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說混合著美麗與悲涼
——汪曾祺筆下的魯迅

山東 段春娟

汪曾祺在列舉受影響較大的現(xiàn)代作家時，常把魯迅和沈從文并提，并把他排在沈從文的前頭。其實魯迅生前跟汪曾祺并沒有交集，汪曾祺也并未寫下多篇有關魯迅的文章（只有一篇，而他寫過多篇談沈從文的文章），但其筆下時時有魯迅的影子。汪曾祺視魯迅為寫作上的導師，從他那里汲取諸多滋養(yǎng)。在闡述自己的創(chuàng)作觀時，他常常援引魯迅，可見對其作品的熟稔程度。他坦承：“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作品我讀得比較熟的是魯迅。我在下放勞動期間，曾發(fā)愿將魯迅的小說和散文像金圣嘆批《水滸》那樣，逐句逐段地加以批注。搞了兩篇，因故未竟其事?！保ā墩勶L格》）他原是讀書隨性的人，如此用心確乎難得見。汪曾祺是從哪個角度來接受魯迅的？魯迅在其筆下有著怎樣的呈現(xiàn)？筆者從其諸多論述中摭拾一二，以期對我們深入理解汪曾祺、閱讀魯迅有所助益。

魯迅的書信、日記，都是好文章

汪曾祺對語言的重視程度無與倫比，把語言看得高于一切。他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語言是內(nèi)容，也是形式。在他的創(chuàng)作談中，專門談語言的最多，不下六篇：《“揉面”——談語言》《文學語言雜談》《關于小說語言（札記）》《小說的思想和語言》《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學話常談》等。有些文章雖不專門談語言，但對語言問題多有所涉及，像《小說筆談》《小說創(chuàng)作隨談》《小說技巧常談》等。他認為語言的唯一標準就是準確?！皽蚀_就是把你對周圍世界、對那個人的觀察、感受，找到那個最合適的詞兒表達出來。這種語言，有時候是所謂人人都能說的，但是別人沒有這樣寫過的?！保ā段膶W語言雜談》）他認為魯迅在這方面堪稱范例：“魯迅用字至切，然所用多為常人語也。”他以魯迅的作品為例：

魯迅的《藥》這樣描寫枯草：“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贝蟾胚€沒有一個人用“銅絲”來形容稀疏瘦硬的秋草。《高老夫子》里有這樣幾句話：“我沒有再教下去的意思。女學堂真不知道要鬧成什么樣子。我輩正經(jīng)人，確乎犯不上醬在一起……”“醬在一起”，真是妙絕。（《揉面》）

小說《祝福》中“四叔”和“我”談話不投機，“于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汪曾祺認為這“?！弊钟玫煤?，并專為此寫下一段長長的注釋，說表達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孤寂無聊之感”（《關于小說語言（札記）》）。

在《傳神》一文中，汪曾祺認為寫人免不了要給人物畫像，而畫像最好的辦法就是寫他的眼睛。他以魯迅的《祝?！窞槔f文中兩處言及祥林嫂的眼睛：“順著眼”和“間或一輪”，他認為這很“傳神”，生動刻畫了祥林嫂的神情和她悲慘的遭遇。

小說《采薇》中伯夷、叔齊的對話用的是單音詞“苦……粗……”很口語化、生活化，汪曾祺認為若改成雙音詞“苦澀……粗糙……”魯迅特有的溫和的諷刺，魯迅的幽默感，全都完了?。ā蛾P于小說語言（札記）》）

汪曾祺有個觀點，認為研究創(chuàng)作的內(nèi)部規(guī)律，探索作者的思維方式、心理結構，不能不玩味作者的語言。而他對魯迅的研究，正是從語言這一視角切入，他對魯迅的語言是下過一番功夫、做過一番玩味的。汪曾祺認為作家應該隨時鍛煉自己的語言，寫一封信，一個便條，甚至一個檢查，也要力求語言準確合度。他曾由衷嘆曰：“魯迅的書信、日記，都是好文章。”（《揉面》）

諸多文學命題都以魯迅為例

談到風格問題，汪曾祺認為每個作者都應有自己的風格，可以不用署名，一看就知是某人的作品。但就一個人而言，因所寫題材、人物不同，對所寫人物的情感態(tài)度不同，也會有不同的風格和調子。他又以魯迅為例：“你看看魯迅的作品，他的語言風格，一看就可以看出，但是魯迅的語言風格也不是一樣的。比如他寫《社戲》，寫《故鄉(xiāng)》，包括寫《祝?！?，他對他筆下所寫的人物是充滿了溫情，又充滿了一種蒼涼感，或者說悲涼感。但是他寫高老夫子，特別是寫四銘，所使用的語言是相當尖刻，甚至是惡毒的，因為他對這些人深惡痛絕，特別是對四銘那種人非常討厭，所以他用的語言不完全一樣?！?（《文學語言雜談》）

小說的現(xiàn)代化是汪曾祺一直探求的文學命題。在他看來，散文化小說是現(xiàn)代小說之一種， 早在1986年他就寫下《小說的散文化》一文。他認為散文化小說一般不寫重大題材，不大能容納過于嚴肅的、嚴峻的思想?！霸S多嚴酷的現(xiàn)實，經(jīng)過散文化的處理，就會失去原有的硬度?！彼J為魯迅的創(chuàng)作就是如此：“魯迅的《故鄉(xiāng)》寫得很不集中?！渡鐟颉肥切≌f么? 但是魯迅并沒有把它收在專收散文的《朝花夕拾》里，而是收在小說集里的?！薄棒斞甘莻€性格復雜的人，一方面，他是一個孤獨、悲憤的斗士，同時又極富柔情?！豆枢l(xiāng)》《社戲》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惆悵和凄涼，如同秋水黃昏?！保ㄒ姟缎≌f的散文化》）

談到虛構問題，汪曾祺認為小說就是虛構，但虛構要有生活根據(jù)，要合乎情理。他認為《阿Q正傳》正是如此：“《阿Q正傳》整個兒是虛構的，但是阿Q有原型。阿Q在被判刑的供狀上畫了一個圓圈，竭力想畫得圓，這情節(jié)于可笑中令人深深悲痛。竭力想把圈畫得圓，這當然是虛構，是魯迅的想象。但是不識字的愚民不會在一切需要畫押的文書上畫押，只能畫一個圓圈（或畫一個‘十’字）卻是千真萬確的。這一點不是任意虛構。因此，真實?！保ā缎≌f陳言》）

談到作品主題，汪曾祺說，每個作家大致總有一個貫穿性的主題：沈文從作品貫穿性的主題是“民族品德的發(fā)現(xiàn)和重造”，契訶夫的貫穿性主題是“反庸俗”，魯迅作品的貫穿性主題是“揭示社會的病痛，引起療救的注意”（《小說的思想和語言》）。

談到文學的作用，汪曾祺認為是“使這個世界更詩化”。他言及：魯迅曾說過，畫家可以畫花，畫水果，但不能畫毛毛蟲，畫大便。丑的東西總是使人不愉快的。

綜上可見，汪曾祺視魯迅為文學大家，而非民主斗士、國家脊梁等政治性符號。他對魯迅的接受閱讀主要是從文學藝術的角度。他談語言，談風格，談主題，談虛構，談小說的散文化等，都援引魯迅來支撐觀點、說明問題，他說：“中國五十年代以前的短篇小說作家不受魯迅影響的，幾乎沒有。近年來研究魯迅的談魯迅的思想的較多，談藝術技巧的少?，F(xiàn)在有些年輕人已經(jīng)讀不懂魯迅的書，不知魯迅的作品好在哪里了?？磥硇麄魉囆g家魯迅，還是我們的責任。這一課必須補上?！保ā墩勶L格》）這段話既有現(xiàn)實針對性——目前年輕人讀不懂魯迅，也有些夫子自道的意味，他本人正是從藝術這個角度來閱讀魯迅并深受其影響的。

《朝花夕拾》每篇都洋溢著羅漢豆的清香

20世紀80年代，汪曾祺文壇復出，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以故鄉(xiāng)高郵為背景的小說，《異秉》《受戒》《大淖記事》《歲寒三友》等。這些小說風格獨特，充滿濃郁的地方風情，有人據(jù)此說他的小說里有風俗畫，有人干脆就說他是風俗畫作家。對此他都沒有否認，并專門寫下《談談風俗畫》（1984）一文，對小說中的風俗描寫談了自己的觀點。他說喜歡看風俗畫，喜歡看動物題材的《老鼠嫁女》：“如魯迅先生所說，所有儼然穿著人的衣服的鼠類，都尖頭尖腦的非常有趣?！薄拔覍︼L俗有興趣，是因為我覺得它很美?！彼詾轱L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chuàng)作的生活的抒情詩，反映了一個民族對生活的摯愛，對“活著”所感到的欣悅?！帮L俗中保留一個民族的常綠的童心，并對這種童心加以圣化。風俗使一個民族永不衰老。風俗是民族感情的重要的組成部分?！保ㄟ@些話是筆者看到的關于風俗的最美的、最抒情的闡釋。）他認為，小說里寫風俗，不是為寫風俗而寫風俗，目的還是寫人?！皩懸稽c兒風俗畫，對增加作品的生活氣息、鄉(xiāng)土氣息是有幫助的。”“風俗化小說”在汪曾祺看來不是個貶義詞，他認為沈從文的《邊城》如果不是幾次寫到端午節(jié)賽龍船，便不會有那樣濃郁的色彩。他說魯迅的作品《故鄉(xiāng)》《社戲》《祝?！罚际秋L俗畫的典范，“《朝花夕拾》每篇都洋溢著羅漢豆的清香”。

汪曾祺經(jīng)常把魯迅、沈從文相提并論。他認為在風俗畫描繪方面堪與沈從文比肩的，唯有魯迅。在《與友人談沈從文》一文中，他說：“沈從文是一個風景畫的大師，一個橫絕一代、無與倫比的風景畫家?！唆斞傅摹豆枢l(xiāng)》《社戲》，還沒有人畫出過這樣的中國作風、中國氣派的風景畫。”

在他看來，沈從文那些以湘西為背景的作品中有魯迅的影子?！白x沈先生的作品常令人想起魯迅的作品，想起《故鄉(xiāng)》《社戲》（沈先生最初拿筆，就是受了魯迅以農(nóng)村回憶為題材的小說的影響，思想上也必然受其影響）。他們所寫的都是一個貧窮而衰弱的農(nóng)村。地方是很美的，人民勤勞而樸素，他們的心靈也是那樣高尚美好，然而卻在一種無望的情況中辛苦麻木地生活著。魯迅的心是悲涼的。他的小說就混合著美麗與悲涼?！保ā渡驈奈牡募拍獪\談他的散文》）

他曾生活在豐富的民間文學的感性世界中

《魯迅對民間文學的一些基本看法》原載于1956年10月號的《民間文學》，是汪曾祺所寫的唯一一篇有關魯迅的文章，其時他正擔任《民間文學》的編輯工作。他選取民間文學這個角度來解讀魯迅，認為魯迅的創(chuàng)作深受民間文學的影響，一方面是與工作相關，所謂干什么吆喝什么，另一方面可以看出汪曾祺很早就意識到民間文學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積極意義，這與他后來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汪曾祺后來視民間文學為一大寶庫，坦承其創(chuàng)作深受民間文化的滋養(yǎng)，并經(jīng)常奉勸年輕人多向人民大眾學習，多讀一些民間文學，以提高自己的文學素養(yǎng)。

他認為魯迅先生對民間文學的看法，“常常達到不可比擬的深刻性和戰(zhàn)斗性”。在他看來，魯迅對民間文學有著豐富的感性知識，民間文學曾經(jīng)深深地滋養(yǎng)過他，他的《社戲》《無?！贰段宀芬约啊冻ㄏκ啊返摹昂笥洝钡榷际恰俺錆M深情地記述民間文藝生活和作品的極有思想性的文章”。他認為魯迅對民間文學的貢獻主要有三方面：一是視民間文學為“生產(chǎn)者的文學”，他認為這一定義是“具有科學的精確性的”，因為“民間文學，從其全體上看來，它的產(chǎn)生的背景和最基本的主題是：勞動”。二是承認民間文學在藝術上的優(yōu)越性——剛健、清新。汪曾祺認為很多人對民間文學都缺乏了解，而且存在不同程度的輕視，把民間文學置于不適當?shù)奈恢茫囚斞赶壬阉鼣[正了。三是他贊賞魯迅對民間文學的態(tài)度——整理、加工，生出新的藝術、新的形式。他認為魯迅的《故事新編》有加工、改編、創(chuàng)作，是成功整理民間文學的范例。“故事新編有許多借題發(fā)揮的情節(jié)，但是除去這些之外，還是忠實于原來的傳說和史料，并且發(fā)揮出原材料的精神的；用魯迅先生自己的說法，就是‘沒有把古人寫得更死’?！?/p>

他認為魯迅先生之所以能深刻地認識民間文學，是因為他在精神上和人民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還因為“他曾經(jīng)生活在豐富的民間文學的感性世界之中，對民間文學有著廣泛的知識和興趣；民間文學曾經(jīng)養(yǎng)育過他，這也成了他身體里的狼的血液，使他切身地感覺著它的強壯的力量。民間文學的偉大的教育作用，其實從魯迅先生的身上，就可以看出來的”。其實這些話在汪曾祺身上也適用。他20世紀50年代編過《說說唱唱》《民間文學》等刊物，經(jīng)常到各地采風，這讓他有機會接觸大量民間文學，用他自己的話說曾讀過上萬首民歌。他的創(chuàng)作搖曳多姿，呈駁雜氣象，與民間文學的滋養(yǎng)密不可分。

魯迅對中國古典文學有很深的研究

汪曾祺主張創(chuàng)作“要回到民族傳統(tǒng)，回到現(xiàn)實主義”，他認為當代文學要含蘊傳統(tǒng)文化，才稱得上是當代中國文學。在他看來一個作家文化素養(yǎng)的高低，跟他讀多少中國古典作品有直接關系。他認為語言的背后是文化，一些青年作家語言不好，原因就是中國古典作品讀得太少，作品后面的文化積淀太少?！罢Z言文化的來源，一個是中國的古典作品，還有一個是民間文化，民歌、民間故事，特別是民歌。”他總是奉勸年輕人多讀一些中國古典作品，多接觸一些民間文化，才不致“書到用時方恨少”。他不同意文化斷裂始自“五四”的說法，他認為文化主將們的舊學功底都很深厚，他們倡導白話文運動，但不意味著他們寫出來的東西就是“大白話”。他認為胡適倡導的“白話文”實是“大白話”，忽視了語言的藝術性，實在是一種沒有文化的語言。而魯迅雖然說要上下四方尋找一種最黑最黑的咒語，來咒罵反對白話文的人，但是他文中所寫“時大夜彌天，碧月澄照，饕蚊遙嘆，余在廣州”就很難說是白話文。魯迅的文章好，汪曾祺認為是與其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底蘊分不開的。（《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

“魯迅對中國古典文學，特別是中古文學，有很深的研究。他曾經(jīng)講述過漢文學史，校訂過《嵇康集》。他寫的《魏晉文章與藥與酒的關系》（筆者按：正確說法當為《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至今還是任何一本中古文學史必須引用的文章。魯迅可以用地道的魏晉風格給人寫碑。他用白話文寫的小說、散文里，也不難找出魏晉文風的痕跡。我很希望有人能寫出一篇大文章：《論魏晉文學對魯迅作品的影響》。魯迅還收集過漢代石刻畫像，整理過會稽郡的歷史文獻，自己掏錢在南京的佛經(jīng)流通處刻了一本《百喻經(jīng)》，和鄭振鐸合選過《北京箋譜》。這些對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有間接的作用的?！保ā秱鹘y(tǒng)文化對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

作為散文大家，汪曾祺曾為兩套散文書系寫過總序。一為 “當代散文大系”，一為“午夜散文隨筆書系”。兩文均梳理了中國散文發(fā)展的大致脈絡，認為“魯迅、周作人實是‘五四’以后散文的兩大支派。魯迅悲憤，周作人簡淡。后來作者大都是沿著這兩條路走下來的”。在他看來，20世紀40年代至70年代幾乎沒有“美文”，80年代以來散文的發(fā)展勢頭雖好，但依然少有人能寫出像魯迅《二十四孝圖》那樣氣勢磅礴、縱橫揮灑的“大”散文。主因就在于文化的斷裂，對散文的民族傳統(tǒng)繼承得不夠，寫作者的古文化功底不夠豐厚。

對于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尋根”熱及“文化小說”的提法，汪曾祺說傳遞出的都是對中國古文化的向往，他認為這種傾向是好的。他曾說：“一個中國作家應當對中國文化有廣博的知識和深刻的理解，他的作品應該閃耀出中國文化的光澤?！钡@不是想做就一下子能做成的，文化的脈一旦中斷，再接續(xù)起來是需要一個過程的。他又說：“魯迅、老舍、沈從文對于中國文化的修養(yǎng)是很深的，我們應該向他們學習?！保ā秾じ罚┻@些話在今天看來仍有積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