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梅
徐文茵管皮皮蝦叫“蝦爬子”。她說,水邊兒長大的人,都喜歡這么叫。
我不是在水邊長大的,所以我對于蝦不感冒。多吃一口少吃一口,都無所謂。
朋友請客,滿桌子的山珍海味。我吃肉,吃菜,喝酒。
徐文茵不吃肉,不吃菜,不喝酒,就坐在一邊默默地剝蝦。
徐文茵說,四五月里,正是魚蝦最鮮美的季節(jié)。一大盤蝦爬子被鹽水煮過了,整齊地碼在精致的瓷盤里,旁邊還點綴著紫色的小花。徐文茵挑一只脖子下有三道杠的蝦,掐去蝦頭和蝦尾,亮出蝦肚。兩手食指抵住蝦背,兩個拇指合力向外掰,耳聽著就是“嘎巴”一聲輕微的脆響,蝦背的硬殼被掰斷了。一節(jié)一節(jié)的蝦殼被“嘎巴嘎巴”地掰過,扯住一頭,背上的硬殼就被扯了下來。翻過來,是肚子上軟殼。軟殼剝起來沒有那么大動靜,卻粘得很牢,要一點一點地揭。剝蝦是個細致活兒,徐文茵細長的指頭仿佛天生就是為剝蝦而生的,三下兩下軟殼也扒下來了。一條完整的粉紅色的蝦條,就捏在她的指間。徐文茵細細的指頭浸了煮蝦的鹽水,水津津,亮閃閃的。她就那樣鉗著一條蝦肉,在面前的蘸汁里蘸一下,遞到我嘴邊。
這是徐文茵喜歡做的事。
徐文茵說,水里長的東西都是寒涼的,要蘸了姜汁,就酒吃。
我就張開嘴,咬住蝦肉,吧唧吧唧嚼幾下,咽下肚。喝酒,吃菜,吃肉。沒說一句話。但我知道,是只母蝦,我吃到了蝦黃的鮮味。徐文茵也仍舊低頭,默默地剝蝦,也沒說一句話。
后來的那個小姑娘說她不會剝蝦,說蝦殼太硬會弄斷她剛做的指甲,說蝦殼上的刺太尖會扎破她的指頭。小姑娘說,我不是你娶來的保姆。我生氣,自己剝,蝦剛拿起來,指頭就被扎破了。小姑娘說,看看,看看,我沒說錯吧。
我原本是不愛吃蝦的。記憶里,好像我只吃過徐文茵給我剝的蝦。突然想吃蝦,是我想起她了。
徐文茵離開已經很久了。
我記得徐文茵說過,吃蝦最好的季節(jié)是四五月,若錯過了,只能等到九月了。
九月,我來到了水邊。
我約徐文茵出來,說一起吃個飯。徐文茵問:吃什么?我說,當然是蝦爬子。
飯桌上,擺了好大一盤蝦爬子。
我們倆默默地,對面坐著。聽說徐文茵也再婚了。我有點嫉妒那個男人。忍不住想,那個男人吃蝦的時候也是一聲不吭嗎?我的眼前于是就現(xiàn)出徐文茵被鹽水浸過的指頭,水津津,亮閃閃。
他不知道我會剝蝦。我從不吃蝦。徐文茵說。
我恍惚記起,從來都是徐文茵給我剝蝦吃,從來,沒見她自己吃過蝦。
我對海鮮過敏。徐文茵說。
對坐了許久,桌上的菜都涼了。徐文茵說,回吧,不早了。我“嗯”了一聲,卻沒起身,而是把眼前一只小碗里的湯喝了。
入秋了,街上的風,涼了。徐文茵走遠了,我裹緊風衣鉆進車里,胃里升騰起一股呼呼的暖。
來收拾桌子的服務員很奇怪,這兩個食客神經兮兮的,一大盤蝦爬子一個沒動,卻把蘸蝦的湯汁都喝了。服務員記得,那湯汁是按女人要求調的:姜末,生抽,味極鮮,蒸魚豉油,醋,還有糖。女人說,暖胃。服務員記得,水邊兒的人,都喜歡這種蘸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