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遠慶,男,河南周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周口市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有長篇小說《活下去的理由》,小說集《鄉(xiāng)村寓言》《容不進半點砂礫》《同和堂故事》。
1
賈清明放出一股風,說,從鄭州到合肥要修一條高鐵。
政府在所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疆域內(nèi)修建高鐵,原本是分內(nèi)之事,可以說想在哪兒修在哪兒修,想修到哪兒修到哪兒,就連把高鐵延伸到港澳臺甚至國外,如今也不是啥稀罕事。跟仁義村沒絲毫聯(lián)系的。關(guān)鍵是,按照項目整體規(guī)劃,這條從鄭州到合肥的高鐵,要穿過仁義村。也就是說,下一步,仁義村很有可能面臨整體搬遷。
這條信息不是空穴來風,賈清明是從本地一家媒體網(wǎng)站上看到的,因為牽扯到廣大村民的切身利益,與村民今后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guān),所以他沒來得及多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消息轉(zhuǎn)發(fā)給大家。仁義村有個微信群,但凡有手機的、思想表現(xiàn)比較活躍的村民,皆為群成員之一。作為村主任,賈清明當初建群的目的,主要是為方便加強聯(lián)系和溝通交流。仁義村有過半的年輕人,像炸了圈的牛犢一樣,跑得七零八散,天南地北都有,都在外地打工,常年不歸。村里萬一有事,比如說辦理合作醫(yī)療保險,比如說土地確權(quán),比如說土地轉(zhuǎn)包……想聯(lián)系他們都難。以前需要通知他們時候,都得賈清明挨門挨戶去跑,要么告知他們的留守父母或孩子,要么傳達給他們的親朋和鄰居。這樣的辦事效率顯然太差,耽誤時間不說,往往還事半功倍。微信群給賈清明提供極大方便,他只需將消息簡單匯編后,手指再那么輕輕一點,瞬間工夫,身處天南地北的人全知道。
比如從鄭州到合肥修高鐵的事。
就這事,在“仁義村爺們兒微信群”,賈清明并沒作過多贅言,他只將消息以“簡訊”的方式,寥寥數(shù)語告知大家,目的是讓大家知道仁義村即將面臨的問題和打算,讓村民思想有所準備而已。他絕對連“拆遷”兩個字都沒透露。
盡管如此,接下來,“仁義村爺們兒微信群”幾乎炸了鍋。立即有人問他:消息屬實嗎?
賈清明回復(fù):確有此事。
又轉(zhuǎn)換成語音說:“不信你們可以登錄媒體網(wǎng)站親自去查。”
大家可能懶得去查,也可能沒找到那家網(wǎng)站,卻把賈清明當做靶心,萬箭齊發(fā),一股腦對準賈清明射去:
“啥時間開始征用?”
“我家在拆遷范圍嗎?”
“房屋的補償標準是多少?”
“宅基地怎么個補償法?”
“麥苗、楊樹、水井分別補償多少?”
……
針對大家所提問題,賈清明還不能逐一給出回答。自打他當上村主任以來,準確地說自從他誕生以來,從沒遇見過類似情況。賈清明不是個盲目的人,在沒摸清底細之前,他必須先要詳盡耐心細致周到地做好“傳道、授業(yè)、解惑”工作。所做這些工作,無非是想端正他們的思想、穩(wěn)定他們的情緒、提高他們的認識,從而讓他們在外安心工作,多掙些銀兩來養(yǎng)家糊口,多賺些外快來振興家鄉(xiāng)經(jīng)濟。
沒成想?yún)s越解釋越亂套。大家非但熱情不減,所提問題也逐步從簡單到復(fù)雜、由普通到刁鉆:
“室內(nèi)裝修在不在補償范圍?”
“我家的空調(diào)、風扇補償嗎?”
“我家的大立柜、灶臺怎么個補法?”
“大門口的水泥地坪可不可以補償?”
“哪些東西屬于不動產(chǎn)范疇?”
……
群聊過后,接下來進入私聊空間。賈清明的微信來電提醒,像放鞭炮一樣響個不停。常常沒等賈清明端起飯碗,沒等他把熱面條吸進嘴里,孩子就提醒他說:“你手機又響了?!边@且不說,最讓人惱怒的是,賈清明剛要跟他老婆親熱,卻被他老婆異常粗魯?shù)叵崎_了,并沖他吼:“先把你手機關(guān)掉再說?!?/p>
飯不能吃,覺不能寐,活兒不能干,就連最基本的幸福權(quán)益都讓微信給剝奪了。一時間,賈清明的精神幾近崩潰,他想解散“仁義村爺們兒微信群”,卻怕失去聯(lián)系給今后工作帶來不便;更想關(guān)掉手機,又擔心鎮(zhèn)領(lǐng)導(dǎo)布置任務(wù)時找不到他……
賈清明只能對著手機,無奈地說了聲:“我操!”
2
最先回到仁義村的人叫賈雨水。
賈雨水在廣州做破爛生意。一個“收破爛的”,說起來不太好聽,聽起來也不多光彩,但是他腰包鼓囊的速度,卻非一般人所能超越。如果在全村范圍內(nèi)進行一次福布斯排行榜的話,賈雨水最起碼占前五名。
賈雨水是最早外出務(wù)工的村民之一。當初跟他一起走出仁義村的人有十來個,其他人紛紛進入工廠,有做鞋的有做衣帽的,有做玩具有做電器的……務(wù)工渠道五花八門。上班時間雖說長點兒,卻風刮不著雨淋不住,倒也輕松自在。唯獨賈雨水執(zhí)迷不悟,竟然選擇收破爛這條門路。收破爛扎本少,除去一輛人力三輪車外,三二百塊錢足矣。賈雨水騎著三輪車走街串巷,事先錄制好的電喇叭,走一路吆喝一路,不動聲色就把生意做了。剛開始因為腰間不夠硬實,賈雨水不敢把業(yè)務(wù)放大,只能零打碎敲的,入戶回收些廢紙箱舊塑料之類的、軟軟硬硬的破玩意,收滿一車,立即拉到收購點賣掉,然后再收。
看似不起眼的生意,卻在不斷壯大賈雨水的腰包和膽量。不到兩年,賈雨水就鳥槍換炮,既買來一輛“半截頭”卡車,又租下一片場地,專門對準企業(yè)回收下腳料。賈雨水的手機通訊錄上,存的全是老板的號碼,而且儲存方式清一色的“XX廠X老板”。
包括村主任賈清明在內(nèi)的人都覺得吃驚,看似齷齷齪齪、稀松平常,而且習(xí)慣默不作聲的賈雨水,竟成為仁義村第一個蓋樓的人。
啞巴蚊子才咬人呢!大家私下里都這么說。
陪賈雨水一并回來的,還有他那輛半截頭。隨半截頭一起到家的,還有滿滿一車板材。鄰居賈谷雨好奇,問他:“大老遠跑回來,干嘛呢?”
賈雨水咧嘴一笑,說:“裝修。”
“孩子要結(jié)婚嗎?”
“不是?!?/p>
賈谷雨更加好奇:賈雨水室內(nèi)的墻壁,早已被油漆裝扮得油光滑亮,眼下根本用不著二次裝修呀。難道這家伙已經(jīng)燒包到故意作踐自己的錢不成?
正想繼續(xù)追問,腦袋瓜突然一激靈,賈谷雨原本張開大半的嘴又重新合上。他撒腿就往家里跑。
賈谷雨也買回一車板材。
鄰居賈立春問他:“半晌不夜的,你這是干嘛?”
賈雨水神秘一笑說:“裝修?!?/p>
“孩子要結(jié)婚嗎?”
“不是?!?/p>
賈立春的腦袋瓜可比賈谷雨要靈巧得多。從賈谷雨那極其短暫的詭秘一笑中,他立馬悟出其中玄機。賈立春冷笑一聲,沖著賈谷雨忙碌的背影,輕蔑地說:“不等你翹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
賈立春并沒模仿賈谷雨的做法,老去復(fù)制別人的套路,吃別人嚼過的饃,沒意思。也不是賈立春一貫的做派。賈立春必需別出心裁,不顯山不露水的,以創(chuàng)新的手法來達到個人目的。賈立春住在胡同的出口處。胡同的寬度是三米,中間的水泥路為兩米。也就是說,靠近賈立春家的院墻這邊,還有五十公分的距離。就這半步寬的地方,賈立春平常也沒舍得浪費,他種完蘿卜種菠菜,種完大蒜種辣椒,原本一小溜公共用地,卻被他開成了私家菜園。
屋后還存有一堆磚頭,是賈立春當初蓋房子剩下的,現(xiàn)在終于派上用場,也算是廢物利用吧。賈立春只花少許的錢,買回些沙子水泥,順便搗鼓幾下,一堵新墻貼著水泥路邊拔地而起——他把五十公分寬的一溜地給侵占了。
沒等賈立春把院墻砌完,他的對門鄰居立即比葫蘆畫瓢,開始效仿他的做法。沒等鄰居把院墻砌好,胡同里面的人、對面胡同的人以及隔壁胡同的人,緊跟著聞風而動……整個仁義村瞬間亂成一窩蜂。
3
賈立春只擠走五十公分寬的道路,對門鄰居搶占的面積跟他差不多。也就是說,胡同在他們這兒由三米寬變?yōu)閮擅讓?,一輛小轎車勉強過得去??墒窃偻锩孀撸闆r又有所不同。他們前面的鄰居,每家占去八十公分;再往前面的鄰居,每家占去一米……就數(shù)胡同末端的兩戶人家最得勢,兩家一嘀咕,干脆直接貼著他們的后墻,在胡同中間裝上一扇大鐵門,把整個胡同都給搶去了。
胡同如此,街道亦如此。
望著跟歪倒的鐵塔一般造型的胡同,以及呈圓錐形狀的街道,賈清明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好端端一個仁義村,被他們糟蹋成什么樣子了!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賈清明想沖上去出面制止,但是整個仁義村已亂成一鍋粥,整村人差不多都一個樣,他該先阻攔誰?賈清明只好在“仁義村爺們兒微信群”內(nèi)發(fā)表鄭重聲明,大意如下:
一、從轉(zhuǎn)發(fā)修建“鄭合高鐵”訊息那天起,所有新近建筑皆屬違規(guī),承建人必需在三日內(nèi)自行拆除,還街道一個本來面目;
二、村里成立“違建糾察隊”,作用和權(quán)利相當于城市的城管大隊。除負責對違規(guī)建筑強行拆除外,還要對個別不知悔改的當事人做出相應(yīng)處罰;
三、政府征用仁義村土地的事尚未敲定,現(xiàn)在大興土木搞建設(shè),純屬浪費大家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奉勸大家今后必須慎重行事。
聲明發(fā)布后,亂搭亂建之風總算得到有效遏制,可是對那些已經(jīng)建好的圍墻和窩棚,卻沒人肯站出來帶頭拆除。賈清明先去做他堂弟賈小滿的思想工作。賈清明懷揣一條玉溪煙,二話不說丟在賈小滿面前。賈小滿瞬間明白堂哥的來意,復(fù)又把煙塞進賈清明懷里,愁眉苦臉地說:“我若敢?guī)ь^這么干,人家不戳破我脊梁骨才怪。往后叫我咋做人哩!”
賈清明說:“有我給你撐腰,怕啥?”
賈小滿繼續(xù)搖頭:“你還是另選他人吧?!?/p>
賈清明只能抽身走人。臨走又說:“看樣子我只有動粗了。”
違建糾察隊的成員,皆由村里的黨員和干部組成,治安委員賈芒種出任隊長。隨著賈清明一聲令下,賈芒種帶著隊員們?nèi)缧L一般席卷而去。按照先建先推的次序,率先被執(zhí)行的人應(yīng)該是賈谷雨。但是執(zhí)法過程并不順利。賈谷雨似乎早有防備,命令他老婆在圍墻下原地待命,隨時做好奮力抗爭的準備。沒等糾察隊走到跟前,賈谷雨的老婆便伸長胳膊,像護犢子一樣擋住一幫人的去路。
賈芒種點著一根煙,邊抽邊思考對策。推墻事小,萬一傷了人,他這個治安委員就得吃不了兜著走。賈芒種問她:“賈谷雨呢?讓你老頭子賈谷雨出來說話?!?/p>
賈谷雨的老婆瞪著眼,恨不得一口把這群人吃掉,悻悻地說:“賈谷雨死了!有事給我說吧?!?/p>
賈芒種丟掉煙頭,表情和態(tài)度隨即軟弱下來,他以商量的口氣說:“嫂子,你就讓我們推點兒吧?我們有重任在身,一點兒不推的話,回去不好交差呀!”
賈谷雨的老婆蠻橫地說:“不中!”
賈芒種威脅她說:“你真想把事鬧大的話,我們就按妨礙執(zhí)行公務(wù)罪,報請派出所出面逮人?!?/p>
賈谷雨的老婆猶豫片刻,問:“推多少?”
賈芒種伸長胳膊比了比,說:“一兩米就行。”
賈谷雨的老婆再次回絕:“不中!”
賈芒種又伸了伸胳膊,把距離縮短一些,說:“那就一米吧。”
賈谷雨的老婆想了想,指著圍墻的一頭說:“就推個墻角吧?!庇终f,“就這我還得回去跟賈谷雨商量呢!”
賈芒種咂巴幾下嘴,回頭吩咐身后的人:“就先推個墻角吧?!?/p>
原本很大的工作量,糾察隊只用大半天就搞定了。匯報工作時,自然少不了賈清明抱怨。賈清明訓(xùn)斥他們說:“每家拆一個墻角,還不如不拆呢!不拆還能保持外觀整潔,現(xiàn)在被你們推得豁豁牙牙的,像禿子頭上長個大疤瘌,成何體統(tǒng)!”
賈芒種當然滿腹委屈,反駁說:“都在一個屋檐下過日子,低頭不見抬頭見,咋忍心下手?再說,萬一出了人命,到底你負責還是我負責?”
賈清明也咂巴幾下嘴,無言以對。
4
接下來帶頭搞室內(nèi)裝修的,是賈夏至和賈立秋。
賈夏至是個泥瓦匠,以前跟隨村里建筑隊打零工。后來嫌打零工不掙錢,工資還老被包工頭隨意克扣,一生氣就去了鄭州,在東新區(qū)一處工地打工。
賈立秋則在新疆承包了三百畝地,冬季種小麥,夏季種棉花,平常忙得不亦樂乎,只在過年時間,隔三岔五回來那么一兩次。
倆人好像通過微信聊天傳遞的情報,突然齊刷刷地回了村。
賈清明趕到賈夏至家時,賈夏至正蹄爪不閑,忙著往院里卸板材。
賈清明問他:“準備搞裝修呢?”
賈夏至說是。
賈清明說:“不趁大好春光在外干活,跑回來瞎折騰個啥?”
賈夏至說以防萬一。
賈清明問:“你敢肯定裝修后就能得到賠償?”
賈夏至告訴賈清明,鄭州的拆遷規(guī)模可比咱仁義村厲害多了!速度快得跟地震一樣,呼啦一下子,整片房屋就沒了。又說,按照政府拆遷補償規(guī)定,凡是個人不動產(chǎn)都能得到補償。又說,鄭州的“城中村”拆遷,就是這么個包賠法。
賈清明問:“村里已經(jīng)開始著手治理‘兩違,難道你沒看見?”
賈夏至放下手中板材,然后攤開雙手,一臉無辜的樣子說:“我并沒違規(guī)亂建??!難道我家搞裝修也算違法?”
賈清明再次卡了殼,又來到賈立秋家。賈立秋的說法,竟然跟賈夏至如出一轍。
既然是他們的家務(wù)事,賈清明也不便過多干預(yù),只好憤憤離開,邊走邊感嘆:“看樣子,他們在拆遷補助方面,比我這個村主任都精通!”
剛出賈立秋家門,賈芒種匆忙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告訴賈清明:“快去看看吧,賈小滿正往自家麥地里栽樹呢!”
疾步趕至賈小滿的工作地點,他已經(jīng)刨好二十多個樹坑。正常情況下,樹與樹的間距,保守說應(yīng)該在三四米左右,這種情況下,等樹長大后還稍顯擁擠,樹冠挨著樹冠,樹枝交叉著樹枝,通風和采光都困難。而賈小滿所留間距,充其量也就一步之遙,無須解釋便知道他意圖所指。
賈清明揶揄他說:“你這是栽樹還是種玉米?”
賈小滿指著地頭兒一堆楊樹苗說:“我樹苗都買好了?!?/p>
賈清明說:“間距那么稠,能生長嗎?”
賈小滿滿不在乎地說:“栽不栽是我的事,長不長是它的事?!庇址催^來譏諷賈清明說,“既然土地已經(jīng)確權(quán)。我把樹栽進自家地里,不算違法吧?”
賈清明知道多說沒用,只能抱憾提醒賈小滿:“好端端的麥子給毀了,真可惜!搞不好還會落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下場。”
賈小滿嘻嘻一笑,說:“我高興!”
再到賈夏至家時,他家室內(nèi)已經(jīng)面目皆非:除去門窗通道外,所有房間的所有墻壁,都給裝上了壁柜。而且壁柜的造型設(shè)計極其簡單,幾乎全部采用整塊木板拼扣而成。室內(nèi)空間一下子狹小許多。賈夏至指著數(shù)不清的壁柜,頗為得意地對賈清明說:“怎么樣?簡潔而又大方吧!”
賈清明伸手拉一下柜門,整塊兒木板呼啦一下子掉了,差點兒把賈清明給捂進去。
賈夏至頓時像踩著一泡狗屎樣大呼小叫起來:“膠水還沒凝固,就被你拉壞了。”
賈清明揉搓著跟豆腐渣一樣的碎木料,冷笑一聲說:“你這還叫壁柜嗎?分明在墻壁上釘了個泡沫箱?!庇种钢以簝?nèi)的雞窩,提醒賈夏至:“雞窩里面還沒裝修呢!”
接著來到賈立秋家,發(fā)現(xiàn)他正在拎著鐵锨鏟泥巴,就問賈立秋:“忙啥呢?”
賈立秋頭也不抬回答說:“壘鍋臺。”
賈清明驚訝地問:“你家廚房內(nèi)不是有地鍋嗎?”
賈立秋說:“少!不夠用?!?/p>
賈清明問:“打算再壘幾個?”
賈立秋說:“倆。”
賈清明說:“你打算開養(yǎng)豬場???”
賈立秋這才放下鐵锨,抬起頭,一臉不友好地說:“你怎能埋汰人哩?”
賈清明轉(zhuǎn)身而去。
既然屬于他們的個人行為,阻止已成為不切合實際的事,賈清明知道再多說也沒用,純屬自找沒趣而已。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任憑電鋸聲和油漆味,像洪水一樣吞沒整個仁義村。
走到賈立冬門口時,賈清明本沒打算停下腳步,既然全村人都一個樣了,進去和不進去有何區(qū)別?省卻一口氣力,還不如趁早回家歇息呢。剛要加快腳步,賈立冬卻主動跟他打招呼。賈立冬大概是仁義村唯一清閑的人,此刻他正站在平房頂上,手抓一把金黃的玉米,咕咕咕、咕咕咕地叫。
賈清明問他:“喂雞呢?”
賈立冬說:“不,我在喂喜鵲。”
賈清明立馬愣住,喜鵲是野生動物,壓根兒就喂不熟,賈立冬怎么突發(fā)奇想,跟喜鵲打起交道來了?因此問他:“人家要么養(yǎng)雞,要么養(yǎng)鴿,你怎么跟喜鵲攀上親戚了?”
賈立冬指著矗立在院中的一棵大楊樹說:“我想讓喜鵲在這棵樹上搭窩哩。”
賈清明既好氣又好笑,問:“要喜鵲窩干啥?”
賈立冬一本正經(jīng)地說:“喜鵲窩也算我家的固定資產(chǎn)嘛!”
——原來也跟拆遷有瓜葛。
賈清明感覺自己肚子像孕婦一樣,越來越鼓脹了,咬牙切齒說:“我看你是窮瘋了吧!”
賈立冬對著賈清明的背影訴委屈:“人家都有錢搞裝修。我家盡管沒錢,卻也總不能傻坐著干等吧……”
賈立冬說得沒錯。他這幾年走背運,既要償還以前建房時的借款,又要給得癌癥的老婆做化療,還要兼顧兩個孩子的學(xué)費。三管齊下,把賈立冬折騰得,兜里經(jīng)常比臉都干凈。
5
這篇小說的素材,是一個叫賈大寒的朋友提供的。
十年前,我和賈大寒同在《文娛報》工作,我當編輯,他當記者,崗位雖然不同,但脾性相投,好起來恨不得同穿一條褲子。報紙原本以文化娛樂內(nèi)容為主打,新老總為贏得政府財政支持,間或撈取點兒政治資本,便有意向時政新聞方面靠攏。這樣一來,報紙就顯得不倫不類了,猶如一個男童取了個女孩兒的名字,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效益自然好不到哪兒去。
我正是在那個青黃不接時代跳的槽。
盡管已分道揚鑣多年,但是我跟賈大寒仍保持緊密聯(lián)系。一天晚上他請我喝酒,要的是一百多一瓶的瀘州老窖。以前他請客,都是十來塊錢一斤的鹿邑大曲,這次突然慷慨解囊,莫非發(fā)了意外之財?
NO!賈大寒擺動著食指說,報社已經(jīng)拖欠大半年工資了,日常生活全靠廣告提成維持。又說,最近采訪任務(wù)增加了,每月需見報二十一篇新聞稿件,還要劃分ABC稿。賈大寒擼起褲腿讓我看,瞧,腿肚子都跑細了,月任務(wù)還差好幾篇呢。小報記者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賈大寒感慨說:“壓力山大??!就連晚上趴在老婆身上時,還在想文章標題怎么擬!”
我問他今天怎么舍得破費。
賈大寒嘆口氣,說:“賠罪唄。上次借你的錢,怕是一時半會兒還不上了?!?/p>
三個月前,賈大寒突然開口跟我借錢,說是老家搞裝修用,并許諾三個月必還。
賈大寒的老家就在仁義村。
我問:“拆遷的事有沒有眉目?”
“別提了,改道了。”賈大寒越發(fā)沮喪,“我剛到指揮部問過,高鐵線路規(guī)劃重新做了調(diào)整,繞過我們?nèi)柿x村,從田間穿過去了?!?/p>
瞬間,我不知該用何話語安慰賈大寒。
賈大寒又透露說:“當初賈清明散布的那條消息,還是我在我們報社網(wǎng)站上發(fā)表的?!?/p>
我急問:“消息來源可靠嗎?”
賈大寒痛心疾首地說:“日他娘!老總出去遛彎得到的消息,回來后非讓我按他的描述,比葫蘆畫瓢寫稿子,想以此來提高網(wǎng)站知名度和點擊率。”
正說著,他手機響起。賈大寒自己先看一下,又轉(zhuǎn)過來讓我掃一眼屏幕,然后“噓”了一聲說:“千萬要替我保密!仁義村的爺們兒一旦知道真相,不把我撕扯成碎片才怪!”
電話是仁義村的村主任賈清明打來的。賈清明在那頭兒坐不住,心急火燎地問他到底有沒有修高鐵這回事。
賈大寒硬著頭皮說了句“確有此事”,隨即以陪領(lǐng)導(dǎo)吃飯為借口,把電話掛斷。
那晚賈大寒喝多了,趴在酒桌上呼呼大睡。直到飯店老板不耐煩地呼喊打烊時,我才使勁將他推醒。賈大寒醒后對我說的頭一句話是,他夢見鄭州到合肥的高鐵已經(jīng)修好,猶如長龍一般秀美的車身,正橫穿他們村呼嘯而過……
同是那晚,我躺要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底難眠。我清晰記得,我有兩個哥們兒都是忠厚村的,所以我一直擔心,他們會不會跟賈大寒一樣,因為裝修的事向我開口借錢。
責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