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與救贖

摘 要：本文從對消費社會的批判與對救贖路徑的探索兩條脈絡，梳理電影《搏擊俱樂部》涉及的議題。影片先勾勒消費社會的圖景，展現(xiàn)人們普遍將慰藉寄托于消費的現(xiàn)象，展開對符號消費與虛假需求的批判，及反思其成因：傳統(tǒng)價值的失落與工具理性的泛濫。然后由身體問題引出救贖的可能路徑：暴力與愛欲。暴力是消除隔閡、重返現(xiàn)實、復蘇主體性的途徑;作為性欲之升華的愛欲則具有超越性，具備跳出單向度、通向解放的可能。杰克與瑪拉的愛情亦是影片要旨所在。

關鍵詞：《搏擊俱樂部》;消費主義;批判理論;暴力;愛欲解放

在上映于1999年的電影《搏擊俱樂部》中，導演大衛(wèi)·芬奇曾借主角泰勒之口道出“我們是消費者，我們是某種生活方式的副產(chǎn)品”“你擁有的物品最后統(tǒng)治了你”。正如這些臺詞顯而易見地反對消費主義，這部電影中處處充斥著與20世紀方興未艾的社會批判理論的巧妙契合。而在20年后的國內(nèi)，我們應更能感受與理解影片中展現(xiàn)的現(xiàn)代都市繁榮表象下的病態(tài)心理。溫故求新，本文試圖從批判與救贖兩條線索，梳理《搏擊俱樂部》影像背后的議題與未曾被揭露的深刻意蘊。

1 對消費社會的批判

1.1 符號消費與虛假需求

影片對消費主義的批判可謂貫穿全片。影片不僅以光怪陸離的畫面、快節(jié)奏的切換與充滿動感的鏡頭勾勒出令人眼花繚亂的物質(zhì)世界圖景，更是以主角杰克被消費欲望束縛的形象和泰勒反抗消費社會的言行，對都市白領的消費觀念與消費社會的運行機制加以批判。影片開頭出現(xiàn)杰克自白“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也深陷在宜家室內(nèi)裝潢廣告中”，后來在杰克的幻想中泰勒說：“我所擔心的是名人雜志?！边@正如約翰伯格指出：“廣告向買主提供依靠商品或機會造就的富有魅力的自我形象。這種形象使他對即將轉化的自己，也起了羨慕之心。這種心態(tài)是怎樣萌發(fā)的呢？答案是來自別人的羨慕眼光。廣告關注的是人際關系，而不是物品。它許諾的并非享樂，而是快樂——由外界判斷的快樂。”[1]而廣告的這種特質(zhì)，迎合的是現(xiàn)代人的符號消費觀念，即商品的符號性、象征性已經(jīng)超過了其使用價值，如鮑德里亞所說，物品“徹底地與某種明確的需求或功能失去了聯(lián)系”，[2]淪為資本主義社會的一種區(qū)分社會地位的符號。無數(shù)像杰克及其老板那樣身處這個系統(tǒng)中的消費者，卻熱衷于通過符號消費來凸顯社會地位，如此便認同了這套消費體系的邏輯。

電影描繪的充斥著豐富物質(zhì)和密集廣告影像的世界，正是資本主義體系下典型的社會形態(tài)。在這種馬爾庫塞所言“發(fā)達工業(yè)社會”中，“現(xiàn)行的大多數(shù)需要，諸如休息、娛樂、按廣告宣傳來處世和消費……都屬于虛假的需要”。[3]回顧杰克被束縛于宜家廣告和其兜售的精致生活方式，以及泰勒質(zhì)問杰克“在原始社會，知道‘羽絨被這個詞，對我們的生存來說是必需的嗎？”可以說電影相當明晰地傳達了反消費主義的觀念，提倡回歸基本的生物性需要，而反抗那些“為了特定社會利益而從外部強加在個人身上”[3]的虛假需求。

1.2 傳統(tǒng)價值的失落與工具理性的泛濫

可貴的是，除去展現(xiàn)人們普遍將慰藉寄托于消費的現(xiàn)象，導演還觸及了這一心理背后更深層次的原因。片中，泰勒是一個幼年就被父親拋棄的人，他數(shù)次表現(xiàn)出對上帝的不尊重、不信任與不屑。父親與上帝的缺席，指涉的其實是傳統(tǒng)價值在20世紀的徹底失落，宗教、神話、世界之迷魅、真善美的統(tǒng)一性都被理性化的現(xiàn)代科學消解了?！拔覀冞@個時代的宿命，便是一切終極而最崇高的價值，已自公共領域隱沒。”[4]由于科學帶來的知識無法為信仰提供新的根基，現(xiàn)代人普遍陷入的無意義感也成為了必然的隱痛。并且，隨著各種信念的衰亡，僅著眼于手段、功效的工具理性日漸泛濫，人們離“不計代價”的價值理性越來越遠，而愈發(fā)習慣功利計算，仿佛達成目的就是最高的意義。于是，不再熱衷思考終極問題的人們，轉向了看似自由選擇、等價交換的消費行為，以期獲得快感甚至意義感。工具理性的邏輯也延續(xù)到了這里：消費不再是手段，而被賦予了仿佛自明的、最高的意義。而在國內(nèi)“社畜文化”興起、白領追問“996”工作制意義何在、反思“雙11”狂歡的21年前，《搏擊俱樂部》已經(jīng)在拷問信仰缺失、被工具理性支配的人們：你為之操勞的目的是否合理？作為目的的消費，究竟是快慰還是束縛？

2 對救贖路徑的探索

除去對消費社會的展現(xiàn)和反思，影片的另一條線索是在無孔不入的資本主義體系中探索救贖的可能路徑。起初，杰克嘗試了醫(yī)生開的安眠藥，然而現(xiàn)代醫(yī)療體系從掛號到診斷，從藥品生產(chǎn)到服用，已經(jīng)一如所有工業(yè)流程般標準化、規(guī)范化。正是這樣的體系導致了杰克的病癥，因此他注定無法在其中尋得解脫。其后，杰克加入了各種互助團體，并在脫離社會常規(guī)的人群中、在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聯(lián)系中獲得了短暫的治愈。但這些團體最終仍然只是機制的一部分，通過治標不治本的情感疏泄，消磨被社會秩序拋棄的弱者的反抗意識。當瑪拉的出現(xiàn)揭穿了杰克自我安慰的謊言，互助團體便再次淪為了資本主義體系桎梏內(nèi)的無效嘗試。這時，“身體”方才作為我們最原始、最本真的力量出場。接下來，本文對影片涉及的由身體開啟的兩條解放途徑進行分析，其一為暴力，其二為愛欲。

2.1 作為救贖的暴力

無論出于常識，還是影片后半段泰勒給俱樂部成員布置了“找一個陌生人打一架”的任務后路人忍氣吞聲的反應，暴力都是人們視為猛獸、盡量遠離的東西。那么，杰克為何選擇暴力？搏擊俱樂部如何能夠吸引數(shù)目可觀的普通人？對這些問題的探究，要回歸到暴力的實施者與載體：身體。

身體在西方思想中的命運是坎坷的，它常被視為骯臟的、混亂的、難以控制的、激情的存在，應受到更高級的靈魂或理性的指導。典型如“肉體是靈魂的囚籠”這一柏拉圖主義信念，或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將思維與理性確立為一個人存在的基礎。黑格爾亦將對人的理解抽象為精神的存在，以至于霍克海默和阿多諾這樣形容啟蒙運動后身體受理性壓制的局面：“身體變成了對象，死的東西和‘尸體?！盵5]但正是在如此絕境中，身體成了反叛全面管制社會的最后陣地。我們的任何活動不可能脫離對身體的理解和把控，身體是解放最基礎的維度。伊格爾頓在《理論之后》強調(diào)：“有形軀體是我們和我們這個物種的其他人……共享的最有意義的東西?！盵6]這恰是打破人與人的隔絕、人與現(xiàn)實的隔絕的絕佳立足點。

于是，齊澤克在《變態(tài)者意識形態(tài)指南》中指出的，肉體搏擊是和真實重新連接的一種途徑。當我們生活在一種虛擬的現(xiàn)實中，周遭充斥著符號、表面的多樣性與被制造出來的虛假需求，要想與現(xiàn)實取得聯(lián)系，便需要冒著破壞的風險，以暴力突圍。更進一步，“要改變資本主義主體性的抽象的冷漠狀態(tài)，與他者保持距離的人道主義同情心正好相反，毆斗的暴力就意味著這種距離的消除”。[7]要從資本主義社會結構與文化模式下萎靡的主體性進步到具有反抗意識與能力的主體性，首先要冒險打破抽象化他者、失去共情能力、對他人的痛苦視而不見的局面，而《搏擊俱樂部》所做的正是粉碎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畸形的欲望、身份、成見，由此消除隔閡、復蘇主體性，這便是暴力作為救贖途徑的起點。

2.2 愛欲解放

影片中由身體開啟的救贖途徑的另一條支路指向了愛欲。身患絕癥的克洛伊在臨死前表達了對性的需求（但被主持人無情打斷），瑪拉與杰克的肉欲與情感牽纏，無不暗示著身體本能地追求性愉悅這一特質(zhì)的重要意義。根據(jù)馬爾庫塞的分析，愛欲是人的有機體追求快樂的普遍屬性，其中不僅包括追求性愉悅的本能，也包括其他形式的感性愉悅。但是，在發(fā)達工業(yè)社會帶來較大程度性自由的同時，愛欲卻遭到壓抑，退化為對性的狹隘追求?？杀患{入商品生產(chǎn)與交換領域因而易于控制的性活動，消解了“不幸的個人所具有的種種抵觸情緒”，[3]而后者正是跳出單向度、達到超越維度、通向解放的觸發(fā)點。馬爾庫塞以在草地和在汽車里性交，戀人們在郊外和在商業(yè)街漫步的差別為例，說明了機械化的環(huán)境如何阻斷力比多超越狹隘性行為的升華過程，限制性欲的升華范圍和升華需求。

回顧杰克與瑪拉，二人纏綿的場合被設置在破舊、簡陋的廢棄房屋中，這是對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的機械環(huán)境桎梏的逃離。杰克最終認識并承認自己對瑪拉的喜愛，為了瑪拉的生命安?？朔约罕╈宓?、破壞性的另一人格，與瑪拉牽手目睹壯麗的爆炸并在愛意與肉體傷痛中達到內(nèi)心的平靜，釋然說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也許是電影的要旨所在——自由的實現(xiàn)，不可避免地要經(jīng)由感性的解放。

3 結語

《搏擊俱樂部》以其豐富、深刻與前瞻聞名，而影片中種種情形，與現(xiàn)實也形成了有趣的對照。泰勒組建起一支紀律性極強的隊伍，試圖破壞資本主義社會的消費秩序、虛偽的歡欣表象和對民眾身份地位的禁錮，卻滋生了更加可怕的極權萌芽和盲目破壞。杰克對混亂局面的猶疑與反思，恰似阿多諾對學生運動的謹慎態(tài)度，從中足可窺見解放的困難，這讓批判理論“只破不立”的軟肋變得更令人理解與同情。正如齊澤克在2019年夏天接受中國記者的訪談時所堅持的問題：革命第二天，你在家醒來之后會做些什么？幻想盛大的革命往往狂熱而幼稚，面對現(xiàn)狀，究竟何種態(tài)度更為可取，是我們無法逃避的問題。

參考文獻：

[1] 約翰·伯格（英）.觀看之道[M].戴行鉞，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143.

[2] 讓·鮑德里亞（法）.消費社會[M].劉成富，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67.

[3] 赫伯特·馬爾庫塞（美）.單向度的人[M].劉繼，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24，126.

[4] 馬克斯·韋伯（德）.學術與政治[M].錢永祥，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9：316.

[5] 霍克海默，阿道爾諾（德）.啟蒙辯證法：哲學斷片[M].渠敬東，曹衛(wèi)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16.

[6] 伊格爾頓（英）.理論之后[M].商正，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149.

[7] 徐鋼.跨文化齊澤克讀本[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139.

作者簡介：傅子湉（1999—），女，廣東梅州人，深圳大學漢語言文學系本科在讀，主要研究方向：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