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放
那應該是四月末的一個夜晚吧?
那年我十三歲。
半小時前,李老師到教室來。他穿一件藍色的中山裝,頭發(fā)梳得光凈。他從黑板前走到最后一位,在葉小陽同學的桌子前停了一下。葉小陽的臉立馬紅到了耳根子上。
李老師說:葉小陽,你干脆回去插田算了。你會做什么題目?全是錯的。
葉小陽居然抬起了頭,說:我家里人不要我回家。
李老師忽然就笑了下,他的笑像薄薄的刀片,有些割人。葉小陽似乎是被割疼了,又埋下頭。李老師加快了步子,走到黑板前,說:下課!
但那天李老師說完下課后,又加了句話。他看了下坐在第三排的我,說:王前進,你留下。
同學們都看著我。我雖然沒看見他們的眼光,但我知道那些眼光是復雜的,如果我真要抬頭看,或許就是萬箭穿心。好在我根本不看。
同學們都走后,李老師回到了教室,他手上拿著一張卷子,說:前進,你把它抄在黑板上。
我得回家。我說。
晚上就在我那住。李老師沒等我回答,就將卷子放在講臺上,轉身走了。
我除了接受,別無他法。我只好從座位上走上講臺,教室北面就是稻田,此時早稻正揚花。夜風中,稻桿子相互碰撞,發(fā)生細碎而親昵之聲。平時,我聽不見這?,F在卻如此清晰。以至于我不得不停下筆,朝北邊窗子外望了眼。月光中的霧氣,游動在窗子外面。我仿佛望見霧氣中游動著那些不同的聲音,它們都長著奇怪的面孔,向著教室里漩來。
我手開始發(fā)抖。
我腳開始站不穩(wěn)了。
我只好從板凳上下來。我將目光投到門前的院子里,我甚至離開講臺,出了門,站在走廊上。對面李老師辦公室的燈光還在,而且,我似乎看見他正站在窗子前。他的影子橫陳在窗紙上。
我嘆了口氣,又回到教室。
卷子抄了一半,外面起了蟲聲。春蟲不比秋蟲,秋蟲聲高,春蟲聲細。然而,這細聲中,卻含著熱烈。我一邊抄卷子,一邊想像著一排排的春蟲,正涌動在稻田里。這種想像無疑增添了我的顫抖。我只好又從板凳上下來。
我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用手掐著我的大腿。疼。很疼。
疼就好。疼過了,我繼續(xù)走上板凳。
李老師一點聲息也沒有地進了教室。他說話嚇了我一跳。他問:快了吧?
快了。我聲音一定細得比春蟲聲還細。
抄完了就過來。他離開時也一點聲息都沒有。
我甩了下右手,手指發(fā)酸。就在這當兒,我聽見外面稻田里那種細碎的聲音,一下子熱烈起來。這些聲音似乎奔涌著,隨同霧氣,一下子沖進了北邊的窗子。我嚇得從板凳上差點摔下來。我腳發(fā)抖,只好又下來。我想到窗子邊去看看。人有時候就是這么奇怪,越是怕,越想看。
當然,我沒去看。而是轉頭盯著院子對面李老師辦公室的燈光。
燈光上的影子突然從一個幻化成了兩個。這比北窗外奔涌進來的聲音,更加讓我顫抖。我渾身抖得像篩子,似乎要將我小心臟里那些密集的恐懼都篩出來??墒牵鼈兲B固了。密集而堅定。我想挪動步子,腿卻不聽使喚。我想喊李老師。嘴卻被奔涌進來的聲音和幻化的人影給堵住了。
李老師窗子上的影子怎么成了兩個呢?
一個,瘦削而高大,那應該是李老師。還有一個,比李老師矮,也寬些。那個矮寬的影子好像在向李老師仰著頭,一會兒又湊近了李老師的胸前,整個地與李老師合成了一匹巨大的影子。這巨大的影子往一塊兒收縮,接著又猛地分開。分開再仰頭,湊近,又合成了一匹巨大的影子……
我看著這兩個影子,顫抖卻意外地停止了。
等我的顫抖停止,窗外奔涌而來的聲音,也如同入秋的蟬鳴,一瞬間埋進了土里。
我在第一排黃小潔的板凳上坐下。平時,我是不可能坐到黃小潔的座位上的。黃小潔是我們學校黃老師的女兒,她長得漂亮。不過,也有人說她不漂亮,只是皮膚比一般女孩子白些。一白俊三分。我可不這么看。我是覺得黃小潔是漂亮的。黃小潔是我們學校最漂亮的女孩子,也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子。她太漂亮了。以至于我根本不可能跟她講話,更很少正眼去看她。雖然我是副班長,她是班長。我卻從來不以公謀私,單獨找她。她用香皂洗頭發(fā),于是頭發(fā)上就有淡淡的香氣。葉小陽膽子大,有一次居然摸了下她頭發(fā),還聞了聞。葉小陽說真香。我沒摸,也沒聞,但我覺得應該是。
我坐在黃小潔的板凳上,低頭看她留在書桌上的作業(yè)。黃小潔三個字,清清秀秀的。我聞了聞,果然有些香味。我又聞了聞,香味沒有了。黃小潔用香皂洗頭發(fā),是因為她有一個拿工資的媽媽,也就是我們學校的黃老師。黃老師個子不高,中等,偏胖。齊耳短發(fā),厚嘴唇。黃老師從前家在城里,但黃小潔三年級時,她們家就搬到了學校里。不過并不是住在李老師那一排辦公室里,而是在食堂后面單獨蓋了兩間房子,進出都得通過食堂。像這大晚上的,黃小潔家的燈光,在我們教室里就看不見了。不過,上次,就是三月初那個周二,李老師留我給他抄卷子。那天晚上,黃小潔先是回家了,后來又跑到教室里來。黃小潔問我一個人怕不?我說有點。黃小潔說我倒是不怕,我不喜歡跟我媽媽住。我問她為什么不喜歡跟媽媽???又問她怎么不回城里了?黃小潔說就是不喜歡嘛,至于回城里,那已經不是她和她媽媽的家了。
我有些莫名。其實,發(fā)生在黃小潔身上的怪事很多。比如她本來叫齊小潔。但三年級搬到學校來住后,就改成了黃小潔。還有,她十分不喜歡李老師,李老師對別的同學厲害得老虎似的,卻拿黃小潔沒辦法……
我的思緒漫無邊際,我趕緊拉它回來。從黃小潔的板凳上站起來,看了看院子里李老師辦公室的燈光。燈光還在,影子卻都消失了。我重新站到黑板前的板凳上,雖然手在抄著試卷,耳朵卻在緊張地聽著四周的動靜。我甚至在心里罵了句李老師。真該死!李老師簡直有時就是個魔鬼。說起來,李老師與我家還住在一個隊上。不過,他在南頭,我們家在北頭。李老師晚上卻不回家,全校好像就他一個人不回家。李老師老婆跟人出去搞副業(yè)給工程隊做飯去了。一年四季,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回來。李老師以校為家,但這可坑苦了我。我埋怨著,手卻不能停。我想盡快抄完。眼皮越來越重,腿肚子越來越抖。我怕堅持不了多長時間了。我得趕快抄完,然后擠到李老師那床上,好好地睡一覺。
說到睡覺,我是喜歡跟李老師睡的。李老師這人平時穿著清爽,不像其它男老師那樣。他不抽煙,不喝酒,胡子刮得精亮。他的衣服總是飄著肥皂香,衣服上還不經意地灑著紅墨水。那些紅墨水灑在別的地方,礙眼。可灑在他的衣服上,卻像一朵朵小碎花,好看。我有兩次替李老師改作業(yè)時,也裝作無意地將紅墨水灑在了衣服上,結果,回家挨了罵不算,還被葉小陽他們笑話。葉小陽說:你這是想當老師,葉小陽說你想當也當不了。我們班只有黃小潔能當,她媽媽是老師。所以她將來也是老師。你媽媽是插田的,所以你將來也是插田的。我紅著臉想同葉小陽打一架。但被黃小潔給拉開了。黃小潔說:我覺得你將來能當老師。我說能當,就能當。
李老師的床干凈。床單總是像剛洗過的。蚊帳也白,也像剛洗過的。
睡在李老師床上,先是睡不著。太干凈了。但睡著睡著就做夢了。李老師總是很晚才睡。他有時靠在床頭上看書,有時發(fā)呆。他有兩床被子。一床大的,他自己蓋。一床小的,我蓋。他總讓我睡里邊,說怕我掉下來。其實他不知道,我在家一直睡床外邊的。我們家人多。我跟哥和弟擠在一張床上。我擠不過哥,也不能惹弟,就只好睡床外邊。早晨,李老師總是在我沒醒時就起床了。因此,我有時甚至懷疑他到底睡沒睡。有次,葉小陽有些怪怪地問我:李老師晚上跟你睡?
我說:當然是。
葉小陽斜著眼睛,說:沒別人。
沒有。
就你?
當然就我。
葉小陽怪模怪樣地笑著。直到黃小潔進了教室,他才止住笑。止住笑的葉小陽,樣子就像大旱之年的玉米苗,歪斜得讓人作嘔。
窗子外面的聲音依然細密。卷子已經抄到最后一題了,我的心這時竟然慢慢地定了。估計是坐了黃小潔的板凳的緣故。我回頭看了看黃小潔的板凳,繼續(xù)抄這最后一題。
等我抄好題目,從黑板前的板凳上下來時,黃小潔正坐在她的板凳上。我嚇得差點叫出聲來。我臉漲得通紅,指著她,手在抖動,腿也在抖動。我說:黃小潔,你……
我怎么啦?就興你留在教室,我不能來?
當然能來。我是說我這卷子快抄完了。你怎么……黃老師會來找的。
她不會找我。
怎么啦?
她不在家。
不在家?不會吧,晚上我還看見過的。
晚上在家?,F在不在家。
黃小潔說著,就站起來。她穿著件碎花的小褂子,她走到我跟前,問:你愿意陪我去找我媽媽嗎?
這……愿意。
那好。我們去找。
我跟著黃小潔出了教室。她指著李老師的窗子,說:你去那兒看看。
我遲疑了下,但還是走了過去。我站在李老師的窗子下面,里面沒有人聲。我走回來,對黃小潔說:沒人?;蛟S李老師睡著了。
沒有。
你怎么知道?
我當然知道。黃小潔說得很肯定。
我不明白黃小潔憑什么如此肯定。我說:我去教室關燈了。
黃小潔說:等會兒。
黃小潔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冰涼。她拉著我朝一年級教室那邊跑。她一邊跑一邊道:別說話。跟著我!
一年級教室跟五年級教室在一排,只是它在最西頭。教室里黑乎乎的,黃小潔拉著我的手,走到窗子底下。這時我們幾乎同時聽見了壓抑著的說話聲,還有莫名其妙的響聲。我想張口,但被黃小潔的手給堵住了。
我的嘴唇緊貼著黃小潔的手指,我差一點就要將那手指含到嘴里了。黃小潔卻已經拉著我快步回到了五年級教室。燈光下,她大口地喘著氣,胸脯因此不斷起伏。我說:那是……你為什么要拉我去那里?
我不知道。就是想拉你去聽聽。
不會是李老師吧?還有女的……
那是我媽。我早就知道他們的事了。
他們什么事?
就那事。
哪事?
男女的事。
男女有什么事?
你不懂!
黃小潔說著,突然哭了。她哭聲很小,淚水卻像屋檐上的冰溜子,直往下墜。我想伸手接住她的淚水,手卻抖動著伸不出去。我急了,說:黃小潔,你怎么了?你哭么子呢?
我想哭。黃小潔說:我哭著好受。
那……那就哭吧!
黃小潔卻又停止了哭泣。她猛地抓住我剛才想伸出去卻停在空中抖動的手,然后將它按在她的胸脯上。我感到她的胸脯正在突起,仿佛蓓蕾,羞澀而隱約。我的臉開始發(fā)燒。我掙扎著抽回了自己的手。我說:黃小潔,你要干什么?
黃小潔望著我,眼睛中還有淚水。她的手還按在自己的胸脯上,我這才發(fā)現:她的臉如此的蒼白。她的嘴唇也是蒼白的。她按在胸脯上的手指都是蒼白的。
我又問:黃小潔,到底怎么啦?
沒怎么!我回去了。
黃小潔扭過頭,一句話沒說,就出了教室。我在后面喊她:慢一點,別摔著了。
黃小潔沒回答。
我怔怔地站在教室里,霧氣還在游動。我的心又顫抖起來。我也拿手按在胸脯上,只是我的胸脯,像搓衣板一樣平整,而剛才黃小潔的胸脯……我閉上眼,想了一會兒黃小潔的胸脯。然后又問自己:黃小潔到底怎么啦?
我關了燈,走過院子,到了李老師辦公室前。我推了下門,門是掩著的。我進了屋,李老師不在。床上被子整齊地疊著。一本書,正攤開在床前的小條桌上。
我洗了腳,上了床。我努力地想著李老師。想著剛才教室里那游動的四月的春霧。它們似乎也跟隨著我進到了李老師的辦公室。我看見那些霧氣就掛在帳子上,就繞在窗紙上。在霧氣中,我又看見黃小潔了。
想到黃小潔,我的小小的心,更加顫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