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

◎李曉東

七月中，處，止也，暑氣至此而止矣。

——《月令·七十二侯集解》

午后，張玉秀已經(jīng)在半山腰枯坐幾個小時了。這是她出走之后的第三天。

出走，當然指的是離家出走。父母早已去世，哥嫂都在外地，張玉秀的家，也就是自己的三口之家。事實上，女兒已經(jīng)是大三的學生了，她的學校距離柳城幾千公里，所以，張玉秀的家，常年也就只有她和丈夫兩個人。對于四十九歲的張玉秀來說，離家出走，似乎就是離丈夫出走了。

張玉秀坐在枯草萎靡的山坡上，翻看著手機。她的通訊錄里，躺著五十八個人名，其中有八個是單位同事，也是偶爾會和她聯(lián)絡的。還有女兒和丈夫，也算是聯(lián)絡人之一，剩下的那些，就真的只是個人名了。

有幾個，她甚至都想不起來他們的模樣，更想不起來他們是怎么進入到她的通訊錄里的。這些一年四季不聲不響的人名，僵尸一般掩埋在她的手機里。

和女兒的微信往來最多了，但也往往是張玉秀熱切地發(fā)出很多個俗艷的表情，女兒隔幾個小時才“嗯”一聲。更多的時候，女兒十多天不露面，一旦主動示好，那必是跟媽媽要銀子的時候。

王峰是張玉秀的丈夫，他的頭像是一座白雪皚皚的冰山，冰山之下，是反反復復出現(xiàn)的三個字：吃；不吃。不吃，這兩個字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占絕大多數(shù)，比如最近三天，每天都是兩個“不吃”，午飯前一個，晚飯前一個。

張玉秀看著消息欄中的冰山，想起三天前的那個不眠之夜。

晚飯，張玉秀又是一個人。中午的剩飯，微波爐里一轉(zhuǎn)，前后十來分鐘時間，她的晚餐已告結(jié)束。斜躺在沙發(fā)上，拿著遙控器，把所有的頻道都換了個遍，又在手機上胡亂翻看了幾遍，看看時間，十點半了，于是洗洗就睡了。

說是睡了，其實只是把身體從沙發(fā)上挪到床上。直到聽到丈夫開門的聲音，聽到他上完廁所，進了對門的臥室，關了門，張玉秀還是睡意全無。這樣大睜著眼睛到天亮的夜晚是越來越多了。

白天的張玉秀昏昏沉沉，一到夜里，她就格外清醒，思維異常活躍。比如今晚，手機上早就是鋪天蓋地的煽情了，張玉秀也早幾年就知道了2月14日這一天的特殊性。

其實，對于像她這樣土生土長的柳城人來說，對她這樣一個僅有高中文化程度的中年女人來說，西方的情人節(jié)本來和她沒有半毛錢的關系，可是，就像水缸里腌漬已久的酸菜，想要保持原味，那是不可能的。

不管張玉秀愿意不愿意，這么多年無所不在的信息轟炸，在人人手不釋機的大環(huán)境里，張玉秀的意識形態(tài)領域也早已被洇染得五花八門了。

于是，她開始留意2月14日這一天的種種情形：滿大街的賣花姑娘賣花少年，手捧玫瑰一臉傲嬌依偎在男朋友身邊的女孩子，也有表情親昵的中年男女，相攜著發(fā)福的身子混跡于情侶之中。

張玉秀沾染了一身狗糧回到家里時，丈夫已經(jīng)先她一步發(fā)來了“不吃”的消息。若是往常，張玉秀無知無覺，可是，今晚，她盯著這兩個字發(fā)了一會呆，直到手機屏幕變暗變黑，她才懨懨的坐到沙發(fā)上，看著電視里的人嘴巴開合，心里空空的。

張玉秀拿起手機，給女兒發(fā)了一朵紅彤彤的玫瑰，女兒沒有回應。她又發(fā)了一個烈焰紅唇。這些保存在她手機里的表情包，一個比一個花哨夸張，她運用嫻熟，手到擒來，時不時或嫵媚或賣萌地給女兒發(fā)送一串。和激情萬丈的張玉秀相比，女兒倒顯得冷靜成熟，惜字如金，張玉秀也早就習慣了女兒的熟視無睹。

張玉秀呆坐了半晌，去了衛(wèi)生間，洗了一把臉，在拿起毛巾擦臉的時候，她停止了動作，看著鏡子里的女人。

活了大半輩子，張玉秀唯一用過的化妝品就是大寶SOD蜜，從最初的幾元錢到現(xiàn)在的十幾元錢，大寶的包裝換了幾茬，張玉秀的一張臉也忠誠的陪伴了幾茬。

在這個過程中，她照鏡子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洗臉的速度越來越快，涂抹大寶的動作越來越潦草。丈夫晚歸的次日早晨，必定要睡個懶覺，雖然兩個人的臥室都是關了門的，但是張玉秀總疑心衛(wèi)生間里的任何一點光亮會影響到丈夫的睡眠，所以，她索性不開燈，輕手輕腳關了衛(wèi)生間的門，把水龍頭開到最小，摸黑洗臉，摸黑擠出一點大寶，胡亂抹到臉上。

女兒考上大學以后，丈夫但凡有飯局，干脆就住在了辦公室。他是一個單位的頭頭，應酬太多，單位離家又遠，自從上面控制了辦公用車之后，他也不再享受專車接送的待遇。晚上的飯局結(jié)束之后，往往還要喝個茶聊個天什么的，再要回家，打車都困難，張玉秀也就沒有反對。

丈夫的辦公室里有床有被褥，都是她一手給置辦的，不就是睡個覺嘛，睡哪里都一樣。

凡事形成規(guī)律以后，夫妻有了默契，丈夫只要說“不吃”，那就意味著十有八九不回家睡覺。

丈夫不再解釋，張玉秀不再多問。

此刻，鏡子里的女人一臉斑點，面色萎黃，眼角下垂，眉目模糊，張玉秀心里一驚，兩道法令紋也隨之加深了。張玉秀伸出手，一點一點從頰上摸索過去，粗糙干澀的手感讓她暗暗沮喪。她摸到了臉上的幾個黑痣，摸到了眼角的皺紋，還摸到了被水打濕的劉海里絲絲縷縷的白頭發(fā)。

張玉秀撥拉開劉海，鏡子里反射出的燈光，將那些白清晰地映照出來，張玉秀想多撥拉些黑發(fā)遮蓋住它們，可是，幾乎每一根黑發(fā)都被更多的白發(fā)絞纏著，她怎么分，也分不清。張玉秀無奈地最后看了一眼鏡子，鏡子里的女人也很不高興的看著她。張玉秀一轉(zhuǎn)身，走出了衛(wèi)生間。

手機上有幾條未讀消息，張玉秀心里一喜，趕緊抓起手機，不過是幾條商業(yè)廣告，再看女兒的頭像，始終不發(fā)一言。張玉秀又點開丈夫的頭像，冰山的白，在燈光下有些刺眼。張玉秀突然想給丈夫發(fā)點什么，在收藏的表情里看了又看，到底是沒有選出合適的。也是啊，她想給丈夫說什么呢？這么一反問，張玉秀把自己問住了。那就不說了吧，張玉秀關閉了冰山。

但是，總要做點什么吧？睡又睡不著。張玉秀抱著手機想了想，決定給自己換一個頭像。說起來，更換微信頭像，算是張玉秀的愛好了。雖然女兒抱怨過，說張玉秀隔幾天是芭比娃娃，隔幾天是熊大熊二，一點都不穩(wěn)定，把女兒也搞亂了，可是張玉秀樂此不疲。目前，她的頭像是赫本的黑白照。

張玉秀打開手機相冊，耐心地一張一張看過去，換了幾個，看看效果，都不滿意。她心思一動，掀開被子，跳下床來，打開柜子，抱了一摞相冊扔到床上。

家里的暖氣太足了，張玉秀背上開始出汗，她索性脫下睡衣，披在身上，盤腿坐在床上，開始一本一本翻看照片。這一張，應該是上高中時候拍的吧？對，是在城南照相館里拍的。

那時候，柳城剛剛開始流行彩色照片。

照片中的張玉秀，梳著兩根短辮子，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兩頰鼓鼓的，眼底清亮，穿了一件碎花襯衫，一條海軍藍褲子，兩只手規(guī)規(guī)矩矩貼著褲縫，拘謹?shù)卣驹诓世L的布景前。

張玉秀看著大紅大綠極其突兀的色彩，啞然失笑。

和王峰的這張合影，應該是在張玉秀進塑料廠的第三年。高考落榜，對于八十年代初期的柳城學生來說，毫無懸念，畢竟，幾十個高中畢業(yè)生中才能錄取一個幸運兒，張玉秀從來就不屬于幸運兒。

張家人祖祖輩輩生活在柳城，處在老西關片區(qū)的祖屋，還是民國時期的樣式，張玉秀在這里落地、成人，直到十九歲那年，她頂替父親進了塑料廠，在廠里的單身宿舍里有了一個床位，她才開始在大夜班時住在宿舍，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在外面過過夜。

王峰是父親一位老街坊的兒子，老人牽線搭橋，兩個年輕人見了一面，彼此也還順眼，于是就繼續(xù)見面、壓馬路、看電影、逛公園，所有的程序都經(jīng)過了，喜糖一散，親朋一坐，吃個飯，熱鬧一下，兩個人就成夫妻了。

張玉秀把照片舉到近前，仔細看著照片上的自己：短發(fā)，穿工裝，表情嚴肅。站在旁邊的王峰倒是面帶喜色，雖然個頭不高，幾乎和張玉秀一般高，但是架不住人年輕啊，頭發(fā)很黑，很茂盛，嘴角向上翹起，整個人看上去倒也精神。

張玉秀眼前浮現(xiàn)出丈夫謝了頂?shù)哪X袋，反倒覺得照片上的王峰十分陌生了。

女兒的照片最多，從光屁股流口水的小肉球到眉眼長開身條抽穗的大姑娘，每一張照片都是被張玉秀的目光親吻過無數(shù)遍的，今晚還是這樣。

張玉秀看著女兒，哪哪兒都好看，哪哪兒都讓人疼，她難以克制的把女兒的各種照片一一處理成微信頭像，欣賞好半天，再戀戀不舍的刪掉。

幾年前，她曾經(jīng)將女兒周歲時的一張裸照做成頭像，招來女兒的強烈不滿，嚴令她不許再侵犯自己的肖像權，張玉秀從此不敢造次。

選來選去，張玉秀最后把自己穿著工裝，正在車間里工作的一張側(cè)影做成了頭像。

那是一位記者下車間采訪時拍攝的，還登過報紙，在廠里的宣傳欄里張貼過很長時間。照片中的張玉秀，全神貫注操作著一臺機器，渾然不覺自己正在入鏡，所以，她表情自然，側(cè)面輪廓線條柔和，充滿了勞動者的朝氣，那的確是一張很成功的新聞照。

當年，張玉秀被評為勞動模范，戴上大紅花，在五一勞動節(jié)那天受到了表彰，那可真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上?，沒過幾年，塑料廠就效益下滑，瀕臨倒閉了。要不是丈夫神通廣大，幾經(jīng)活動，把自己調(diào)到旱澇保收的事業(yè)單位，她早就和那些塑料廠的工友們一樣，隨著大船一起沉沒了。

張玉秀不無惆悵的想起那些年輕的、遙遠的臉龐，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們都在哪里呢？

他們都過得好嗎？

這樣一想，張玉秀驀然驚覺，這么多年里，自己原來一直是在獨活啊。除了丈夫和女兒，她沒有舊友，也沒有新朋。

單位屬于局機關下屬的二級機構，一共就八個人，辦公地點在一座老舊的筒子樓里，屬于無人過問的地界，所謂上班就是看看報紙聊聊天，所以，大家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八個人，你來了我走了，經(jīng)常幾天互不照面。清閑的確是清閑，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就淡到?jīng)]有了。

就像今天，2月14日，陰歷正月十二，按照法定假日，初七就該上班了，可是，張玉秀去單位溜達了幾次，沒見一個人，幾個辦公室的門都鎖得緊緊的，樓道里黑乎乎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正月十五不過，誰來上班誰有病，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如果不是百無聊賴，張玉秀也不會去單位。女兒正月初六就返校了，說是要參與學院的什么項目，丈夫這些天更是天天飯局。她實在沒事可干，這才摸索到了筒子樓，權當走走路，減減肥唄。

張玉秀重新躺下時，已經(jīng)十二點過了，輾轉(zhuǎn)反側(cè)間，她聽到丈夫開門的聲音，上廁所的聲音，然后，丈夫的臥室也關了門。另一扇關著的門里，張玉秀豎起耳朵捕捉著門外的蛛絲馬跡。

黑暗中，她想象著兩個臥室闔門相對的情景，心里突然有些哀怨。今天晚飯前，丈夫發(fā)來的信息是“不吃”，原以為他會不回不睡，沒想到他居然回了睡了，張玉秀有些納悶，心底里似乎又有些輕松：在這個特殊的日子，丈夫并沒有在外面過夜，是不是，說明他們的婚姻是安全的？

念頭一出，張玉秀被自己嚇了一跳：難道，自己潛意識里認定丈夫在外面有情況了？張玉秀有些惱怒，不知道是惱丈夫還是惱自己。

這個叫作婚姻的東西，究竟是個什么怪物？它和我有啥關系？張玉秀從來沒有這樣思想過。

凌晨兩點的夜里，一個中年女人一旦開始思想，那就意味著，和她相關的那個男人攤上事情了。

張玉秀決定：離家出走。

決定一出，張玉秀就冷靜下來了，她不再胡思亂想，很快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居然已經(jīng)是早上八點多了，張玉秀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輕輕打開一條門縫，看見對面臥室的門洞開，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丈夫已經(jīng)走了。

這真是少有的情形，昨夜丈夫回來時怎么說也到凌晨了吧，今天居然沒睡懶覺。張玉秀趿拉著拖鞋，打著大大的呵欠，走進丈夫的臥室，四處看看，又在床邊上坐了坐，這才懶洋洋進了衛(wèi)生間。

迎面的大鏡子，把張玉秀蠟黃的臉，眼角的臟物，朝天炸起的頭發(fā)放大了數(shù)倍，張玉秀不用抬頭，就能想見鏡子里的不堪，她把水龍頭開到最大，聲音很響地打掃著自己。

第一天，張玉秀逛了柳城所有的景點，大大小小東西南北，幾乎把全城巡視了一遍。傍晚，她在街上隨便吃了點，就住進了麗人酒店。

麗人酒店是張玉秀經(jīng)常路過的一家酒店，門廳闊大，看著順眼。麗人，張玉秀喜歡這個名字。麗字本身有些俗，但是和人字組合，俗氣就被遏制了，多出一些高貴和疏離，透著那么一點矜持，又有著讓人想接近的魅惑。

酒店的客房和張玉秀想象的一樣，干凈舒適。張玉秀進了房間，把自己扔到大床上，松軟的深陷讓她一時有些時空的錯覺，隨即，腳底的酸痛漸漸彌漫，小腿也感覺到了僵硬。她沖完澡，鉆進被子，很快就睡著了。

后半夜，張玉秀在大汗淋漓中醒來，摸了摸頸上的濕，知道是暖氣太足的緣故。她下了床，倒了一杯水，一口氣喝干，又倒了一杯，站在窗前，一小口一小口呷著，看著窗外的夜色。

她住的房間在十八層，俯瞰之下，柳城的黑夜似乎比白天還要明亮，似乎所有的建筑都環(huán)繞著星星點點的霓虹燈，街道兩側(cè)的行道樹上，掛了大紅色的燈籠，一個挨著一個，一直延伸到視線不及的遠處。

馬路上，七彩斑斕的光影明明滅滅，一切都還沉浸在過年的氣氛里。城市之上，是墨汁一般的夜空，巨大的黑攔截了張玉秀的目力，她的眼前一片虛無。

看看表，凌晨2：45分，張玉秀睡意全無，開始思考第二天的行程。

和凌晨時分產(chǎn)生的計劃一樣，第二天的大部分時間，張玉秀是在電影院度過的。說起來，張玉秀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上一次看電影是什么時候了，那幾乎是上輩子的事情。

還是在和王峰談戀愛的時候，在柳城市中心的解放影院看過幾場電影，張玉秀清楚的記得兩個片子：《歡樂英雄陰陽界》和《黑樓孤魂》，后者是一部恐怖片，看得她毛發(fā)直豎，王峰就是在那天晚上悄悄抓住她的手的。

結(jié)婚以后，她再也沒有進過電影院，解放影院也早就拆了，現(xiàn)在的電影院，完全顛覆了張玉秀本來的印象。只有百多個座位的觀影廳，每一場的上座率不足一半，但是裝修考究，讓張玉秀享受到了貴賓的待遇，她索性看一場換一個觀影廳，連續(xù)看了四部電影。到下午四點多鐘，她走出電影院的時候，有些天旋地轉(zhuǎn)。

第三天，張玉秀決定上山。

柳城多山，環(huán)城合抱，市區(qū)就像鍋底，鍋周的一圈山勢，高高低低，起起伏伏，隨便從哪個方向，都能到達山頂。

張玉秀在街上吃完早點，又買了些吃食，沿城南山腳攀援而上，走走停停，到半山腰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

柳城四季分明，山上的景色也是如此。若是春天，環(huán)城之上，杏花燦爛，綠樹滿山，十分好看。夏秋光景，也是美不勝收。唯獨冬季，草色一例干枯萎黃，樹葉落盡，群樹光禿，一片蕭索。

唯一的好處是無遮無攔，視野開闊，而且，干草伏地，可以隨處席地而坐。

張玉秀坐在半山腰上，看著腳下的城市里如蟻般的人群、車流、樓宇和平房，心里空落落的。

離家出走，三天不回家，她的目的是什么呢？張玉秀雖然不愿意承認，但是，她心里清楚，如果這是一出折子戲，她想要的觀眾當然是丈夫，她要讓丈夫知道，這個家里，還有一個人，有一個活物，她叫張玉秀，是王峰的妻子。

可是，如果，這個觀眾根本就沒進戲園子呢？

這三天，張玉秀的手機時時攥在手里，即使是在看電影的時候，她也要不時的低頭看一看。她一遍遍想象著，丈夫一旦發(fā)現(xiàn)她夜不歸宿，會多么著急，一定會馬上打電話給她，他一定會在電話里說起他的擔心，責怪她的不懂事，張玉秀幾乎要被她的想象感動了。

但是，冰山下，依舊是每頓飯前的“不吃”兩個字，第一第二天如此。現(xiàn)在，是第三天的中午12：34分，她半躺在山坡上。冬天的正午，陽光暖暖的，她凝視著一小時前丈夫發(fā)來的兩個字，一直凝視到眼睛刺痛，幾乎要流出淚來。她仰面朝天，閉上了眼睛。想是用眼過度了，眼皮之外，一片一片的黃閃閃爍爍，一朵散了，又一朵開了。

張玉秀沒有睜眼，渾身暖烘烘的，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在寒意中醒來，太陽西斜，難怪身上像澆了涼水一樣，張玉秀緊緊羽絨服，站起來，拍打干凈身上的草屑——是該下山了。

市區(qū)的喧囂漸次入耳，鑼鼓聲、鞭炮聲此起彼伏，聽起來竟似年三十夜里一樣歡騰，張玉秀突然想起，今天是正月十五啊。

她加快了步子，猛走幾步，又慢了下來。正月十五，又是一個節(jié)日，又是一個團圓的理由，張玉秀不由又掏出手機看了看，下午4：37分了，丈夫的那兩個字并沒有出現(xiàn)。

張玉秀點開冰山，思想著要不要給丈夫發(fā)個消息，問一問他今晚的安排？這個念頭只是瞬間閃現(xiàn)，很快就被張玉秀壓下去了。

多少年了，她早已習慣了接收，很少主動詢問。特別是今天，自己離家出走的第三天，應該主動詢問的，是丈夫才對啊。張玉秀心里一陣不快，干脆關掉了手機。

晃晃悠悠回到家里時，張玉秀買了一袋思念湯圓，畢竟，今天是元宵節(jié)，必要的儀式感還是要有的。

看看時間，快六點了，張玉秀打開了手機。

冰山之下，消息依舊：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