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暗處的潛伏者

2018年，黃詠梅以《父親的后視鏡》獲得了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她擅長寫小城的邊緣人，寫在廢墟上重建精神世界的人間世相。她對底層人生及其隱痛的領(lǐng)悟超越了她的生活經(jīng)驗和身份。在她近期的小說里出現(xiàn)了“貓元素”，這一點兒也不意外。從她開始養(yǎng)那只碧綠眼睛雪白皮毛的叫做二冬的英俊貓少年起，她作為小說家的格局就已經(jīng)被暗暗地挪動了。想想吧，一個懷抱著心愛的貓兒子讀書寫作的作家，與一個懷中空無一物的作家，兩相比較，誰也不能說他們完全等同。

《給貓留門》就是這么大張旗鼓地讓一只叫做豆包的貓弟進入了小說。曾經(jīng)做過地質(zhì)隊員、管理過防空洞的沈文兵退休后，最大的樂趣就是到處向人炫耀孫女雅雅。因此，雅雅想收養(yǎng)豆包，老沈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一老一少因為豆包而多了無數(shù)的話題，也多了共享天倫的時間。雅雅的爸爸沈小安對養(yǎng)貓一事無所謂，媽媽李倩則因過敏而堅決拒絕。

如果你看到這里，以為這是一篇講述家庭關(guān)系、祖孫親情的小說，那就小看了作家的功夫，這只是小說的第一層面。從黃詠梅過往的作品來看，“小入口、大敘事”是她精心營構(gòu)的結(jié)果，由此彰顯出的大格局、大氣象也將她與局囿于寫個人生活和消費樂趣的女作家區(qū)別開來。在《給貓留門》里，老沈、雅雅和豆包的“三人行”只是開端，由此開始，作者以極大的耐心和韌性，抽絲剝繭般一點點揭開了家庭的過往、歷史的秘密，這兩者由于人物生活緯度的變化而共同交結(jié)成一首令人唏噓和慨嘆的命運交響曲。

家庭的過往有一樁憾事。別看老沈為孫女養(yǎng)貓而鞍前馬后地忙碌，卻沒有忘記自己從前丟棄了少年沈小安的大黃貓，他的奔忙里包含著懺悔與贖罪；沈小安對女兒養(yǎng)貓沒有什么意見，卻對多年前那個失去心愛之貓而悲痛欲絕的少年猶有記憶，他的無所謂里埋藏著被時間帶走的喪失與傷痛。“貓”作為敘事支點，照亮了時間深處的往事，也讓現(xiàn)實生活在流淌中多了幾分欲說難明、欲辨難安的滋味。作者的明敏之處在于，她將自己養(yǎng)貓的深刻體悟融入到了小說之中，同時，她也警惕著不要被貓兒子帶到混沌遠方，她依然要回到自己的敘事場域，控制故事的節(jié)奏與走向。

隨著時間的流逝，兒子諒解了父親，父親也悔恨于當年的粗暴。或許有讀者認為，這是寫三代人與貓之間的故事。但這還是窄化閱讀，這只是小說的第二層面。我以為，作者核心表達的是隱藏在日常生活敘事之后的第三層面——歷史。她要寫的是，歷史的巨手如何大刀闊斧地修改了人的命運，如何將人一點點撥弄為大地上無依無助的孤兒。

在寫這么沉重晦暗的命題時，作者依然有著巧妙的敘事入口，她把貓事與人事交織在一起來寫，以貓的失蹤來寫人的喪失。就在豆包失蹤的那天晚上，老沈的大學(xué)同學(xué)、入黨介紹入劉進樂帶著女兒和老伴來訪。關(guān)于老沈的歷史往事一下子涌現(xiàn)出來，讓我們明白了這個歷史系的高材生為何只能隨地質(zhì)隊輾轉(zhuǎn)南北，為何被分到小城管理防空洞，為何又如此安于瑣碎平淡、不痛不癢的生活。一切都因為他曾有過一個華僑老爸。為了讓沈文兵順利入黨，劉進樂熱心截留了華僑老爸的信件，讓沈文兵寫了與父親劃清界限的證明書。老沈感動之余，信都沒拆看就燒掉了，多年后才得知那是父親臨終前寫給他的。

我一直認為，對于“70后”來說，涉筆歷史是一樁必須為之的難題。一方面，他們的缺席使之與歷史疏遠，所以必須找到合適的切入口；另一方面，他們對歷史的認知因不斷地被公共知識削減而薄弱，因此必須自己補足這一課。優(yōu)勢在于，他們比親歷者能夠更加辯證客觀地看待歷史。黃詠梅即是如此。她寫到了老沈的殘酷命運，但時過境遷，這嚴酷又翻轉(zhuǎn)為了幸運，而幸運又因人為而喪失。沈小安作為僑眷能在高考時加十分，誰知老沈竟然頑固地拒絕回應(yīng)這樣含金量極高的機會，導(dǎo)致沈小安最終沒能考上大學(xué)，而頂了他的班，成為由防空洞改造而成的摩啰街的一名管理者。釣到一條大白魚，澆上欖角汁，做一道鮮美的蒸魚，便是沈小安的樂趣。

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誰又能說得清命運深處到底潛藏著多少暗洞與深淵？黃詠梅在豐富的細節(jié)和淡然的筆觸里細細描述了兩代人生命中的驚濤駭浪，通過“華僑老爸”對老沈和小沈的命運產(chǎn)生的完全不同的影響，寫出了歷史的迷茫與荒謬。老沈當年修防空洞時悄悄在洞頂刻下“命運的咽喉”幾個字，以為自己在小城安然度日便是成功的潛伏，但最終誰也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勝利了。人能否扼住“命運的咽喉”，還是被它吞噬？這是一個永恒的難題。

曹霞，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