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報春
記事時,父親就在村里的學(xué)校教書,他對學(xué)生很嚴(yán)厲,學(xué)生們都怕他,我也怕,因?yàn)槲乙沧鲞^他的學(xué)生,我在課堂上打盹時他曾一腳把我蹬翻在地。
父親不只在學(xué)校嚴(yán)厲,在家里也是說一不二。有一次收院子里晾曬的玉米,不知怎么父親和母親吵架了,他一氣之下把快要裝滿的一麻袋玉米掀翻,母親哭著把一地的玉米又重新掃起來,裝好??吹侥菆雒嫖腋滤?。
那時我們姐弟幾個都還小,麥梢一黃,就愁了。麥?zhǔn)帐且粓鰫赫?,大部分農(nóng)活都壓在母親一個人身上,父親只有在課余時間連三趕四地去地里幫助麥?zhǔn)?。那時沒有機(jī)械化,全部是人力收割、打場。那天下午,刮起一陣風(fēng),父親趕忙操起木锨揚(yáng)麥子,叫母親用大竹掃帚“打略”。這本是男人干的技術(shù)活,母親不得要領(lǐng),慌亂中總是把麥子和雜質(zhì)掃混,父親一再地呵斥她,母親頂了一句:“我沒打略過,你不會好好說說咋干哩?”父親大怒:“我從小就沒人教過,你不會看別人咋干?!”說著,掄起手里的木锨砸在地上,折了。
我現(xiàn)在還記得很清楚,那天日頭在西邊墜著,紅紅的,欲落未落。我站在麥場上,心里產(chǎn)生了與父親的隔閡,我好想快快長大。
似乎是轉(zhuǎn)瞬間,我已青春煥發(fā),講究起穿戴來。家里給我做的衣服,看不上,死活不肯穿,也不對任何人說原因,以此來對抗父親。冬天,母親給我做了一件新棉衣,同齡人大部分都穿了買的紅絨衣,既好看還暖和。我穿著粗布棉衣覺得很沒面子,穿了一個上午就脫掉了,再冷我也穿得很單薄。有一天回家,母親拿出件紅絨衣叫我換上,說是父親見我凍得不成樣子,晚上氣得唉聲嘆氣,也花18元去給我買了件紅絨衣。
我聽后心里有了一點(diǎn)得意,覺得我“勝利”了。那年我16歲。
以后的日子里,我伴隨著父親的訓(xùn)斥一天天長大,我也不時地頂撞他,兩個人之間在對抗,不肯退讓。
后來,姐姐和弟弟都相繼成家了,只有我三十多歲了,婚姻還沒有著落。三年前,我結(jié)識了一個女子,父親有了笑臉。她來家里,父親親自下灶去做飯。不論寒暑,只要她來她走,父親騎上三輪車就去鄉(xiāng)里的車站接她送她,完全待她是自家女兒一樣。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多,我和父親的對抗也好像在消解融化。
去年五月,在猶豫不定中,我們分手了。分手前,我決定帶她去蘇州看一看她向往的夢里水鄉(xiāng)。父親知道后竭力反對,大發(fā)雷霆。我瞞著父親,還是和她去了蘇州。盡管我知道父親會很生氣。
分手后的半年來,我一直沉悶不語,很少出去和別人交往,和父親的話也更少了。
一天下午,父親來我屋子里,局促著,猶豫了半天說:“你這些天吃飯少,也不出去,不是辦法。去年不同意你帶她出去,反復(fù)想了,覺得我做得也不對。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畢竟以后要走自己的路?!?/p>
就在那一刻,我有種莫名的驚喜,站在眼前的父親是那樣慈祥,好像幾十年來,我從沒有真正走近過他,了解過他。
這是父親的道歉和妥協(xié),妥協(xié)似乎意味著軟弱,卻鋒利如刀刺痛了我,讓我慚愧,讓我反省。我突然害怕起來,擔(dān)心父親以后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訓(xùn)斥我,責(zé)罵我,管教我。我明白,其實(shí)自己早已習(xí)慣那個嚴(yán)厲的父親。多年來郁結(jié)在心里的反抗父親的壁壘在破碎和坍塌……
隔日,我去買了一件嶄新的夾克衫,給父親。
換上的時候,父親說:“這么貴,買它干啥?!蔽覀z對視了一下,相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