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西亞諾?德?波佐"/>
侯詠萱
在烏爾班八世統(tǒng)治時期,一位私人收藏家完全統(tǒng)治了整個藝術圈,他的品味和智慧對當時藝術的影響完全與他的收入和有限的政治權(quán)力不相稱——他就是凱西亞諾?德?波佐(Cassiano Dal Pozzo,1588—1657)(圖1),1588年出生于都靈的一個貴族家庭,曾在比薩大學接受教育。他于1612年前往羅馬,1623年擔任紅衣主教巴爾貝里尼的秘書,從此躋身于羅馬上流社會,并開始在這個城市的知識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但是在羅馬,他沒有試圖獲得政治上的提升,反而進入令人振奮但充滿風險的科學和歷史研究領域。1615年左右,他和弟弟卡洛?安東尼奧(Carlo Antonio,1606—1689)開始收藏各種文物,并將所有的收藏整理成冊,構(gòu)成了他的“紙上博物館”(Museo Cartaceo)。①為了進一步研究,他購買了大量的書籍和科學儀器,收集了大量有關自然史的資料,并贊助出版了有關醫(yī)學、植物學和鳥類學的著作。雖然他自己什么也沒寫,但作為一個嚴肅的學者,他廣受尊敬。
圖1 凱西亞諾的肖像
他早年在羅馬的親密朋友包括保羅?焦爾達諾(Paolo Giordano)的弟弟亞歷山德羅?奧爾西尼(Alessandro Orsini)和年輕的弗朗西斯科?巴爾貝里尼(Francesco Barberini),當馬費奧?巴爾貝里尼(Maffeo Barberini)當選為教皇,弗朗西斯科成為紅衣主教時,凱西亞諾自然是最先受到青睞的人之一,他在巴爾貝里尼家族中擔任了一系列職務,并獲得了許多新的收入來源。然而,以當時的標準來看,他從來就不是一個非常富有且充滿野心的人。他父親甚至連珠炮似的給他出主意:
娶個有錢的貴族,獲得一份真正賺錢的工作,任何事情都可以,我唯一懇求你做的事情,就是不要只是無所事事,時間是如此寶貴……②
凱西亞諾當然抓住了一切機會,但他對官職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欲望,特別是在他事業(yè)的鼎盛時期,他每年的收入估計為六千里弗爾,他把這些錢全部用來推廣藝術和科學,并與許多藝術家、歷史學家等進行了忠實的合作,最終波佐嚴謹、認真的態(tài)度得到了全歐洲學者的熱烈贊賞。
在藝術方面,他收集了早期藝術家的繪畫和版畫,多年來他雇傭年輕的繪圖員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復制古跡,然后他將這些圖畫整理成卷,豐富著他的“紙上博物館”,雖然在當時藝術家和鑒賞家之間對古代的崇敬是相當普遍的,但凱西亞諾賦予了這種情感一種全新的精確性和歷史意義,因為這些圖像收藏自然地給為凱西亞諾工作的藝術家們提供了極佳素材,他們熱切地將這些素材吸收到自己的畫作中,可以說凱西亞諾所做的事業(yè)使得他成為對當時藝術領域最具影響力的人。
凱西亞諾作為普桑早期的重要贊助人,他們的結(jié)識是在畫家來到羅馬后不久,由詩人馬里諾(Marino)③搭橋牽線的,但他們的關系幾乎立刻就被波佐的離開打斷了,因為1624年他需要陪同紅衣主教弗朗西斯科?巴爾貝里尼先后前往巴黎和馬德里。只有在1626年底回到羅馬后他才開始對這位比自己小六歲左右的藝術家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而凱西亞諾對畫家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原因之一是他當時雇傭普桑去做了自己最感興趣的兩項工作——考古學和自然科學,普桑由此進入了這一組藝術家的行列,他們將古羅馬的遺跡記錄在大約1500幅繪畫中,并按主題裝訂成冊,收錄在凱西亞諾的“紙上博物館”。
在普桑在羅馬的職業(yè)生涯的形成期,他為當時最偉大的歐洲鑒賞家工作的同時,進入了一個真正的古典研究的世界。與其他從事這一工作的藝術家相比,普桑更能吸收古典藝術的精髓,這不僅體現(xiàn)在構(gòu)圖方式上,還體現(xiàn)在更為復雜、原創(chuàng)性的表現(xiàn)方式上。凱西亞諾很快就意識到,在他的這項工作中有一位畫家在為他服務,那就是普桑,這位畫家所能做的遠不止重現(xiàn)古代的遺跡,還有能力把生命注入古老的形式中。
所有這些古典主題可能都吸引了凱西亞諾的注意,作為一名羅馬藝術的狂熱學者,他甚至為圖拉真圓柱上的浮雕制作了石膏模型,因此像普桑這樣的藝術家就可以更好地刻畫街道上方看不清楚的場景,普桑作品中的一些背景建筑也很有可能來源于此。此外凱西亞諾收藏的無數(shù)古董、書籍、自然和人工制品都有助于這位法國藝術家發(fā)展自己博學的天性,他還一直鼓勵普桑要更加科學地作畫,培養(yǎng)其對古物的興趣。因此在凱西亞諾的指導下,普桑對古羅馬文明的崇拜愈加強烈。
在普桑的作品中,有一幅可以追溯到1626年底的油畫《象背上的漢尼拔》(Hannibal riding an elephant)(圖2)便是在凱西亞諾的贊助下完成的,由于普桑當時知道凱西亞諾對自然史和動物很感興趣,所以畫家便利用這個機會將其作為一個禮物送給他。此外,漢尼拔這一歷史題材也是建立在波佐對古代世界的特殊興趣之上,后來這位藝術家從他的贊助人那里得到了四十斯庫多(Scudo)。不僅如此,在普桑和凱西亞諾交往之初,他還希望以這位收藏家的名字來命名畫一幅叫作《Rebecca al Pozzo》的畫,來表示他對波佐的敬意,以此討好他,這一點從普桑當時的境況來看就不會令人感到驚訝了。④
圖2 普桑 象背上的漢尼拔 1626年
因為這時普桑精妙的繪畫才能并沒有給他帶來大量的委托。直到1628年,由于梵蒂岡和圭多?雷尼在圣禮拜堂就另一幅畫所進行的談判破裂后,科爾托納取代了雷尼的位置并退出本屬于他的圣彼得大教堂的工作,后來在凱西亞諾特別的幫助和調(diào)解下,普桑才得到了這項由紅衣主教巴爾貝里尼委托的為圣彼得大教堂畫一幅祭壇畫的任務——即《圣伊拉斯謨殉教》(Martyrdom of St Erasmus)(圖3)。這幅畫比較特殊,是因為巴爾貝里尼有著嚴格的尺寸和形狀的限制,他要求畫的高度需要超過三米,但留有的寬度卻十分狹窄,因此普桑選擇以密集的人物行列來制造出強烈的垂直點構(gòu)圖;再加上這位反改革者最喜歡血腥的殉教場景,所以其繪畫主題也是另一個限制。
圖3 普桑 圣伊拉斯謨殉教 1628年
盡管這算得上是普桑的一幅杰出的作品,但他的努力在當時并沒有獲得普遍的認可,這很可能因為普桑是法國人,意大利人不愿意接受他在自己的地盤上與巴洛克風格的意大利大師競爭的企圖,受到冷遇后,隨之而來的是又失去了圣王路易堂(San Luigi dei Francesi)的一項重要委托。
這次相對的“失敗”和普桑隨后的嚴重疾病是他職業(yè)生涯發(fā)生轉(zhuǎn)變的決定因素。此時普桑沒有大量的工作委托,身體狀況也不容樂觀,從而導致他的經(jīng)濟境況十分不穩(wěn)定,這一點可以從他給波佐的一封信中得知,普桑在信里寫道:
由于一場意外的疾病,我不能親自問候你,我冒昧地再次寫信,請求你盡可能地幫助我;因為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在生病,除了我的雙手工作以外,沒有什么收入來維持生活。⑤
不久之后,這位藝術家娶了安妮?瑪麗?杜吉特(Anne-Marie Dughet)為妻,她是一位法國糕點廚師的女兒,杜吉特在普桑生病時收留了他。在他康復之后,他的事業(yè)開始了新的方向。他拒絕了大型的公共委托,轉(zhuǎn)而致力于為一群有修養(yǎng)的贊助人創(chuàng)作小型畫作,而且作品的大小一般很少超過5英尺(152.4厘米),其中包括紅衣主教弗朗西斯科?巴爾貝里尼以及凱西亞諾?德?波佐。后來他逐漸發(fā)展出了一批觀眾,他們欣賞普桑那些規(guī)模相對適中的畫作——合理地安排、克制、充滿詩意——如今他也因此而聞名。
與同時代的魯本斯與科爾托納等忙于教皇與王室委托的畫家相比,普桑更專注于為私人贊助創(chuàng)作小規(guī)模的作品,他下定決心朝著自己的方向出發(fā),再也沒有試圖在羅馬的地盤上與巴洛克風格的意大利大師競爭。
到目前為止,普桑為凱西亞諾所做的最令人驚訝的工作是他在1636年開始畫的“七大圣禮”——一套代表早期基督教會儀式的繪畫,也是他最著名的宗教畫之一(圖4—圖10)。無論是從題材還是從普桑對它的實際處理上看,這都是17世紀繪畫史上的革命性事件。因為在意大利,圣禮作為一個系列曾經(jīng)只被畫過一次——即在14世紀那不勒斯的一些被認為是羅伯托?奧德里西(Roberto Oderisi)的壁畫作品中出現(xiàn)過。⑥凱西亞諾非常珍愛這組作品,他甚至不允許再次復制它們,而且很有可能這套宗教題材作品的靈感也來自于他本人,這一點在哈斯克爾的《贊助人與畫家》中有所體現(xiàn),他認為凱西亞諾對各種宗教和社會習俗、儀式都十分感興趣,“七大圣禮”系列作品也是凱西亞諾對早期基督教儀式研究的反映。并且應他的要求,普桑在每一幅作品中都賦予了一個場景和早期典型的基督教服裝。⑦
圖4 普桑 “圣禮儀式”——懺悔禮 1636—1640年
圖10 普桑 “圣禮儀式”——最終擦圣油禮 1636—1640年
后來隨著紅衣主教巴爾貝里尼的官職被撤,凱西亞諾的職業(yè)生涯和部分收入來源也逐漸走到了盡頭——盡管紅衣主教重返羅馬后,他被復職了,但當時的教皇英諾森十世不僅敵視巴爾貝里尼身邊的人,也敵視凱西亞諾所追求的理想,于是他退出了宮廷生活,雖然他認為這也是件好事,但在17世紀,藝術與權(quán)力中心緊密相連,凱西亞諾的贊助和他的政治地位都受到了極大的影響。不過盡管如此,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專注于學術和科學活動,但他的收藏在接下來十年左右的時間里幾乎停止增長了,他這時的一些委托,主要是由二流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繼續(xù)豐富著他的紙上博物館。
1651年,在凱西亞諾的委托下,普桑為他創(chuàng)作了一幅畫——《有皮拉摩斯和提斯柏的風景》(Landscape with Pyramus and Thisbe)(圖11),這幅畫反映了波佐對浪漫的品味,因為皮拉摩斯和提斯柏是來自于奧維德《變形記》中一個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古希臘神話愛情故事,普桑在創(chuàng)作這幅畫時還運用了他多年前對萊奧納多思想的研究,并從《論繪畫》里一段描述風暴的文字中獲得了靈感:
圖11 普桑 有皮拉摩斯和提斯柏的風景 1651年
如果你想很好地表現(xiàn)一場風暴,在你的頭腦中需要考慮和安置風的影響,它吹過海面和地面,因為它帶走了那些沒有牢牢扎根在大地上的東西。為了很好地表現(xiàn)風暴,首先要畫出被風吹散的、撕裂的云,以及從海岸上揚起的沙塵;包括樹枝和樹葉,以及許多其他輕的東西,它們在狂風的怒吼中升起,散落在空中,樹和草都彎著身子緊貼在地面上,仿佛是要順著風的方向走,它們的枝干扭曲著,葉子被打得亂七八糟。他們中的一些人倒下了,裹在衣服里,由于塵土飛揚,幾乎無法辨認出來,而那些仍然站在樹下的人,他們抱著樹,以免風把他們吹走。還有些人因為塵土,將雙手蒙在眼前,屈身于地,他們的衣服和頭發(fā)都隨風流動著。⑧
據(jù)記載凱西亞諾1657年去世之前,在他所收藏的大量普桑的作品中,這幅畫不論是從尺寸還是畫面的宏偉程度來看,一直占據(jù)著主導地位。同時也標志著他與凱西亞諾的長期合作到達了一個頂峰階段,之后二人繼續(xù)來往,但他們的友誼可能已經(jīng)有些冷淡了,這或許是因為凱西亞諾因收入枯竭已無法再進行任何委托了。
在羅馬,普桑被以凱西亞諾?德?波佐為中心的知識分子群體所接納,作為17世紀早期羅馬杰出的考古學家、哲學家、自然科學家以及博物學家,凱西亞諾對早期希臘和羅馬人的生活和思想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并致力于記錄他們文明的遺跡,他所收藏的古物為當時許多畫家提供了非常珍貴的素材,并且他們將這些素材熱切地吸收到了自己的畫作中。
圖5 普桑 “圣禮儀式”——婚禮 1636—1640年
圖6 普桑 “圣禮儀式”——堅信禮 1636—1640年
圖7 普桑 “圣禮儀式”——圣餐 1636—1640年
圖8 普桑 “圣禮儀式”——授圣職 1636—1640年
圖9 普桑 “圣禮儀式”——洗禮 1636—1640年
于普桑而言,在他與凱西亞諾相處的這些年里,這位贊助人不僅鼓勵普桑發(fā)展自己對古物的興趣,還一直鼓勵他“科學地”作畫,這一趨勢在17世紀30年代普桑的作品中得以體現(xiàn),所以普桑也把自己稱作凱西亞諾和他收藏的那些古物的學生。不僅如此,他還將普桑引薦給當時許多有地位的收藏家,并鼓勵他們資助普桑。從這些方面來看,凱西亞諾的確對畫家本人以及他的古典主義繪畫理念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同時也為普桑在羅馬的職業(yè)生涯中提供了不少幫助。作為普桑在意大利最重要的贊助人和最親密的朋友,他一生大概收藏了普桑五十幅作品,畫家還在凱西亞諾去世后為他設計了一座墳墓。
凱西亞諾作為一名藝術贊助人,之所以對普桑有著巨大影響,不僅是因為他有著較高的政治地位,而且他還是一名考古學家、自然科學家和博物學家,他所研究的事業(yè)對普桑甚至是當時整個羅馬藝術圈都有著巨大的影響。此外他還是畫家親密的朋友,從種種方面來看,普桑與這位贊助人的藝術品味相投,但在畫家所接受的作品委托中,題材的選擇很大程度上還是反映了這位贊助人的興趣。
注釋:
①“紙上博物館”是由凱西亞諾和他的弟弟卡洛?安東尼奧在17世紀收集的7000多幅水彩畫、素描和版畫,這些繪畫涵蓋了古物、建筑、動物學、植物學和地質(zhì)學、社會習俗和儀式、服裝、肖像、地形和軍事地圖。
②見于Francis Haskell.Patrons And Painters——A Study in the Relations Between Italian Art and Society in the Age ofthe Baroque.The University Press, Oxford, 1963.
③喬瓦尼?巴蒂斯塔?馬里諾(Giovanni Battista Marino)出生于意大利那不勒斯——瑪麗?德?美第奇的宮廷詩人,在法國被稱為騎士馬林(Cavalier Marin),他于1624年在巴黎結(jié)識了普桑。
④見于Rosemary Ann Watkins.The Late Mythological Landscape: The Last Synthesis.The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Vancouver, 1969.
⑤同②。原文:“Not being able to greet you in person on account of an unexpected illness, I am presuming to write yet again, to beseech you with all my might to help me in some way; I require such aid because most of the time I am ill, just when I have no income on which to live, other than the work of my hands.”
⑥同②。
⑦同②。
⑧同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