更有價值的目標時，社會性越軌（犯罪）的可能就越大?！蔽覈鐣F(xiàn)代化進程的加快，使得干擾青少年身心健康成長的不利因素增多。當前，我國青少年違法犯罪現(xiàn)狀嚴峻，青少年違法犯罪在我國全部犯罪案件中的總數(shù)及人數(shù)的比例不斷增加，青少年違法犯罪的難題依然存在?；仡?0多年前的這一著名案例也許會給我們一些啟發(fā)。

17歲少年孤身盜寶

2017年11月29日，湖南省博物館時隔多年后重新開放迎客，超13000人入館參觀，鎮(zhèn)館之寶素紗禪衣吸引了眾多參觀者觀看。很少有人知道這件寶物在1983年10月，被一個名叫許反帝的17歲少年，孤身潛入湖南省博物館盜走。當時他盜走了馬王堆漢墓出土文物31件、復制品3件、線裝書4本。被盜文物里，包括兩件素紗禪衣。素紗禪衣（禪，音dān，《說文解字》：衣而無里，謂之禪。）是迄今全世界所見最早、最薄、最輕的服裝珍品。

1983年10月22日，許反帝身著西裝，以游客身份混入湖南省博物館，打開廁所翻斗窗葉的封鉤，并在展廳外的階檐處放置了一把梯子。又回家吃了晚飯，提著一袋作案工具，再乘公共汽車直達省博物館。他切斷電源，從廁所位置進入展廳，用三角刮刀劃開玻璃，將38件文物和復制品裝入纖維袋。出去時還給值班的門衛(wèi)敬上一支煙并替其點燃。許反帝后來解釋，他這么做，是受到了電視劇《加里森敢死隊》的影響，該電視劇描述了一群“混混”通過不斷地建立功勛成為“英雄”。

案子驚動了公安部，部長劉復之親自過問，長沙市市長齊振瑛牽頭成立5人專案領導小組并任組長，下設專案組。案件代號為“特二二案件”。與此同時，公安部發(fā)出緊急通知，全國各海關、港口、飛機場、火車站等實行嚴格控制，一些必要的堵截、追擊等防止文物出口外流的措施也迅速布置完畢。一張抓捕嫌疑人、追回被盜文物的大網(wǎng)在全國撒下。

許反帝對自己制造的這起大案引發(fā)的轟動竊喜不已。他的母親，時任長沙教育學院法律老師的許瑞鳳發(fā)覺兒子的反常，得知兒子盜竊了馬王堆38件國寶后，大驚失色，立即抓住兒子要求其投案自首。許反帝說：“你別管我的事，否則我跳樓死給你看！”許瑞鳳嚇傻了，經(jīng)歷一場激烈的思想斗爭后，她把一部分文物放在省博物館旁邊的公園，一部分通過郵局寄回。至于7件漆器，她淋上汽油，付之一炬。再后來，許反帝在另一起盜竊中落網(wǎng)，他承認了偷盜文物的事實，因而被判處死緩；許瑞鳳因包庇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

嬌生慣養(yǎng)下育成逆子

警方百思不得其解：許瑞鳳身為教法律的大學教師，她明知盜竊國寶文物可能面臨著死刑，為何還要包庇？又為何甘愿冒著巨大的風險，將自己也搭進去？隨著審訊的深入，原來，許瑞鳳結婚后一直未能生育，直到30歲才產(chǎn)下兒子許反帝。她將兒子視若珍寶，讓兒子跟隨母親姓氏。在許反帝成長的歲月里，許瑞鳳對兒子從小嬌生慣養(yǎng)，有求必應。母親的溺愛讓許反帝養(yǎng)成了好吃懶做、花錢無度的惡習。許瑞鳳夫婦的工資收入幾乎全部投放到兒子身上，仍然難填許反帝的欲壑。

《人民公安》雜志當年的文章中寫道，許反帝，身高一米六四點五，盜竊長沙市友誼商店被抓前作案多次，但未被抓過?！八?jīng)也是一名成績優(yōu)秀的中學生，由于從小喜歡追求刺激，一貫小偷小摸，今年（1983年）七月間自動退學。退學后，已調查清楚的盜竊犯罪就有四次?！薄八錾跅l件優(yōu)越的家庭，母親許瑞鳳一九五九年畢業(yè)于大學法律系，是湖南教育學院的老師，許反帝是家中獨生子。許瑞鳳對許反帝尤其偏愛、遷就。在許反帝偷來湖南大學電視機時，她不但不教育兒子投案，反而替兒子窩贓、銷贓”。

其實，許瑞鳳是因家庭成分好而被保送進入武漢中南政法學院的。畢業(yè)后她在長沙一家圖書館查資料時遇到了后來的丈夫李光榮。1965年，他們結了婚。當時，李光榮是湖南省第一師范大學的數(shù)學教師，湖南省教育廳成立教學輔導部，他任數(shù)學組組長，輔導部與湖南教育干校合并成立湖南教育學院（即后來的樹達學院）后，他又評為副教授。1966年，在湘潭市人民醫(yī)院，許瑞鳳產(chǎn)下一名男孩。夫妻二人原本約定生了男孩姓李，生了女孩姓許，在給兒子上戶時，許瑞鳳強硬提出自己剖腹流血，兒子須姓許。兒子出生后，兩人分別在長沙與湘潭工作，分居整整十年，擁有各自的精神世界。許瑞鳳曾解釋孩子名字的出處，取名“許反帝”，寄托了她“反帝國主義”的理想。認識這家人的鄰居都說，對許反帝，許瑞鳳既竭力控制，又無底線縱容。在許反帝的教育問題上，家庭成分不好的李光榮逐漸失去了話語權，許瑞鳳把許反帝視作為許家傳宗接代的“私有財產(chǎn)”。

出獄后淪為精神分裂患者

許瑞鳳后來被送到湖南省女子監(jiān)獄勞動改造，許反帝則被送進了衡陽監(jiān)獄。許瑞鳳多次立功減刑，在服刑8年后提前7年獲釋。許反帝則從死緩、無期徒刑變?yōu)橛衅谕叫蹋?1年后成功獲釋。然而28歲的許反帝回到家中，感受到的不是家庭的溫暖。許瑞鳳懷疑自己的丈夫婚變，便整日無端指責，沒完沒了的爭吵。當許反帝提出走向社會，找一份屬于自己的工作時，遭到母親以其身體虛弱為由的阻攔。由于長期閑賦在硝煙彌漫的家庭中，許反帝的性格變得越來越內向、古怪。終于有一天，他做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舉動：將臥室的木門拆除，焊接安裝了一扇鐵門，整日將自己反鎖在里面。終于2009年8月，為了將許反帝從家中“牢獄”里解救出來，開始正常人的生活，其父李光榮求助社區(qū)管理人員、心理醫(yī)生、獄警、當?shù)嘏沙鏊煲约靶侣動浾?，組成了一個陣容龐大的“解救團隊”，敲開許反帝緊閉了15年的鐵門，此時的許反帝已經(jīng)由出獄后那個風華正茂的小伙子，變成了43歲的蒼白“老人”。經(jīng)診斷，與世隔絕的許反帝患上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癥。此時已經(jīng)73歲的許瑞鳳來到醫(yī)院，向病床前的兒子表達遲來的懺悔。

“原生之罪”成悲劇根源

盧梭說過：“你知道用什么方法一定可以使你的孩子成為不幸的人嗎？這個方法就是對他百依百順。”有研究表明性格的形成是長時間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產(chǎn)物。對作案人性格產(chǎn)生影響的因素包括家庭因素（原生家庭、 婚姻關系產(chǎn)生的新家庭）、 受教育因素、 工作因素及其他因素。家庭會成為作案人個體性格的重要來源。從以上案例我們可以看出家庭環(huán)境對人的成長起著很大作用，家庭是遏制罪果的根源。

東野圭吾是眾所周知的日本推理小說作家，他的小說《紅手指》中殺人兇手前原直巳被寵溺后導致其驕縱無度、無法無天，直到最后都認為一切都是父母的錯。母親前原三重子從小對前原直巳的寵愛，只是為了培養(yǎng)孩子寵愛孩子，家務從來不干，飯菜基本都是超市的便當。父親前原昭夫一跟她吵起來她就會以照顧孩子辛苦為理由進行爭吵，前原昭夫自己也以“三重子培養(yǎng)孩子夠辛苦了”為由平息自己與妻子之間的“戰(zhàn)爭”，他也不敢再說什么。在這類家庭成長的孩子最后的結果就是殺害一個無辜善良的小女孩。然而這樣的結果擺在前原三重子與前原昭夫的面前，他們采取的手段竟然是拋尸，幫助兒子掩蓋罪行。

《紅手指》是對整個社會的喚醒，讓人們意識到它不僅僅是一部虛構的小說，更是殘酷的現(xiàn)實，值得每一個家庭反思。殺人是恐怖的，然而比這更恐怖的是，一家人為了替兒子開脫罪責，不惜把殺人的罪過推加給癡呆卻無害的老母親，意圖實現(xiàn)甩包袱的“一箭雙雕”。就此，人性的暗黑與陰冷遠遠超過任何一種兇器、任何一種犯罪。作者不動聲色地對人性之惡進行了冷靜的刻畫與赤裸裸的曝光，那種腦后生風、脊背發(fā)冷的感覺，是讀者閱讀之后對于現(xiàn)實悲涼最直觀的感受。無限制的寵愛與謾罵只會傷害一個孩子。同樣許反帝的原生家庭也和小說中的家庭何其類似，默默忍受的父親、溺愛而縱容孩子最終包庇犯罪的母親。

父母想要培養(yǎng)一個孩子健康的人格，就一定要營造一個輕松和睦的家庭。日本犯罪心理學家森武夫曾說過：“家庭是個人個性的塑造場所。”原生家庭是一個孩子成長教育的第一個平臺，父母對孩子的教育方式，以及處理問題的方式都會在不知不覺間融入孩子的性格之中，給他們的人生價值觀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形成“原生情結”。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公布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表明，全國犯罪總數(shù)的70%以上是未成年人犯罪 。家庭是最有效的社會控制媒介，也是社會的基礎細胞，遏制青少年犯罪應從家庭抓起。我國《婚姻法》規(guī)定，培養(yǎng)、教育子女是父母應盡的責任和義務。子不教，父之過，父母應肩負家庭教育的責任，應當以身作則，提高自身素質和修養(yǎng)，做好榜樣。把握教育方法，注意因人因時因地而教。

暴力影視助長青少年犯罪

許反帝自述他的犯罪受到了電視劇《加里森敢死隊》的影響。影視作品對青少年的影響很大，青少年看到的作品如果過分鼓吹暴力或者美化犯罪，成長中會起到很大負面作用。青少年的模仿性很強，這種模仿性再加上自身的人生觀、價值觀尚未形成，很容易被影視世界中某些看似很酷的鏡頭吸引，促使其模仿。這些模仿一旦映射到現(xiàn)實中，就出現(xiàn)了青少年犯罪。影視作品帶有一種直接性，它非常形象生動，對青少年犯罪起到很大的作用。近年，不良網(wǎng)絡游戲也對青少年有很大影響。青少年時期，人容易情緒沖動、控制能力差，世界觀、人生觀尚不成熟，對待事物缺乏理性的認識與自制力。在與人發(fā)生沖突時，受到影響的青少年很容易發(fā)生下意識模仿影視或游戲中的暴力情景而實施暴力型犯罪行為。另外，比影視作品更為惡劣的是，網(wǎng)絡游戲中的不良交往引發(fā)青少年結伙型犯罪行為的發(fā)生。在游戲合作中讓青少年之間產(chǎn)生了較強歸屬感、信任感。不少青少年如果沒有形成正當?shù)呐d趣愛好，經(jīng)常覺得精神空虛，把在網(wǎng)絡游戲中拉幫結派偷盜搶劫的刺激感不斷膨脹，開始在現(xiàn)實中嘗試尋求進一步的刺激。于是，很多犯罪實踐就出現(xiàn)了。

前幾年還曾有人模仿哈利·波特騎著掃帚從樓上摔下來，也曾有孩子養(yǎng)貓頭鷹結果被抓傷。不管孩子在模仿的過程中傷害了別人還是自己，都讓人心痛。發(fā)達國家健全的電影分級制度可以使青少年們遠離模仿影視中的暴力和犯罪，但中國卻沒有相應的制度，相對而言青少年可能更容易受到傷害。

青春期有各種懵懂和煩惱，社會、學校、家庭對青少年的影響極大，稍不留意就會走偏路。青少年的犯罪行為是家庭、學校和社會問題的濃縮，深層次看他們原本都是受害者，很多時候，我們看到了他們失足的行為，卻沒聽到他們內心的聲音，沒有了解他們已經(jīng)“窮途困頓”，如同許反帝沉淪在母愛壘起的“心獄”。在面對青少年犯罪這樣的問題時，我們往往習慣以成人世界的標準去審視，常常忽略了問題的實質，理所當然地認為孩子應該感激我們?yōu)樗麄兯龅囊磺校⒆袷爻扇耸澜鐝娂咏o他們的各種規(guī)則。實際上，也許他們并不感激或者愿意服從，他們甚至寧愿“逆勢而為”，追隨內心“惡”的種子野蠻生長。當看到青少年的失足行為成為“犯罪”的時候，我們痛心之時，更應該思考他的原生家庭、教育以及所處的社會，對他帶來了怎樣的影響。

欄目主持人：夏春暉 386753207@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