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東海方言“子”尾及其顯赫性

○ 葛平平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6)

東海位于江蘇省東北部，連云港市西端，東與新浦區(qū)、海州區(qū)相接，南及西南與沭陽、新沂為鄰，西、北分別與山東郯城、臨沭交界，東北與贛榆隔水相望。鮑明煒、顏景常將東海一分為二，指出南部是江淮話區(qū)，北部是北方話區(qū)。[1]蘇曉青通過方言調查也做出相似的分類，認為東海方言可分為東南和西北兩片，東南片保留入聲，具有江淮話特征；西北片沒有入聲，具有北方話特征。[2]4由于處于方言分區(qū)的過渡地帶，東海方言在語音、詞匯、語法等方面都具有鮮明的特點。本文以東海方言中“子”尾為研究對象，分析其在方言名詞和量詞中構詞和構形中的語法功能與顯赫性。

一、方言“子”尾研究概述

語言具有多種形態(tài)表達手段，加綴法是其中之一。漢語中典型的名詞性后綴包括“兒”“子”“頭”等，它們也是漢語中表達小稱的主要標記手段?！白印痹诿~后綴中是最早發(fā)展起來的，在上古時代就已經有詞尾化的跡象[3]223?！白印蔽彩褂梅秶植紡V泛，遍及新疆、甘肅、陜西、遼寧、北京、河北、河南、山東、江蘇、安徽、湖北、四川、江西、福建等地，“子”尾變體“仔、崽”也在廣東、福建、湖南、江西、浙江等部分地區(qū)使用。由于東海處于江蘇和山東的接壤地帶，東海西北片方言呈現出中原官話特征，與相鄰的山東部分地區(qū)(如臨沂、臨邑、蓬萊、煙臺等)具有較大一致性，表現之一是“子”尾詞的豐富性。東海方言“子”單念或作詞根語素時，一般讀[35]，在“子”尾詞中讀輕聲，讀[·]。

近年來，漢語中“子”尾或小稱范疇的研究成果較多，研究視角包括語言類型學、描寫語言學、方言地理學等。比如，郝紅艷在類型學視野下考察“子”尾在各地的語音形式、構詞特征、語法功能和語義特征的差異及其屬性的一致性[4]；盧蘭花對天水方言中的“子”尾詞進行了描寫，指出“子”尾可以構成名詞、量詞、形容詞和動詞[5]。漢語方言中“子”尾除了具有構成名詞進行指稱、構成量詞進行量化的功能之外，還可以附加于某些詞語的后面表示程度的增減。如，江西南康方言有形容詞后加“子”尾表示程度增減的特殊用法[6]。從“子”尾的地域分布來看，它是漢語中構詞和構形手段的顯赫形態(tài)手段之一。

二、東海方言“子”尾

侯超將將漢語詞綴的功能歸納為五點：成詞、轉類、變義、增義、衍音。[7]東海方言中“子”尾后綴構詞和構形能力極強，具有多種語法功能，主要包括成詞、轉類和衍音三類，可構成名詞，或成為名詞和量詞的構形成分。

(一)名詞性“子”尾詞

1.成詞。東海方言中名詞性、動詞性、形容詞性語素可帶“子”尾構成名詞，形成生活用品類、人物類、親屬類等名詞，部分與普通話中“子”尾名詞一致。例如：

(1)用品類：桌子 椅子 碟子 筷子

叉子 車子 扇子 繩子 筐子 拍子

(2)人物類：廚子 傻子 瘋子 癱子

瘸子 豁牙子牙豁的人豁嘴子豁嘴的人

(3)親屬類：小姨子 大姨子 小叔子

大伯子 小舅子 大舅子

(4)其他類：殼子 蝦子 墨子墨

墓子墳墓走之子漢字偏旁“辶”

2.轉類。轉類建立在成詞的基礎之上，將方言中非名詞性的語素或詞(動詞和形容詞)轉化成名詞。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子”尾兼具成詞功能和轉類功能。例如：

(5)抹-抹子 鉗-鉗子 推-推子

釘-釘子 混-混子 漏-漏子

3.衍音。衍音是東海方言“子”尾最為普遍的語法功能。此類“子”尾既不能改變詞性和詞義，也不具有成詞功能，因而是詞內的羨余成分。衍音“子”尾可出現在大量普通名詞后，如時間詞、方位詞、身體部位詞、生活用品詞等。例如：

A.雙/三音節(jié)名詞帶“子”尾，主要包括身體部位類、服飾類、生活用品類、昆蟲類、文具類、食物類等，普通話中對應的名詞通常可兒化。例如：

(6)身體部位類：耳眼子 耳垂子

脖梗子 腮幫子 酒窩子 腳丫子

(7)服飾類：棉袍子 馬褂子 小褂子

(8)用品類：門鼻子 門栓子 竹竿子

(9)文具類：筆尖子 筆桿子 筆帽子

(10)昆蟲類：蠶繭子 蠶蛾子 蠶蛹子

(11)食物類：湯圓子 豆汁子 肉丁子

花生米子 豆腐皮子 胡椒面子

B.雙音節(jié)名詞帶“子”尾，包括時間類、處所類、生活用品類等，普通話中對應的名詞通常不可兒化。例如：

(12)時間類：今年子 明年子 后年子

今天子 明天子 后天子

(13)處所類：東面子 西面子 南面子

北面子 東頭子 西頭子

(14)用品類：筷籠子 風鏡子 墨斗子

抽屜子 風箱子 洋堿子 手布子

(15)其他類：鍋貼子 煙囪子 窗臺子

洋柿子西紅柿洋車子自行車

另外，衍音類“子”尾詞并非全部構成名詞，也有少數是動詞或副詞，前者如“背陰子背陰(如，你找個背陰子的地方涼快涼快。)”，后者如“迎面子對面(如，迎面子(的人)是誰？)”。

(二)量詞性“子”尾詞

東海方言中量詞后可附著“子”尾，其語法功能是構形要素，一些“子”尾名詞也可作量詞使用，分為表達多量義、常量義或少量義三類。

1.多量義

A.物量(數詞+“子”尾名詞 +N)：

本子-一本子賬 身子-一身子土

桌子-一桌子菜 屋子-一屋子人

B.時量(V+數詞+時量詞+“子”尾)：

盼子-等一盼子等一陣

派子-干一派子干一陣

2.常量義或少量義

A.物量(數詞+名量詞+“子”尾+N)：

粒子-一粒子米 臺-兩臺子戲

陣-一陣子雨(限于“一”)綹-一綹子頭發(fā)

件-四件子衣裳 股-三股子繩子 子-一子(子)掛面

B.動量(V+數詞+動量詞+“子”尾)：

眼-看一眼子 趟-走一趟子

下-打兩下子 貨-洗兩貨子洗一遍

物量子尾詞作名詞性成分的定語，動量子尾詞作動詞性成分的補語。在1A中，數詞限于“一”，需重讀，表示周遍性，意為“滿”或“過量”，強調多量義，多隱含贊美或滿意的態(tài)度，如“家里今天做了一桌子菜丨這棵樹開了一枝子花丨他喜歡買書，家里有一架子書”；有時隱含不如意或抱怨的態(tài)度，如“家里有一本子賬丨孩子滑到了，弄了一身子泥”。筆者認為隱含的說話者態(tài)度來源于“一+子尾名詞+N”構式，它傾向表達主觀性。若該形式中的量詞不重讀，則表示常量義，量詞不限于表示周遍義的“一”，可使用任何數詞，如“兩行子樹、三架子書、四桌子菜”。在1B中，“數詞+時量詞+子尾”作補語，表示動作持續(xù)的時間長，如“他等了幾個同學好一盼子(他等了幾個同學好一陣子)丨他去北京干了一派子(他去北京工作了一段時間)”。在2A中，“數詞+名量詞+子尾”作定語時，數詞“一”表示本義，表示常量或少量，如“家里就剩一粒子米了丨拿一件子衣裳給我”；在2B中，“數詞+動量詞+子尾”作補語時，表示動作次數或次數少，如“你把衣服再洗兩貨子(你把衣服再洗兩遍)丨我看了一眼子他就走了(我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三、東海方言中“子”尾的語義和語用功能

Beard把派生構詞分為四個類型：(1)特征值轉換派生(feature value switches)，(2)表達性派生(expressive derivation)，(3)換類派生(transposition)，(4)功能性派生(functional derivation)。[8]我們認為詞綴的主要功能分為功能性(含語法功能和語義功能)和表達性(語用功能)兩類。東海方言“子”尾的構詞、衍音和轉類功能屬于語法功能，變義屬于語義功能，增義屬于語用功能。表達性派生詞綴在語言中的五個普遍功能有指小(Diminutive)、增量(Augmentative)表輕蔑(Pejorative)、表喜愛(Affectionate)和表尊敬(Honorific)[9]163?！白印蔽沧鳛楸磉_性詞綴的增義功能包括指小、表輕蔑、表喜愛三類。在現實交際中，“子”尾的表達性語用功能尤為突顯。

(一)語義功能：變義

變義是“子”尾的典型語義功能，是指改變詞的意義，使新詞義不同于舊詞義。比如，普通話中部分詞兒化后意義發(fā)生改變，如“頭腦袋-頭兒領導”“眼眼睛-眼兒小孔”。語法性質的變化往往伴隨詞義的改變。東海方言“子”尾的變義功能常在轉類中實現，即詞類轉變的同時也改變了詞義。比如“抹-抹子、篩-篩子、順-順子、龜腰-歸腰子駝背的人”。

(二)語用功能：增義

增義是指詞匯語用義的增加。名詞性成分帶“子”尾后語用功能擴展，可實現指小、表輕蔑、表喜愛等效果，而最終語用結果是使語言表達非正式化，使語言交際生活化。

1.指小。根據克里斯特爾的《現代語言學詞典》(第四版)[10]109定義：指小詞綴是指“形態(tài)學用來指表示一般‘小’的意義的詞綴，不管是按字面還是按比喻(帶有親昵義)理解”?！墩f文》釋：“子，十一月，陽氣動，萬物滋，人以為偁?！薄堵蓵罚骸白诱摺⒆桃?。言萬物滋于下也?！薄堵蓺v志》曰：“孶萌于子。”“子”尾指小功能最初來源于孕育義，孕育是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過程。因而“子”的最初語義含有“小”義。劉丹青[11]指出漢語中“子”尾的小稱功能具有跨方言特征，如福建連城客家話就以“子”尾為小稱后綴，如“魚-魚子小魚、凳-凳子小凳子”[12]34。東海方言中“子”尾的指小功能十分明顯。在子尾詞中，多數物體在體積、形狀、重量方面較小或較輕，如身體部位類(如耳眼子、耳垂子、酒窩子等)、服飾類(如手套子、鞋帶子、帽沿子等)、用品類(如針尖子、頂針子、門鼻子等)、昆蟲類(如蠶蛹子、蝴蝶子、魚秧子等)、文具類(如筆尖子、筆頭子等)，食物類(如湯圓子、肉丁子、花生米子等)。但是，由于“子”尾使用范圍的泛化，其指小功能也逐漸模糊。在指小功能模糊的語境中，需要借助特定指小形容詞“小”修飾子尾詞以來實現小稱功能，如“小辮子、小孩子”。

此外，東海方言中形容詞“小”在小稱范疇中也發(fā)揮重要作用，指小功能有時需要借助形容詞“小”來實現，因此小稱也可使用“小X子”形式，如“小刀子”“小鴨子”“小孩子”等?？梢?，東海方言“子”尾的小稱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呈現衰退趨勢，它更偏向于成為一個功能性詞綴。

2.表輕蔑。這類增義出現在由“子”尾構成的指人名詞中，主要關涉人的年齡、生理和智商等方面的問題。例如“小子、老馬子女性老人、癱子、p’ai子同“癱子”、豁牙子豁牙的人、邪眼子斜眼的人、傻子、癲子”等。這一類增義明顯帶有貶義性，因而具有積極語義色彩的名詞、動詞或形容詞一般不帶“子”尾，比如“高子-智子”“快性子-慢性子”。這呈現出“子”尾使用的不對稱性，即貶義語素或詞可帶“子”尾，而褒義語素或詞幾乎不帶“子”尾。

3.表喜愛。這類“子”尾主要作為乳名或小名的詞尾，用于兒童或年輕人，表示“親昵、喜愛”之義，如“慧子、玲子、三子、海子”等?！坝H昵”義應該是“子”尾的后起義，“子”尾較早用于人表達輕蔑義，如“小子”?！白印蔽灿糜趦和蚰贻p人乳名或小名，表示“親昵、喜愛”之義，如“慧子、娟子、小二子、海子”等?！白印蔽草^早用于人表達輕蔑義，如“小子”?！白印蔽灿少v稱變?yōu)殛欠Q受多種因素影響，主要包括人際親疏關系、個人情感和社會文明發(fā)展等。親人之間以及關系親密的朋友之間，通常稱呼小名，如“娟子”。在一些場合，有些說話人為了拉近和聽話者的關系也會稱陌生年輕女性為“妹子”?；谧匀磺楦?，我們會對嬰兒或兒童流露出喜愛之情，用“子”尾指小符合語言表達需要。隨著社會文明的發(fā)展，人類認知在不斷發(fā)展，人們越來越重視人際關系的和諧?！白印蔽矎谋硎据p蔑之義發(fā)展到親昵之義，這種變化有利于建立和維護和諧的人際關系。但是在當代社會，由“子”尾構成的乳名或小名，由于其方言特色較濃、“鄉(xiāng)土性”突出，使得它在現實親昵指稱中逐漸衰落，現在的親昵指稱更多直接稱呼名字或名字的疊音，如“玲玲、倩倩”。可見，疊音詞也是指小或表達親昵的有效構形手段。

董秀芳認為“指小詞綴更一進步的發(fā)展是表達非正式”，方言中“指小”與“喜愛”功能密切相連。[13]“子”尾的增義功能，特別是在指小和表喜愛時，使交際口語化、兼具自然、親切的表達效果，也符合說話者的語言使用習慣。

三、東海方言中“子”尾的顯赫性

顯赫范疇是指“某種范疇語義由語法化程度高或句法功能強大的形式手段表達，并且成為該手段所表達的核心原型語義，該范疇便成為該語言中既凸顯又強勢的范疇”[14]。顯赫性句法或形態(tài)手段具有不同程度的類推性、能產性和強制性，顯赫性與這三種特性呈正相關關系，即類推性、能產性和強制性越強，相關句法或形態(tài)手段的顯赫性越強?！白印蔽苍跐h語普通話和方言中普遍存在。郭中通過跨方言和跨語種的比較，發(fā)現小稱范疇不僅僅是漢語中的顯赫范疇，而且是一個具有跨語言共性的顯赫范疇。[15]“子”尾是漢語中表示小稱的主要形態(tài)手段之一，其他手段還有兒化，后綴“頭”、重疊、變調等。

東海方言中的“子”尾高度語法化，位置固化于詞尾。它不僅具有成詞和轉類功能，構成大量的名詞，并且構詞性“子”尾不可省略，這表現出“子”尾的強能產性和強制性。“子”尾也具有衍音功能，大量名詞或量詞后的“子”尾可省略，如“今年子-今年、后天子-后天、西面子-西面、窗臺子-窗臺、胡椒面子-胡椒面、豆腐皮子-豆腐皮”“一杯子水-一杯水”“三勺子糖-三勺糖”均可接受，這種情況下的“子”尾只是具有衍音功能的羨余成分。但是，受方言詞匯影響，名詞和量詞后通常都習慣性加“子”尾，這表現了“子”尾的使用具有較強的類推性和強制性。在東海方言中，“子尾詞”的強能產性、類推性和強制性表明“子”尾是名詞或量詞構詞和構形的顯赫形態(tài)手段。

東海方言“子”尾作為名詞、量詞的主要構詞和構形手段之一，其語法功能包括成詞、轉類和衍音三類。成詞和轉類功能見于名詞，衍音功能見于部分名詞和量詞。語義和語用功能包括變義和增義，增義功能又包括指小、表輕蔑和表喜愛三類，其中指小和喜愛密切相關，表喜愛來源于指小功能，最終語用結果為語言表達的非正式化。東海方言中的“子”尾高度語法化，具有極強的能產性、類推性和較高的強制性。它是名詞和量詞構詞和構形的顯赫形態(tài)手段，也是表達小稱的顯赫形態(tài)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