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
入秋了,陽光淡了,過往的心事,感念的故友,淺淺地浮現(xiàn)出影像。去取干洗的衣物,路過舊書攤,看到了一本梁實秋先生的《雅舍小品》,我便想起了你。
那時的我讀高中,應該算是“丑小鴨”,孤僻,平凡,數(shù)學不好,愛讀雜書,愛抄寫“心靈雞湯”的句子在筆記本上,還愛寫些“少年強說愁”的青春文字。你是我的數(shù)學老師,數(shù)學是我學得最糟糕最怕的科目。當時你師范大學畢業(yè)沒幾年,身材頎長,頭發(fā)自來卷,喜歡打排球,這樣的老師,當然大家喜歡。因為姓張,大家親切稱你為“老張”。
你雖教數(shù)學,但每次在你的課上,你堅持誦讀一篇文章給我們聽。有時候讀雜志上的,有時候讀報紙上的。有一回,你讀了一篇三毛的散文《有人送我一枝草》。我坐在下面很激動,因為剛好我看過這篇文章。你說:一個女人,男子送了一朵花還是草,她就心意滿滿,笑靨如花,我就喜歡這樣單純不市儈的女子。你們知道文章的作者和主人公是誰嗎?我按捺不住回答:三毛。這時你怔了一下,順著聲音投過來贊許的目光:丹丹同學涉獵很廣啊……數(shù)學不好的我,第一次被你表揚,心里突然無比驚喜。日久經(jīng)年,我對女性美好認知的啟蒙,或許有你一份功勞。
不管我們這些黃口小兒是否真解文章之味,你一直堅持你的朗讀。有一天你讀到文章中的一句話: “中國的男人不知道怎樣做丈夫的時候就做了丈夫,不知道怎么做爸爸時就做爸爸了?!贝蠹肄Z然一笑,調(diào)皮的男生問道:老張,你是不是也這樣,所以有感而發(fā)呀?那時候,你新婚不久,住在學校分配的單身宿舍里。每天我們早操結(jié)束,走在回教室的小路上,都能看到你帶著新婚的妻子在操場上或并排跑步,或?qū)⑴徘蚧ハ嗟鄟淼嗳?。情竇初開且又被學業(yè)壓著的我們,每每在晨曦中看到你們的恩愛,是那樣大方又舒張,總是很感慨又八卦,暗暗地將你們的美好想象成自己的人生愿景。
在一個樹葉偷偷變黃的日子,高三不期而至,所有課本以外的書都成了禁書,日子像車輪一樣,不管你愿不愿意,總是單調(diào)地重復著前一天的軌跡。這時你的每天誦讀如同扔進湖心的石子,在我們心里泛起漣漪,成了我們所期盼的事,我們期待這個誦讀長一點,再長一點。語文老師有時候調(diào)笑你說,謝謝幫我上語文課啊。教導主任聽到風聲,找你面談:張老師啊,你們年輕人有新想法,我不反對,但高三了,一切都要以高考為重,有這個時間還是要多驗算幾道題。但是再到數(shù)學課時,你仍以慣常的口吻說:同學們,今天我們先來欣賞梁實秋的小品文《早》……教室里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
又一日,學校電教室的幾個年輕老師不知從哪里找來《泰坦尼克號》的碟片,要在晚自習時間統(tǒng)一播放,讓每個班都能在電視前收看。那時的小縣城閉塞,電影院早充當各類物品展銷的場所,沒放映過任何時新的電影。這部風靡世界的大片并沒有在我們這個小城引起多大動靜,但我們班文藝委員的父親在電視臺工作,她有機會看過,得知要放映此片,她早早就在班上普及此片的恢弘大氣及其可看性,誓言她看第一遍已經(jīng)哭了,還要跟大家一起再看一遍。我們的情緒被渲染到了非看不可的地步。我們早早打開班級電視,翹首以待。突然,有個同學氣喘吁吁跑回來說:壞消息,學校只讓高一、高二的學生看,高三學生正常自習。頓時教室哀鴻一片。這時,我們得到的消息高三只有七班在看,七班是美術(shù)班,很顯然他們的壓力比我們文理科班小。美麗的文藝委員果斷決定,只要有一個高三班級看,我們就看。那時我們的團結(jié)讓人感動。盜版碟有點卡,屏幕上男女主角的身形一會長一會短,絲毫不影響我們的觀看熱情。突然后面騷動起來,有同學壓低嗓子喊,老張來了!大家迅速回歸座位,沒來得及回座的也抄起一本書。一陣手忙腳亂后,大家才發(fā)現(xiàn)電視沒關(guān)。班長到處找遙控器,終于尋到,然而你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教室后門。教室也終于趨于安靜,唯有電視里的杰克和羅斯還在眼神興奮,邊談邊笑。班長尷尬地站在講臺上,不知是關(guān)還是不關(guān)。正當他鼓足勇氣要關(guān)時,你卻擺擺手說:你們就別裝了,我今天也想看,你們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看???……那一晚師母恬靜地坐在后排,你抱著寶寶站在她旁邊,還不時走動輕搖著懷里的孩子。教室里,不知哪個好事的男生吹起了口哨,然后大家掌聲響起。那一晚,我們看杰克和羅斯的感人愛情,也看你和師母的溫馨生活。
(青園摘自《海南日報》2018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