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氣味

虞燕，作品見于《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安徽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野草》《散文選刊》《文學(xué)港》《鹿鳴》等。短篇兒童小說《蝸?！帆@2017年《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二等獎。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隱形人》。

一

想起記憶里一些往事一些場景的時候，滿腦子居然都是氣味，海的氣味。攤曬的漁網(wǎng)，成串的魚鲞，碼頭的風(fēng)，糟魚的缸甕，父親的衣物，爐子上的食物……無一不充盈著海的氣味。

幼年時，經(jīng)常聽大人們講小黃魚汛、大黃魚汛、烏賊汛、帶魚汛，似乎每個季節(jié)都有吃不完的海鮮。海鮮吃不完，最常見的就是制成鲞，黃魚鲞、鰻魚鲞、烏賊鲞、馬鮫魚鲞……魚鲞美味，且能保存得久，品相好的一般都賣掉貼補家用，舍不得自己吃。

院子是剖魚鲞的主戰(zhàn)場，父親和母親各占一邊，父親在搭建的石板旁，母親在臺階下，身旁都放了用篰籃或大盆裝著的魚，一條疊一條，擠擠挨挨。持刀剖切，洗凈瀝水，他們忙得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諝饫飶浡鴿庵氐孽r腥氣味。

喜歡看鋪曬魚鲞，盛大，有煙火氣。剖好的魚晾在大大小小的團箕、竹簟、篰籃上，團箕、竹簟、篰籃又相繼占領(lǐng)院子的地面、圍墻、冬青樹、河沿，那是童年記憶里最濃墨重彩的畫面。曬鲞也有技巧，如，烏賊鲞要拉直頭頸，分開肉腕，未曬成型時要小心翻動。而鰻魚鲞必須要用手從頭到尾抹一遍，這樣曬出來的鰻鲞樣子才不會變，所以，母親不準(zhǔn)小孩子參與晾曬，還叮囑我和弟弟不要隨意去捏，去碰，怕把魚鲞們破了相，賣不了好價錢。可我忍不住，偶爾會偷偷地拽一下魚尾巴，或者拉一下烏賊須，心里特別滿足，就像個富翁暗地里數(shù)著自己的錢財一樣。

陽光鋪灑在偌大的院子里，金光忽閃一下，又忽閃一下，把魚的水分都忽閃走了，空氣中的鮮腥味逐漸變淡，并糅進了陽光的味道，如從幽暗的深海過渡到了開闊的淺水海域。那是兩種不同的海的氣味。

魚鲞的鮮香特別容易招來貓貓狗狗，一不小心就會淪為它們的美餐。母親把網(wǎng)拖到院子里，這樣可以邊織網(wǎng)邊守護著魚鲞，貓狗一旦靠近，母親就跺腳大喝，它們跑得麻溜極了。

問母親，這些魚都是用織的網(wǎng)捕上來的嗎？得到肯定回答后，覺得漁網(wǎng)真是個神奇的東西，我決心要學(xué)織網(wǎng)了。初學(xué)時，精神高度緊張，深怕出錯——左手小心翼翼地緊捏尺板，右手顫顫巍巍地拿梭子，將梭子上的線打在尺板內(nèi)側(cè)，左手同時按住梭線和尺板，右手提梭下拉?？偹阃瓿梢粋€死結(jié)后，還要褪掉尺板扒開網(wǎng)眼瞧一下，確認沒有織錯才繼續(xù)，直到重復(fù)著同一動作織完所有匝數(shù)。

可能海島的孩子對織網(wǎng)有天賦吧，用不了幾天，我就駕輕就熟了。在陽光下，在魚鲞的簇擁中，梭飛線走，想著屬于孩童的小心事，漫無邊際地。尺板與梭子的叩擊聲又讓人心里靜靜的，有一種篤定的幸福緩緩滋長著。

有一次，經(jīng)過攤曬于碼頭的漁網(wǎng)，不由自主地停下。漁網(wǎng)上粘附了魚鱗、蝦皮等海洋生物的碎屑，像是為它們曾經(jīng)下過深海提供佐證。陽光下，漁網(wǎng)原本青翠的綠變得暗淡陳舊，網(wǎng)線的塑料味也完全消失了，一股濃烈的氣味像卷著舌頭涌過來的潮水淹沒了我。銳不可當(dāng)?shù)膩碜陨詈５臍馕丁?/p>

我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想，這些漁網(wǎng)會有我熟悉的人織的嗎？我的那些阿姨、嬸嬸、姑媽，還有隔壁的姑娘嬸子們，會有她們織的嗎？這些漁網(wǎng)不知道過濾了多少次海水，捕過多少條魚呢？家里剖曬的魚會是這里的其中一張網(wǎng)捕撈上來的嗎？

童年的好奇跟那時的日子一樣，仿佛無窮無盡。有一陣子，我對那些走街串巷收購魚鲞的人也充滿了好奇——他們從哪兒來？為什么說的話跟我們有點不一樣？收購那么多魚鲞去干嘛？

終于，家里來了兩個收購魚鲞的女人，一個長發(fā)一個短發(fā)，年紀(jì)都不大，看著親切，沒有那種生意人的精明相。母親把收藏在大缸里的魚鲞都搬出來一一攤開在桌子上、鋪了塑料布的地上，鮮咸的味道立刻在屋子里彌散。收購魚鲞的女人用手掌丈量魚鲞后，附身湊近聞，再拿出隨手帶的卷尺仔細地量，兩人邊做邊低聲說著話。跟母親談妥了價格，她們便將魚鲞扎成一捆一捆，裝進編織袋，扎緊了口子。

收購魚鲞的女人錯過了末班船，母親應(yīng)允留宿她們一晚。晚飯時，昏黃的燈下，五個人圍在一張桌子上。父親出海時，夜晚從未有那么多人過，我和弟弟有些興奮，一直盯著她倆看。她倆笑意盈盈地夾菜給我們，夸我媽做的醉魚特別地道。不知道是不是醉魚吃多了的關(guān)系，收魚鲞的兩個女人臉上都隱約泛著酡紅。

正值初冬，屋外一片闃然，風(fēng)再怎么努力從窗縫門縫里擠進來，也攪不散一屋子醉魚、魚鲞和飯菜混合的香氣。

母親后來反復(fù)提起，那是我們家最后一次賣魚鲞，自那以后，海里的魚突然少了，魚鲞成了稀罕物，自家都難得吃到一次了。

二

那個竹簍子，平時就擱在外婆家的院子里，肚子圓鼓鼓，像個酒壇子，還有個蓋兒。經(jīng)常，我用它裝石子兒，沉甸甸的，拎過來抱過去，和小伙伴們玩過家家。竹簍子有股淡淡的海腥味，裝在里面的石子兒也沾染了海腥味，我們每拿出來一塊就說，嗯，這是螃蟹，這是蝦，這是淡菜……石子上加點草，就說是大蒜烤肉或者大蒜烤魚鲞，隨后一一裝盤，盤子是撿來的破瓦片、破碗。那時的我多么開心驕傲，好像自己真的撐起了一個家。

外婆干完田里的活，喂飽了豬，稍有空閑，便背上竹簍子去海邊撿螺，還要帶上一把鐵鏟子。鐵鏟子用來采挖藤壺。每一次，外婆都有收獲，竹簍的肚子被填得飽飽的。揭開蓋子，唰啦，唰啦，倒在臉盆里，貨色很多，馬蹄螺、辣螺、芝麻螺、帶著外殼的藤壺，偶爾還有小螃蟹，它們被迫相處一室，不知道會不會不開心？覺得自己有責(zé)任幫它們分類，于是，一種螺裝一個盤子，盤子擺了一地。外婆也不管我，做她的事，只叮囑我別摔破盤子。

最終，外婆還是會把螺混合起來煮，但下一回，我照樣給螺分類，像一種儀式，不執(zhí)行總覺得缺了點什么。螺類的氣味比魚類素淡、內(nèi)斂，帶了一點點泥腥味，后來的我時常想，是那種氣味讓我變得安靜，還是孤單所致？那么枯燥的事，一個小女孩居然會反復(fù)地去做。

外婆生火了，灶膛里的噼啪聲像柴枝在唱歌，清水煮雜螺，鍋里發(fā)出咕嘟咕嘟聲。很快，灶間彌漫起誘人的鮮香，我翕動著鼻子，在灶邊打轉(zhuǎn)。揭鍋，香味更濃，外婆被白色的霧氣罩住，如同被蒙描紙蓋住的人像畫。盛螺的盤子旁必有一個小碗，那是裝螺肉的。外婆拿出嶄新的針，一個接一個地挑出螺肉，放進小碗。墻上的廣播正講故事，我聽得半懂不懂，用調(diào)羹舀起螺肉，嘎吱嘎吱，嚼得滿口生香。

當(dāng)年烹煮煎烤食物的灶具除了土灶，還有爐子。

暮色四合，奶奶把小炭爐搬至門口，用干草、干樹葉生起爐子，待明火逐漸減小，便拎爐子回屋。她右肩略往下傾斜，隨著搖晃的步履，發(fā)髻邊的那朵玉蘭花也跟著一顫一顫，我總擔(dān)心它會掉下來。

爐子架上金屬網(wǎng)子。爺爺已在屋子洗凈帶魚、馬鮫魚、蝦子等，帶魚和馬鮫魚切成段，在醬油里浸泡下。我和弟弟幫不上忙，進進出出地瞧熱鬧。不一會兒，魚蝦們在網(wǎng)子上“嗞嗞”冒煙，海味特有的鮮香裹挾著煙熏火燎的氣息充滿了整個屋子，我們瞬間安靜，像被粘在了小碳爐上，挪不動步子。

為防止焦掉，要頻繁地翻面，奶奶將這個任務(wù)交給了我。我翻了這塊翻那只，翻著翻著就翻進了自己嘴里，燙得閉眼歪嘴。為防止一旁的弟弟“告發(fā)”，也夾起一小塊堵住他的嘴。兩人偷著樂，好似占了大便宜。

爺爺說，船上的海風(fēng)與日頭特別猛，曬成的烏賊鲞噴噴香。父親便在船上剖曬烏賊，上岸后帶回來，不多，一兩串的樣子。

爐子上的砂鍋里燉著烏賊鲞煲冬瓜湯。父親坐在爐子旁，和爺爺奶奶說著話，有一搭沒一搭。我想著自己的小煩惱，花裙子怎么還沒做好？生我氣的小芬明天還會找我玩嗎？

香味逐漸漫溢，在空氣里打著旋兒。這種氣味很特別，有海鮮的醇厚，又有蔬菜的清新。

小圓桌就在爐子旁，奶奶已擺上了幾樣小菜，父親給奶奶和自己倒上一盅黃酒，不沾酒的爺爺陪坐一旁，不時瞅瞅我跟弟弟，呵呵地笑。我托著腮默數(shù)他額頭上的皺紋，小溪似的皺紋……

湯好喝，滋味濃郁，多喝不膩。烏賊的鮮沁進了冬瓜里，冬瓜消融在了湯里，烏賊鲞塊輕輕一咬，溶化在了嘴里。喝完一碗，還想喝，奶奶放下酒杯，立馬又盛過來一碗，鲞塊調(diào)皮地浮上來，示意我趕緊吃掉它。

屋子里熱騰騰的，吃著看著，大家的笑臉在煙火氣里一會兒朦朧，一會兒清晰，我全身暖洋洋懶洋洋，不知何時在奶奶懷里睡著了……

三

清晨，未來得及睜眼，便嗅到了父親的氣味。起床一瞧，父親并不在?？晌抑浪麃磉^了，找母親確認，母親說，真是狗鼻子。

那時，父親在冰鮮船，偶爾，船經(jīng)家門口，便匆匆上岸一趟，拿回家?guī)准Q下的衣物，或若干鮮魚，大多是半夜。急急返回，趕著去上海卸貨呢。來無蹤去無影的樣子。

早晨的陽光薄薄地籠上了院子，我坐在小竹椅上，打著哈欠發(fā)著呆。母親端出一盆衣物，準(zhǔn)備清洗。那是父親昨晚回來過的證據(jù)。衣物里有父親的體味，父親的體味里有海的氣味。家里兩個一模一樣的枕頭，我湊近一聞，就知道哪個是父親的。我得意地拍了拍枕頭，跟母親講。

大概四五歲時吧，有段時間跟父親睡，摟著他的手臂或脖子。那會兒母親身體不好，帶弟弟一個都很吃力，父親沒辦法了，特意在陸上休息了一個多月。起先，不愿意跟父親睡，認為是母親有了弟弟不要我了，一頓鬧騰。鬧累了也只好就范了。沒兩天，便習(xí)慣了，覺得跟父親睡也挺好的?？墒?，剛習(xí)慣不久，父親又出海了。到了晚上，我哭得昏天暗地，按母親后來形容的，快把長涂港的海水給哭漲潮了。

正傷心欲絕的當(dāng)口，我瞥見了藤椅上的那件毛衣，是父親哄我睡覺時經(jīng)常穿的。我抱著毛衣哭，哭著哭著，居然睡過去了，睡得還挺香。那是件元寶針的黑色圓領(lǐng)毛衣，母親親手織的。后來，每晚必抱著毛衣睡，毛衣發(fā)出的某種氣味讓我覺得安寧，跟父親身上的氣味一致。

六歲時，坐父親的船去上海動手術(shù)。父親母親準(zhǔn)備了上好的蝦干、魚鲞送給醫(yī)生和上海的親戚，他們一臉沉重，那幾乎是一次決定我命運的出行。那個小小的我當(dāng)然不懂，到了船上興奮極了，東摸摸西瞧瞧，像去旅行一般。浪大，有些暈船，躲進了父親的床里。床很奇怪，有木門可以移上，還有個窗，圓形的，跟我腦袋差不多大，打開就可見大海。

天色暗下來，海水也變暗了，像有墨汁不小心撒了一海，偶有機動船“突突突”駛過，遠眺有漁火點點。我看得入神，那是個很不一樣的世界，屬于父親的世界。

海浪有節(jié)奏地輕拍船體，像大海在呼吸，海風(fēng)從窗口吹進來，帶著咸澀的涼意。我突然覺察到了那種熟悉的氣味，是父親身上氣味的一部分，也是毛衣和枕頭氣味的一部分。仿佛出了遠門卻與一位老朋友偶遇，我竟有點驚喜。

許多年后，我離開海島，生活在了別處。偶爾回去，一下輪船，海風(fēng)裹挾著熟悉的氣味涌進四肢百骸，不知怎的，總會想起六歲時那次與它的偶遇。偶遇是驚喜，久別重逢卻有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