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理由
岳母曾志去世二十多年,至今仍是家中鮮活的話題。
頭一次看到曾媽媽年輕的照片是她在廈門做地下工作時的留影,我還聽說了這張照片背后的故事。她為紀念一場往事去照相館拍下這張半身照,事后偶然經(jīng)過那家照相館,發(fā)現(xiàn)她的相片被當作麗人倩影加印后赫然陳列在櫥窗里,而她當時是國民黨通緝的要犯。她這樣介紹,“西柏村里飄著國旗的就是新建組!”
為迎接新中國成立6 5 周年,2014年9月,家中經(jīng)濟情況逐漸變好的余先華沒來得及給自家買件像樣家電,而是省吃儉用擠出1600元跑到縣城定制一根12米高的標準不銹鋼國旗桿,并在四周設(shè)立不銹鋼護旗欄。夫妻倆為定做不銹鋼旗桿,差不多兩個月沒碰葷菜了。此時余先華老兩口還住在立即走進照相館好說歹說,花錢買下來,保存至今。
70年前的這位美麗少女,卻自愿選擇一條血雨腥風的道路。那時曾媽媽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生死只在寸發(fā)之際的驚險。有時敵人由前門沖進來,她翻過后墻脫逃。她與朱德夫人伍若蘭同時向山上轉(zhuǎn)移,她躲過槍林彈雨,后者卻不幸被俘,被敵人殘忍地斬首示眾。20多歲時的曾媽媽比不少同齡人似乎兩間土坯屋中,碰上雨天堂屋和廚房都漏雨,可老人情愿用臉盆接漏,也堅持把旗桿換了。
歲月流逝,而今余先華上初中的大孫子也已熟練掌握升國旗全套流程和規(guī)范動作,并欣然自發(fā)加入爺爺升國旗的行列。每當余先華身體不適臥床不起,或外出有事不能及時趕回,孫子總能主動代替爺爺按時升降國旗。更加成熟,智勇雙全。她曾身揣雙槍漂過大海,去收編雄霸一方的江洋大盜;也曾在國民黨集團軍高級將領(lǐng)的宴席上談笑風生,口惹懸河,分析天下大勢,被懷疑“只有共產(chǎn)黨才這么能干”……
1928年的湘南赤潮中,曾媽媽曾頭裹紅巾,腰纏紅帶,全身包紅。當我聽到這個傳說時,笑著對陶斯亮說:“不論用當時或今天的眼光,曾媽媽都夠‘酷’的!”
我見到曾媽媽時,激昂澎湃的歲月已成為過去。曾媽媽又經(jīng)歷了“文革”的喪夫之痛,以及協(xié)助胡耀邦為全國重點冤假錯案平反的巨大操勞,她已滿頭銀發(fā),身體羸瘦,卻神清氣閑,仿佛一池秋水般淡定。
曾媽媽退休以后仍擔任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盡管中顧委被認為權(quán)傾一時,她只是去開開會,聽聽文件,平日很少再談?wù)?,而專注于家?wù)。家中開門七件事,對于當時老
莫道桑榆晚,人間重晚晴。在古木參天空氣至純的小山村,余先華讓鄉(xiāng)親們記住兩道永恒風景:一道是他14年如一日持之以恒的莊嚴升旗儀式,一道是他每天傍晚準時牽手妻子,談笑風生依偎走在村間小道的背影。余先華,就是飄揚在村民心中的一面旗幟,把真愛與感恩的力量播灑進大山土地,植入每個父老靈魂深處……百姓來說,最大的一筆開銷是副食品。于是,不支使保姆,不麻煩司機,也不有勞家中任何人,曾媽媽每天為買菜而奔波,一副舍我其誰的樣子。
那時由萬壽路至翠微路有一條橫巷,云集了來自各地的菜農(nóng)和商販,攤位綿延不斷。每當晨曦微露,曾媽媽就提著一個用舊了的布口袋,擠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她老人家還有一條規(guī)矩,從不接受晚輩上交飯費,我猜這是她那好強的性格和慈愛之心所使然。這么一來,餐桌上的水準就成了問題,單調(diào),寡味,五六口人能有兩三個菜就不錯了。而她總是把上一頓的剩菜拿來自己吃。上世紀80年代是我寫作的旺盛期,除了工資還有稿費,如想改善伙食,只能自己也去買菜,再把實物送到曾媽媽的廚房,而且要把握分寸。我知道亮亮就因買過幾樣時令菜被她數(shù)落。她對女婿似乎寬容一些,我也當真騎車跑過幾趟,可惜這樣的心血來潮不能納入曾媽媽的“計劃經(jīng)濟”。
曾媽媽走到哪里都提著那個永不離身的布口袋,相當于如今時尚人士的手提包。有一次她去開會,時任中央書記處書記的一位同志熱心地想幫老人家提那個布袋,她堅辭不肯。時過多日,那位書記仍記得這件事,好奇地問陶斯亮:“曾媽媽的布口袋里有什么重要東西呀?”亮亮轉(zhuǎn)去問媽媽。曾媽媽瞇起眼睛笑著說:“一件舊毛背心。”
不光買菜,買家庭日用品的路程更遠,曾媽媽也不肯叫公家配備的司機,而是去擠公交車。20多年前的公交車站秩序混亂,上車全憑強弱相爭的叢林法則。一次遇到一群身強力壯的年輕人蜂擁而上,瘦小的曾媽媽落在最后,踩上車廂踏板,只擠進半個身子,不料司機“咣”把門關(guān)上,重重地夾住她的頭部。同車人驚呼:“夾住人啦!”司機才把車門打開。曾媽媽覺得頭部不適,去醫(yī)院檢查,診斷為腦震蕩。
她的家居更像歷經(jīng)沉淀后去精存蕪,雜亂無章的劫后幸存。至今在我眼前仍浮現(xiàn)出那張鋪在餐桌上的塑料布。那是一副白地印著綠色圖案的塑料臺布,每天吃飯都要面對它。年深日久,中間已發(fā)黃、變脆,又被砂鍋或水杯燙出許多印子,終至有一天裂開口子。這時我想到,應(yīng)該去商場挑選一副漂亮的臺布送給曾媽媽。但亮亮告訴我,那樣結(jié)果一定是媽媽把新臺布疊好后放進箱子里,她還會用舊桌布。
有一天坐在餐桌前,忽然眼前一亮,臺布上裂開的大洞沒了,細看原來是曾媽媽把中間的破洞剪掉,又將尚未破碎的兩頭調(diào)到中間再縫起來,雖然短了一截兒卻還能湊合。陶斯亮有一位臺灣朋友來家做客,看看家中陳舊的沙發(fā)和搖晃的桌椅,一件像樣的東西都沒有,又發(fā)現(xiàn)了這塊桌布,大為驚訝地說:“沒想到共產(chǎn)黨的高級干部這樣過日子!難怪國民黨打不過共產(chǎn)黨。”
豈止半塊桌布,就是餐巾紙也被她撕成兩半。改革開放后的社會日漸富裕,家中餐桌上多了紙巾。曾媽媽認為取之于木材的紙巾用來太奢侈,她把每張紙巾都撕成兩個半張,再疊成一摞備用。
平時來看望她的人不少,甚至門庭若市,有求她辦事的,也有純粹出于關(guān)心的,她一概熱情招待。她深知自己曾任組織工作的敏感性,當客人臨走時,曾媽媽最常見的送客動作就是驟然起身,一溜小跑、疾如迅風地追出門外,把客人送來的禮品堅決奉還。
曾媽媽唯一自愿接受的特權(quán)就是夏天去北戴河度假。中辦在中海灘保留一棟15號樓,花崗巖構(gòu)建的古老別墅。每次去,她不可能下海游泳,也很少與左鄰右舍走動,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了她的真實用意,她把這個機會當作平民色彩的嘉年華來分享。
曾媽媽每去北戴河都“呼朋喚友”,特地要秘書和司機偕兒帶女,帶叫上無官無職的朋友和散落外地的下屬,一撥又一撥。
人多又不免物資匱乏,中辦有時送些當?shù)氐捏π?、水果,但不能代替主食。游泳又消耗能量,住多幾日不禁想起《水滸傳》里的一句話,“嘴里快要淡出個鳥來”。于是,由我請大家去“吉士林”等餐廳打牙祭,也被曾媽媽默許。
一年夏天曾媽媽需要提前返回北京,擅自買一張硬座票,既不叫司機又不坐中辦的專列。當時我和陶斯亮都不在身邊,聽臺灣歸來的李大維說,他在人頭涌動的車站遇到曾媽媽正站在大太陽地里排隊,十分吃驚,連忙要帶她去貴賓休息廳。曾媽媽硬是不肯,弄得李大維進退兩難,不得不選擇陪曾媽媽在那兒曬著。
這故事還沒到高潮。后來聽曾媽媽說,上了車恰巧和一群青年男女坐在一排硬座。小青年說:“老太太,我們的同伴分開了,換座!” 曾媽媽按照對號入座的規(guī)定不換。那些年輕人把男女同伴叫過來擠在一堆兒,打打鬧鬧,摟摟抱抱,曾媽媽不堪其擾,只得同意換座。年輕人說:“老太太,你想換就換呀?這回我們不干啦!”
一路上,年輕人更加放浪形骸?;氐奖本龑δ贻p人沒有責備,只是說:“路上三四個小時,我一直不好意思抬頭?!?/p>
曾媽媽參加最后一次公開活動是列席“十五大”。此前有60多位朋友為她舉辦了一個慶祝她入黨70周年的活動。當主持人朗誦了一首真摯動人的贊美詩之后,曾媽媽接過話筒,向大家深鞠一躬,說了一番肺腑之言:今天大家這樣熱烈地祝賀,我實在很慚愧。我為黨做得太少,只是一個普通的黨員。我沒當過模范,沒當過先進工作者,沒得過一枚勛章,這說明我實在很普通。相反,我受過許多處分,甚至撤銷職務(wù)隔離審查,那我也絕不怪組織,因為跟隨黨是我自己的選擇。走過70年,我憑的是信仰、信心和堅強,從不動搖。我講得語無倫次,對不起大家,但講的都是心里話。
1998年6月21日,曾媽媽走了。當陶斯亮清理遺囑遺物時,發(fā)現(xiàn)許多個發(fā)黃的工資袋。每個袋里裝著老人家每月省吃儉用省下的兩三百或三四百元,而且每個袋都注有年份月份,排列有序,有示來源的清白。在遺囑中曾媽媽說明把這些錢全部捐獻。錢不多,區(qū)區(qū)幾萬元,而保存那些工資袋卻煞費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