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罪魁禍首”說到“氣死語文老師”
——與商昌寶先生商榷

江蘇 姚敏勇

近讀商昌寶先生大作《魯迅與周作人兄弟失和：都是女人惹的禍？》（《名作欣賞》2018年第12期，以下簡稱“商文”），有些想法。這些想法源于我的職業(yè)習慣。我是退休中學語文老師。長年的“語文教學”職業(yè)習慣至今還糾纏不棄，所以當我以“語文”視角觀照“商文”時，發(fā)現(xiàn)其在“語文”方面存有一些毛病，現(xiàn)陳述如下，并請商博士教正。

“商文”“語文”之病表現(xiàn)如下：

用詞不當

病例：“商文”第四部分小標題“罪魁禍首是魯迅”。

小標題中“罪魁禍首”一詞使用不當?！白锟準住笔莻€感情色彩很強烈的貶詞。為強化貶義，構詞采取了同義重復，罪魁即禍首?！白锟準住?，《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釋為：“罪惡行為的首要分子?！边@個解釋包含兩層意思：一是犯有“罪惡行為”，二是犯罪團伙中的“首要分子”。既然這個詞指向犯有罪惡行為人員中的首要分子，那么它怎么可以用在“魯迅”身上呢？在“兄弟失和”的語境中，即使退一萬步說魯迅有“窺浴”和“聽窗”之事，也無法扣上“罪魁禍首”的大帽。因為“窺浴”和“聽窗”雖有傷風雅，但尚未越出道德范疇，豈論“罪”耶？更何況是“禍首”！

也許“商文”作者要說，你怎么只看標題不看論析呢？說的也是。那我們看看“商文”的論析。第四部分共有4段：第一段啟下；第2段說魯迅思想上反傳統(tǒng)而生活上又那么傳統(tǒng)；第3段說魯迅太在意故家的傳統(tǒng)；第4段是結論。細讀“商文”第四部分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我都無法尋覓到魯迅“犯罪”的一絲一毫事實。連絲毫“犯罪”事實都沒有，何以說“魯迅”是“罪魁禍首”呢？！

其實第四部分的全部論析“商文”都歸納在“結論”中。這個“結論”是：“直接導火索可能是因為羽太信子，但是根源毋庸置疑地在魯迅這里，是他思想里無法克服的傳統(tǒng)毒素，遺憾地毀滅了他們兄弟的情誼?！比绻栌谩吧涛摹毙祟}的造句,那么這個“結論”可以概括為：“罪魁禍首是傳統(tǒng)毒素?！睆恼Z法角度看，這句話中的“罪魁禍首”用詞沒有錯。為什么“罪魁禍首”用在“魯迅”身上不當，而用到“傳統(tǒng)毒素”則可以呢？這是因為現(xiàn)代漢語中的“詞”，除了需要辨識它的感情色彩之外，還要把握它運用的對象、范圍、尺度以及遷移等因素。像“罪魁禍首”這個詞，其本義施用的對象為犯有罪惡行為的首要分子，因此用在“人”身上，定要考慮這個人是不是犯有罪惡行為，是不是犯罪團伙中的首要分子。可見“罪魁禍首”加諸“魯迅”身上顯然是大錯特錯！而這個詞在運用過程中又有了變化，發(fā)生“遷移”，從“人”延伸到有形或無形之“物”，其運用范圍擴大了。如“賭博是他破產(chǎn)的罪魁禍首”，“幽門螺桿菌是胃癌的罪魁禍首”。一般而言，凡是不好的“物”，扣上“罪魁禍首”一詞均無大錯。因此說“傳統(tǒng)毒素是罪魁禍首”在用詞上是恰當?shù)摹?/p>

概念違反同一律

病例：“商文”第四部分使用“傳統(tǒng)”這一概念共有四次：（1）他不是在思想上決絕地反傳統(tǒng)嗎？（2）為什么在生活上又那么傳統(tǒng)？（3）作為周家長子，魯迅太在意這一身份，太想恢復故家的傳統(tǒng)。（4）魯迅兄弟失和……是他思想里無法克服的傳統(tǒng)毒素。

“商文”第四部分出現(xiàn)的四個“傳統(tǒng)”，（1）既指“傳統(tǒng)”的內涵（封建）又指“傳統(tǒng)”的外延（封建的思想、文化、道德、迷信、習俗等）；（2）只指“生活”方面世代相傳的一些因素，屬于“傳統(tǒng)”外延中的一部分；（3）是指封建家族制，也是屬于“傳統(tǒng)”外延中的一部分；（4）在“傳統(tǒng)”后加了后綴詞“毒素”，指的是“傳統(tǒng)”中有害的東西，屬于“傳統(tǒng)”的內涵。可見“商文”在第四部分論述“兄弟失和”的同一語境中，其運用的四個“傳統(tǒng)”概念，從內涵到外延均不相同。形式邏輯指出，在同一思維論斷過程中，同一個概念必須保持同一性，亦即保持確定性。這就是運用概念要遵守的同一律。“商文”明顯地違反了概念的同一律原則。

概念不同一，它導致的必然結果是判斷和推理不正確。以第二個“傳統(tǒng)”為例。第二個“傳統(tǒng)”，從上文看，指的是“兄弟怡怡”，由此得出的第一個判斷為：“兄弟怡怡是生活上的傳統(tǒng)?！倍鴱南挛目矗吧涛摹卑阉凇皞鹘y(tǒng)毒素”之中，因而得出的第二個判斷為：“兄弟怡怡這個生活上的傳統(tǒng)是傳統(tǒng)毒素?！庇蛇@兩個判斷推理得出的結論是：“所以，兄弟怡怡是傳統(tǒng)毒素。”很顯然這個結論不是真的而是假的。因為“兄弟怡怡”這一“傳統(tǒng)”雖然精華和糟粕并存，但更多地指向精華。如相傳的“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說的就是兄弟同心同德可以奪取事業(yè)的勝利。這是迄今為止我們還要發(fā)揚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之一，怎么能說是“傳統(tǒng)毒素”呢？與此同理，由“故家的傳統(tǒng)”得出的判斷和推理也不是真的而是假的。我國不是在倡導和弘揚“家和萬事興”嗎？“四世同堂”“五世同堂”不是令人稱頌嗎？“商文”簡單地把“兄弟怡怡”、把“家族集居”歸結為“傳統(tǒng)毒素”，從邏輯角度看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其根源在于運用概念不同一，違反了概念同一律。

論據(jù)無法推導出結論

病例：“商文”第二部分一開頭擺出了兩條“論據(jù)”——

“論據(jù)A”：信息來源是魯迅與周作人的學生章廷謙，又名川島，他曾目睹周氏兄弟大打出手，他曾經(jīng)對魯迅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說：“周作人的老婆造謠說魯迅調戲他。周作人的老婆對我還說過：魯迅在他們的臥室窗下聽窗?！彼S即補充說：“八道灣后院的房屋，窗戶外有土溝，還種著花卉，人是無法靠近的?！?/p>

“論據(jù)B”：作家臺靜農對作家舒蕪講過：周作人在北京西山養(yǎng)病時，魯迅替周作人賣一部書稿，稿費收到了，魯迅連夜到后院去通知羽太信子。不料后來羽太信子對周作人說魯迅連夜進來，意圖非禮。

“結論”：上述材料顯示，魯迅看兄弟媳婦洗澡的事，應該不會是空穴來風。

議論文寫作常識告訴我們，“結論”是建立在“論據(jù)”基礎之上，是由“論據(jù)”推導出來的必然結果。以此來察看“論據(jù)A、B”能不能推導出“商文”“結論”呢？

先說“論據(jù)A”。A引了川島的話。川島之言在周作人老婆說的“魯迅調戲她”前很肯定很明確地加了一個限制詞叫“造謠”。什么叫“造謠”？造謠就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捏造消息”（《現(xiàn)代漢語詞典》）?？梢?，“調戲說”（或曰“窺浴說”）是周作人老婆捏造出來的，是無中生有的。至于“聽窗說”又分明是“謠言”。因為川島說周作人臥室的窗外有土溝、花卉，“人是無法靠近的”。而川島的原話說得更確定：聽窗“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由此可見，“商文”出示的“論據(jù)A”，其意思很明確，周作人老婆說的“調戲”（窺?。┖汀奥牬啊倍际撬闹{言，都是捏造出來，都是無中生有，都是不足為信的。既然“論據(jù)A”說“窺浴”和“聽窗”是無中生有，“商文”怎么可以從這一“論據(jù)”推導出“確有”的“結論”呢？“論據(jù)A”是無法推導得出其“結論”：“魯迅看兄弟媳婦洗澡的事，應該不會是空穴來風。”

再說“論據(jù)B”。“論據(jù)B”引臺靜農的話。這段話轉引了羽太信子“說魯迅連夜進來，意圖非禮”。那么，羽太信子的話能讓人相信嗎？首先，羽太信子的“話”與“事”有距離間隔。羽太信子是“后來”說的話，也就是說所謂的“意圖非禮”之事在發(fā)生之后若干時間才說的。時間的距離對羽太信子話的真實性打了很大的折扣。其次，臺靜農在轉述羽太信子話時用了“不料”一詞，明確地表達了他對羽太信子話的質疑和不信。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是，羽太信子的話無法提供確鑿的證據(jù)。這說明羽太信子的話是“口說無憑”。羽太信子向丈夫說的私房話（枕邊風），又缺乏任何憑證，我們怎么能相信呢？總之，“商文”引臺靜農的話無法佐證“窺浴說”的真實性。它雖然沒有“論據(jù)A”明確指出“窺浴”是羽太信子造的謠言，但其意向也是十分確定的，即羽太信子說的“意圖非禮”不可采信。

綜上所述，“商文”擺出的“論據(jù)A和B”都否決了羽太信子的話，都否決了“窺浴說”。因此，由“論據(jù)A和B”推導出的“結論”只能是：“上述材料顯示，魯迅看兄弟洗澡的事，應該是周作人媳婦羽太信子造的謠言，不足為信?！笨梢姟吧涛摹钡贸龅摹敖Y論”是“論據(jù)A和B”無法推導出來的，是個偽造的“結論”，假的“結論”。

以上我從語法、邏輯和論據(jù)與結論的關系等方面對“商文”加以評點。除此之外，“商文”還存在著強詞奪理、前后矛盾、任意生發(fā)等弊病。舉個顯例，如“商文”第四部分寫道：魯迅“如果不買大宅院，就不會撞見兄弟媳婦洗澡或云雨了”?！百I大宅院”與“撞見”之間并沒有必然的關聯(lián)，“商文”豈不是在強詞奪理嗎？另外，“商文”前文說“聽窗”，這句話卻說“撞見”，前后互相矛盾。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商文”還說“撞見……云雨”，難道周作人夫婦行房事是敞開的嗎？所謂“云雨”云云連羽太信子都不敢胡說，“商文”是憑什么知悉的呢？這不是胡編亂造、任意生發(fā)嗎？凡此種種，從“語文”角度說，是“商文”作文不嚴謹?shù)谋憩F(xiàn)。

走筆至此，我在想“商文”如此草率作文是否是個案？正在書寫時，我讀到了《揚子晚報》以整版篇幅刊登的“氣死語文老師”的報道。原來無獨有偶！

語文老師為何要“氣死”？緣于電視劇《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部當紅的電視劇的劇名取于宋代李清照的詞句，雖顯冗長，但也顯得儒雅而有文氣。這樣一部儒雅而有文氣的電視劇怎么會“氣死語文老師”呢？原來該劇臺詞鬧出了大量語?。海?）用典不當，（2）用詞不當，（3）語義重復，（4）語義矛盾，（5）錯誤用字。比如，“用詞不當”，劇中人物顧廷燁說：“若是我三弟弟勝于我，自然是應該他來繼承大統(tǒng)?！薄按蠼y(tǒng)”一詞運用不當。在當時社會一個世家公子口出“大統(tǒng)”豈不要被殺頭么？還有像“錯誤用字”。病句：“滿城文武”，應作“滿朝文武”；病句：“蒼天厚土”，應作“蒼天后土”。以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中出現(xiàn)的“用詞不當”“錯誤用字”，都不是艱深的詞和字，足見其“語文”之病的嚴重了。

我想從“商文”到電視劇《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出現(xiàn)的“語文病”絕不是“個例”。它們所折射出的是當下社會“語文生態(tài)”惡化的現(xiàn)狀：讀白字、寫錯別字、用詞不當、生造詞匯、病句頻出、不講邏輯、議論強詞奪理等這些“語文病”幾乎隨處可見。如此種種怎么會不“氣死語文老師”呢！

“氣死語文老師”彰顯了語文老師對當下社會“語文生態(tài)”駁雜不潔狀態(tài)的憂慮和憤懣，令人敬佩。但是如果我們從深層次去探究，社會上“語文生態(tài)”現(xiàn)狀與中學語文教學是不是有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呢？語文老師應該知道，從“商文”到《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出現(xiàn)的語病，都是屬于語文基礎知識和語文基本功訓練的范疇，是語文教學責無旁貸的事。由此我要請教語文老師：現(xiàn)在語文課堂上，還教學生寫字、識字么？還教辨詞造句么？還教語法，還教邏輯，還教修辭么？如果這些語文基礎知識和語文基本功訓練在語文課堂上正在逐漸淡化乃至消退，那么那些未經(jīng)過“語文”嚴格訓練的學生以后走上社會，怎么可能正確地運用母語，正確地運用“語文”呢？所以我這個已退休的語文老師建議我的同行們，且慢“氣死”，而是在勇敢地揭示社會上“語文生態(tài)”中污染不潔現(xiàn)象的同時，還要躬身自問：當下的語文教學有沒有出現(xiàn)什么偏差？在語文教學中是不是需要加強語文基礎知識和語文基本功訓練？

最后，我還想對“商文”論及的“兄弟失和”說一點看法。

在周氏“兄弟失和”的研究中最難破解的是所謂的“窺浴說”和“聽窗說”?！案Q浴說”和“聽窗說”都出于同一個人，即周作人媳婦羽太信子之口。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問題在于羽太信子所說的“窺浴”和“聽窗”是真的嗎？有沒有實證和旁證呢？

對于“聽窗說”，我們完全可以認定羽太信子說的話是信口開河，是無中生有，是謠言。我想這也是毫無疑義的。為什么？因為有實證。據(jù)曾居住過八道灣的川島說，周作人臥室“窗外種滿了花木”，要“聽窗”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再說按照常識，“聽窗”的人總是輕手輕腳，而又隔著一道花木，再隔著一堵厚墻，臥室內的人能覺察到外面有人在“聽窗”嗎？可以肯定地說，所謂“聽窗”是羽太信子憑空捏造的謠言，這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困難在于如何看待“窺浴說”了?！奥牬罢f”因為有據(jù)可查容易破解，但“窺浴說”卻難了。羽太信子口說魯迅先生“窺浴”，根據(jù)何在？有實證嗎？有旁證嗎？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研究者們對羽太信子說的話，信以為真還是信以為假呢？這確乎是一道難題，一道測試聽者“智商”的難題。要破解這道難題，需要專家學者具備大智慧和高智商。川島是親耳聽到羽太信子說“窺浴”的人。他聽后明確表態(tài)：“周作人老婆造謠說魯迅調戲她?！薄霸熘{”一詞，是川島對羽太信子說的“窺浴”的明確判斷，是川島在聽了羽太信子話后經(jīng)過自己大腦理性思考后的清醒認識，是川島大智慧和高智商的顯現(xiàn)。因為從羽太信子說別人偷看她洗澡這件事本身來看，只有她一個人說，沒有任何證據(jù)，一個有理智的人能貿然相信嗎？況且憑著川島對說話人的品格習性的充分了解（川島與周氏一家很熟悉），他不會不知道說話人的意圖和目的。

面對迷霧濃重的“窺浴說”要破解確乎有一定難度，但對于具備大智慧和高智商的“魯研”專家學者而言也并不如“蜀道之難”。他們有一雙孫悟空一般的火眼金睛能穿透迷霧，把“窺浴說”的真相看得一清二楚。我國有句良言叫“謠言止于智者”。唯有大智慧高智商的人方能阻斷謠言，才會不信謠不傳謠?！棒斞小苯缬械氖沁@樣的智者，我相信！

2019年3月完稿于留清齋

①③④轉引自陳漱渝：《搏擊暗夜·魯迅傳》，作家出版社2016年1月第1版，第97頁，第97頁，第98頁。

②《揚子晚報》2019年1月6日A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