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奔跑在春天里的烈馬

繆金培

一

湯曉曉是上初三時坐在我前排的女生。不但人長得清秀可愛，而且各科成績均居年級榜首，是學校出了名的才女。那時我的成績卻是一塌糊涂。父母在外打工，爺爺奶奶寵著我，所有任課老師見到我都頭疼，鄰居張大爺說我是一匹桀驁不馴的小馬駒。

我喜歡惡作劇，而她總是把頭埋在題海里。我和同桌紙團大戰(zhàn)時，偶爾也會闖入她的地盤，她也只是輕輕地拋回來，說：“注意點兒！”聲音柔柔的，像從云端飄來的一團棉絮。

接下來，她繼續(xù)演算她的習題，或整理她的筆記。我和同桌繼續(xù)玩我們的紙團大戰(zhàn)，也或許改成其它玩法，比如疊個會蹦的青蛙，食指摁著青蛙的屁股，摁一下，青蛙就往前蹦一下，嘴里還念念有詞——“我是王子你是蛙，一步一步到你家，看你變成癩蛤??！”然后看著青蛙蹦到對方的地盤，哈哈地笑著，指著對方不停地叫嚷著：“你是癩蛤蟆，你是癩蛤蟆?！?p>

一天，從操場打球回來，路過教室前的丁香樹下，順手掐了一簇丁香花，嗅了嗅，便揉碎在掌心，走到湯曉曉的座位時，揚手灑了下去。被我揉搓過的花瓣落在她的書本上、手臂上、肩上，以及瀑布一般披散的長發(fā)上。我以為，她一定會像她的同桌楊初夏那樣暴跳起來。然而，我想錯了，只見湯曉曉不經意地甩甩頭，捏起一瓣蔫巴巴的丁香花，回過頭來對我說：“喂，夏朗，下周月考了?！?/p>

月考？跟我有關系嗎？我憤怒地瞪視著她，還沒吼出來，卻從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一種莫名的期許。突然，我面紅，心跳，匆匆地低下了頭。

二

我喜歡運動，喜歡羽毛球“嗖”地一聲朝我飛過來，我卻不緊不慢，故作瀟灑地揮拍，接球，忽地翻轉，把球朝教室房頂打去；喜歡在雙杠上支撐著做各種擺動、轉體動作時趁旁邊的同學不注意，突然一腳伸過去，在他險些栽下去時又猛地一把抓住他；更喜歡同學們看著籃球場上接連進球的我，大聲地尖叫與喝彩的情景……

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看到她在，我就會把每一個動作都擺得酷到極致。

她喜歡安靜，我偷偷地瞥見，課間，她總是坐在座位上，紋絲不動地讀著納蘭詩詞；我注意到，她在草稿紙上把習題演算出各種不同的解法，而她用過的草稿紙，簡直比我的作業(yè)本還整潔；我發(fā)現(xiàn)運動會上，搖旗吶喊的啦啦隊伍中，只有她揮著手臂望著運動場上的同學們甜甜地笑；我難以置信，數(shù)學競賽的領獎臺上，在同學們雷鳴般的鼓掌祝賀中，她卻低著頭微微地笑著走上去，然后捧著獎狀淡淡地笑著走下來。

后來，我窮盡所有的修辭，終于找到了最恰切的比喻，她安靜得像擺在祖母床頭的那件青花瓷器，在熹微的晨光中閃耀著美麗的光澤。

一天下午，我抹著滿臉的汗水，從操場跑進教室，看見前面的湯曉曉正專心致志地演算著習題，才想起自己沒有完成的課堂筆記。我猶豫了好一陣，才鼓起勇氣拿直尺的一頭輕輕地點了點她的后背。見她回過頭，我指了指她桌上的筆記本。她會意，遞給我，看著我滿是汗?jié)n的手，小聲地說：“不要弄臟了哦?！薄皽珪詴?，在你心目中，我就是這樣的嗎？”這句話沒說出來，卻在我的心底翻騰了好一陣子。“我知道，我會注意的?！蔽艺f著，隨手抽出一疊紙巾，把雙手用力擦了又擦，然后揉成一團，扔了出去，紙團不偏不倚，砸進教室后面的紙簍里。

三

大概是從那次月考以后，我開始向湯曉曉請教數(shù)學中解答不出來的各種問題。每次她都講得很認真，我卻聽得心不在焉。她發(fā)現(xiàn)我似懂非懂，就不厭其煩地舉一反三，直到我弄明白為止。

初三下半學期的那個春天，望著教室窗外的丁香花一朵一朵燦爛地微笑著，我的問題也越來越多了。

湯曉曉正在給我講解數(shù)學練習冊上求拋物線的解析式的題。班主任走進教室，“湯曉曉，你可是咱們班重點的培養(yǎng)對象，不要過多的浪費自己寶貴的學習時間……”我感覺得出來，班主任說這些話的時候似含著一股咬牙切齒的恨。

接下來，老師把湯曉曉的座位調換到了講桌前第一排?！皽珪詴裕院笪以僖膊粫驍_到你了。”聲音很輕很輕，輕到只有我自己的心才能聽得見，“但是，誰也不要小瞧了我！”我怒視著高高地站在講臺上的老師，桌底下握緊拳頭的兩只手關節(jié)發(fā)出“咯嘣咯嘣”地脆響。

那天晚飯后，橘黃色的燈光下，我攤開課本，想到還沒抄完的筆記，心中翻過一股酸楚，甚至疼痛。我照例打開筆記本，一張紙條倏地飄落了，像歡快的小鳥抖開了羽毛。——“我每天都把課堂筆記放在課桌上，晚上放學自己拿，早自習前放回就行?！?/p>

從那以后，沒有人能在操場上看到我的影子。為了抄湯曉曉的課堂筆記，我總是按她紙條上寫的，下午放學后把它帶回家，早自習前悄悄放回。為此，我每天都是早上第一個到校，下午放學最后一個離開教室的。

整個春天，望著窗外的丁香花一朵一朵地紛紛飄落，我不分晝夜地拼命做題。偶爾，我也會萬般失落，默默地望著窗外的天空，望著窗前丁香花飄盡的枝椏。那個叫湯曉曉的女生，除了悄悄地借用她的課堂筆記，我也只是遠遠地望著，再也沒有去打擾她。

四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終于考上了大家一直向往的本市重點高中，雖然只是普通班。湯曉曉果然沒有辜負老師的期望，考進了這所重點高中的實驗班。

我和她又在同一所學校讀書了。盡管實驗班和普通班在不同的教學樓里，盡管忙碌的高中生活使我們難以再見面。

高一下學期，就在這所重點高中校園里的丁香花比初中教室前面的丁香花怒放得更熱烈的時候，一場盛大的春季運動會拉開了帷幕……

我參加的體育項目中有三千米長跑，這是我的強項。伴著和暖的春風，我在三千米跑道上像一只脫韁的烈馬。操場邊上，無數(shù)的男生女生為我搖旗吶喊。

“加油！夏朗！”

“夏朗，你是我們的驕傲！”

當我氣喘吁吁地揮著手臂，迎接勝利的喜悅時，看見人群里閃出一個那么那么熟悉的身影，一步步向我走來——湯曉曉。

“祝賀你，夏朗！”聲音仍然是柔柔的，像從云端飄來的一團棉絮。走近了，我才注意到，她手里舉著一瓶純凈水，向我遞過來。

“夏朗，我在上學期期末成績榜上看見了你的名字?！睖珪詴哉f這句話的時候，瓷器般凈潔的臉上像綻開了一朵丁香花。我略一遲疑，接過了她手里的純凈水，也跟著笑了。擰開瓶蓋，仰起頭，“咕咚咕咚……”，伴著暖風里飄散的丁香花的甜香。

謝謝你——湯曉曉！謝謝你的純凈水，謝謝你……

我揮手又向前跑去，像一匹烈馬。這個丁香花開的春天，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