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鎣
摘要:蘇軾是豪放一類詞的開創(chuàng)者,“豪放”一詞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解釋是“氣魄大而不受拘束”(1),這一解釋卻與蘇軾詞中的豪是大同小異的。蘇軾詞中追求的豪放是受傳統(tǒng)禮教拘束而又收放自如,是向傳統(tǒng)詩教靠攏的中和之美。同時,豪放一類詞并不是自蘇軾起便一蹴而就的,詞中開闊的氣魄在柳永羈旅行役一類詞中便早有所表現(xiàn)。在本文中我們將主要討論柳永、蘇軾分別對豪放一類詞的催生和開創(chuàng),并兼論蘇軾對柳永的繼承與突破。
關(guān)鍵詞:蘇軾;柳永;豪放詞;以詩入詞;以詩教入詞
豪放一類詞中“豪放”的風格并不是自蘇軾起便一蹴而就的,早在柳永的羈旅行役之詞中這種開闊的境界和拓落的風格就可見一斑,而蘇軾開創(chuàng)“自是一家”的豪放一類詞時也在自覺不自覺中受到了柳永的影響。接下來我們便分別從柳永和蘇軾兩個作家入手,談二者在詞體、詞境和手法上對豪放一類詞的催生、開創(chuàng)作用。
一、柳永以其頹放之質(zhì)為豪放之詞唱出先聲
一提起柳永,我們往往會將其與婉約綺的詞風畫上等號,然而這并不是準確的。柳永有一部分表現(xiàn)出“不減唐人高處”的羈旅行役之詞,其中的豪情與放達與后來豪放詞中闊大的情感有一脈相承之感。柳永以其“仙風道骨,調(diào)鏡不羈,傲脫王侯,意尚豪放”(2)的頹放之質(zhì)為豪放之詞唱出了先聲,在詞體、詞境、詞風諸方面都對宋代豪放詞的興盛發(fā)揮過奠基作用。
(一)詞體:“詞至柳永,體制始備”
“詞至柳永,體制始備”,柳永創(chuàng)制長調(diào),大大增強了詞的抒情性和敘事性和表現(xiàn)力。柳永或自度新曲,或“變舊聲作新聲”,打破了小令的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以“變舊聲作新聲”為例看柳永長調(diào)對小令的突破:《浪淘沙》在劉禹錫時,僅為28字的單調(diào),至李煜增為54字的雙調(diào),而至柳永竟擴展成三疊135字的重頭巨制(長調(diào)中的三疊系柳永首創(chuàng))。(3)字數(shù)的增加使慢詞的容量遠遠超于小令,這一文體容量的增加為詞風向豪放的轉(zhuǎn)變提供了條件。
在創(chuàng)作慢詞的過程中,柳永發(fā)揚以賦為詞的手法,將漢大賦鋪排描繪表現(xiàn)手法運用到詞中,使詞具有如漢大賦一般的鋪張揚厲的風格,因此也使其羈旅行役之詞變得更加的豪與放了。龍榆生論及柳永創(chuàng)制長調(diào)的意義時說:“如果不是柳永大開風氣于前,說不定蘇軾、辛棄疾這一派豪放作家,還只是在小令里面打圈子,找不出一片可以縱橫馳騁的場地來!”(4)充分說明了柳永創(chuàng)制長調(diào)對豪放一類詞的奠基作用。
(二)詞境:“詞至柳永,境界大開”
“詞至柳永,境界大開?!币允芯?、都市、艷情詞聞名于世的柳永固然承襲了唐五代花間詞派寫“男女情事,離別相思”的詞風,但其現(xiàn)存212首柳詞卻述志、抒懷、言理、人生哲理等各種題材均有。即使其抒寫男女愛戀之情的詞,柳永也能突破花間樊籬寫出五代詞沒有的深情與厚度。如柳永的歌妓詞并非僅僅描寫男歡女愛而是通過與歌妓共情將個人身世之感打入艷情詞,使其艷情詞既有溫度又有深度。我們應該更多看到柳永對豪放一類詞的貢獻而非簡單武斷的“以蘇律柳”否定柳永在豪放一類詞開拓中的積極作用。在詞體上,柳永以長調(diào)突破小令的限制;在詞境上,柳永突破五代花間詞只寫香羅綺艷之事的局限;在表現(xiàn)手法上,柳永又以賦入詞并開創(chuàng)關(guān)聯(lián)的領字示范。這些均為蘇軾開創(chuàng)豪放一類詞作出積極貢獻。
(三)蘇對柳的承繼
受傳統(tǒng)士大夫和文人相輕的思想觀念影響,蘇軾對柳永往往表現(xiàn)出來輕視與不屑。但是在輕視的背后,蘇軾卻深受柳永影響,在多個方面承襲柳永,就連其沾沾自得的“自是一家”的豪放詞也不例外。蘇軾認為其自創(chuàng)豪放詞,自是一家,終以豪放壓過柳詞的香艷綺靡,但孰不知,其豪放詞在體制上和內(nèi)容上都深受柳詞影響。就以柳永的《雙聲子》與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做比較,現(xiàn)摘柳永《雙聲子》兩句如下:
想當年、空運籌決戰(zhàn),圖王取霸無休。江山如畫,云濤煙浪,翻輸范轟扁舟。
其中“想當年、空運籌決戰(zhàn),圖王取霸無休”的縱橫氣勢,“江山如畫,云濤煙浪”的闊大氣象,尤見豪放風格。而與蘇軾的《念奴嬌》相比較,我們不難看出,蘇軾在領字和意象的選擇都借鑒了柳永的《雙聲子》。不難發(fā)現(xiàn)后者無論是布局謀篇,還是狀景抒情,都受到前者的啟迪,借鑒了前者的經(jīng)驗。
二、蘇軾“以詩入詞”真正開豪放一派詞
柳永雖開風氣之先,在其詞中早已有“豪放”的影子。但真正為豪放詞開宗立派的還是繼承柳永長處的蘇軾,這一關(guān)鍵就在于蘇軾對創(chuàng)作“自是一家”豪放詞的自覺意識以及其對柳永在詞境和對詞整體認識上的超越。
(一)詞境:由個人走向國家,實現(xiàn)了真正的闊大
劉熙載在《藝概》中評價蘇軾的豪放詞“東坡詞頗似老杜詩,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5),準確概括了蘇軾豪放詞描摹世象之廣,蘊含情意之闊的特點。雖然詞境至柳永時,已不似唐五代花間詞般只寫宴飲歡愉,男女情愛之事,但直到蘇東坡以前,詞一直是用來表現(xiàn)私人生活的工具,就算到了歐陽修、宴殊手中也只是用詞來抒寫自己的人生感懷,直至蘇軾的豪放詞,才真正將國家大事,英雄人物納入其中,使詞開始真正從個人走向家國,由專注小我走向關(guān)注社會。至此詞境才真正的實現(xiàn)了由大到小的轉(zhuǎn)變。如蘇軾膾炙人口的《江城·密州出獵》《念奴嬌.赤壁懷古》均是追憶英雄人物,抒發(fā)胸中政治抱負的愛國豪放詞。到了其后期作品,蘇軾的豪放詞中就不僅僅只體現(xiàn)“豪”了,而更多的是一種曠達和灑脫。如其《八聲甘州·寄參寥子》《水調(diào)歌頭》等詞,都達到了“極超曠,而意極和平”的境界。
在詞體方面,蘇軾“以詩入詞”且又在詞前寫小序,進一步增加詞的表現(xiàn)力,使詞可以情事并敘。如《水調(diào)歌頭》前的小序便交代了蘇軾作詞的時間和目的,增加了詞的容量和敘事性。
(二)詞風:由頹放走向超曠,真正實現(xiàn)了放而不蕩的豪
蘇軾的“豪”是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豪,是“豪”卻豪而不放,“放”卻放而不浪的。以中和為美,恢復傳統(tǒng)詩教是蘇軾追求的最高的詞的審美境界。反觀之柳永羈旅行役一類詞,情感灑脫恣肆,有一放再放,完全不受拘束之感。以其《鶴沖天》為例,其中:“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币痪渫耆鞘墚敃r情感驅(qū)使,罔顧封建禮教傳統(tǒng)和自己建功立業(yè)的心情而吟詠出來的。因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雖然都放情而歌,情感拓落瀟灑,但比之柳永沉溺在消極感情中的無法自拔,符合傳統(tǒng)詩教的蘇詞更有一種昂揚向上、豁達灑脫之感。因此有種說法認為柳詞既不屬于唐五代花間詞或婉約詞也不屬于豪放詞,而是于婉約中有豪放特質(zhì),于豪放中卻又有頹唐之感的“頹放詞派”(6)。
1.主題上的一向下一向上;情感上的一頹一揚
柳蘇二人在詞上最大的不同便是主題上的一向下一向上以及情感上的一頹一揚。以兩者同是以羈旅行役為主題的詞來比較:柳永的《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與蘇軾的《定風波》。柳的《八聲甘州》所選取的意象均有衰頹破敗之感,如“漸霜風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眱删浔泱w現(xiàn)了柳永對人生世事感到絕望和消極頹喪的情感色彩。反觀蘇軾,同樣是面對人生不如意的打擊,卻吟出“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钡脑~句,體現(xiàn)其灑脫中昂揚向上的情感色彩。再看結(jié)尾,柳是“倚欄桿處,正恁凝愁!”,仍然沉浸于愁情中無法自拔,再看蘇軾,已是“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碧K軾將愁情歸于平淡,于平淡中尋求灑脫,這是一種多么超曠的情懷啊!
2.“以詩入詞”與“以詩教入詞”
柳、蘇二人在情感上的“頹曠之別”不僅與二人的作家品性還與二人的詞學觀有很大的關(guān)系。蘇軾不僅是從手法上“以詩入詞”更從詩詞功能上以“詩教入詞”。蘇軾作詞時“寓以詩人句法”(7),把詩的創(chuàng)作手法融入到詞的創(chuàng)作中去,以寫詩的寬闊視角來寫詞。這一手法的引入,使詞打破了只寫兒女私情、離愁別緒的狹隘范圍,大大地拓展了詞的創(chuàng)作領域,因而也就突破了“詞為艷科”的樊籠,提高了詞的創(chuàng)作格調(diào)。
蘇軾又在內(nèi)容和風格上的以詩教入詞。我國古代傳統(tǒng)詩教以溫柔敦厚的中和之美為審美的最高境界,因此蘇軾在作豪放詞時更注重做到“豪而不浪”“放而不蕩”,于豪放中更見灑脫和曠逸。蘇軾企圖使詞也能承擔社會功能,使詞可以表情言志,反映社會現(xiàn)實,起到教化人的作用。蘇軾使詞雅化,使詞從單純的娛樂性文學作品轉(zhuǎn)變?yōu)槟苁惆l(fā)身世之感、家國之嘆,自由表達情感、表現(xiàn)眾多題材的新型詩體文學。蘇軾“以詩入詞”最終使詞從歌場舞榭的音樂附屬品轉(zhuǎn)換為文人的案頭陳列品,豐富了詞的文學形式,提高了詞的文學地位,延長了詞的文學生命力,為宋詞發(fā)展“指出向上一路”。(8)
蘇軾以詩入詞在其所生活的北宋其實并不被當時的詞人所接受,李清照批評他“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者?!标悗煹酪卜Q蘇軾的豪放詞“要非本色”。但其實縱觀北宋詞的發(fā)展過程,我們不難看到,承繼五代花間詞寫男女情事流于世俗娛樂的詞始終不被文人士大夫所恥,無法登入大雅之堂。如果沒有蘇軾發(fā)出“以詩入詞”先聲,那詞這種文學形式很有可能由盛轉(zhuǎn)衰走向末路,即使還有創(chuàng)作也很可能會后繼無力而無法達到新的高峰。
注釋:
《現(xiàn)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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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榆生.《詞曲概論》[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
劉熙載.《藝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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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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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周云龍.柳永宋代豪放詞的奠基人[J],中國韻文學刊,2002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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