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
每年盛夏,學校都會請園丁修建校園內(nèi)枝繁葉茂的大樹,經(jīng)常走在小徑上,就會被園丁沒有收拾干凈的殘枝打到頭頂。不疼,充其量只是微微發(fā)麻,抬手一揮,敗葉也就落下了。若是沒有知覺,那就會一直頂著枝葉上課,直到有一個好心的同學笑著撣去。
我便是后面那個無知無覺的人,經(jīng)常在同學們捂著嘴的笑容中,皺著眉頭,自己在頭頂胡亂一抓,往往能抓到銀杏葉、香樟葉、楓葉。同學們都說,看我頭頂落下的樹葉,便知道了校園的四季,搞得我每次穿過校園的小徑,都會抬眼注視頭頂?shù)臉涔?,擔心它們再給我貼心的禮物。
音樂教室在距離教學樓最遠的樓里,連樓梯和地板都是褪了色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去往音樂教室,每次都要穿過一個小花園,小花園仿造了蘇州的園林,有假山,有池塘,還有幾尾金魚悠然自得。我并不這么愛好音樂,卻偏愛這一方寂靜之地,尤其是盛夏,簡直是一個天然的涼棚。
微風,盛夏,偶爾傳來如潮汐般重復(fù)的旋律。
“同學,快上課了,已經(jīng)一點了?!?/p>
聽到上課二字,我條件反射般直起身子,唯恐下一秒就被老師點名叫起來罰站。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一叢叢綠如翡翠的細葉麥冬,我回過頭,看到了許哲的眼睛。
從此以后,于我而言,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也不過如此了吧。
我并不需要偷偷看他,也不需要打聽他是誰。許哲時常會出現(xiàn)在每周一的例會上,也會出現(xiàn)在學校教學樓前的LED顯示屏上,更會出現(xiàn)在女孩們的言談之間。
許哲比我年長一級,教室比我所在的樓層要高出兩層,要經(jīng)過四段彎折的樓梯。我知道,只要我抬頭,就能看到他站在國旗下講話,散發(fā)著太陽的光芒。我竭盡全力所做的,只不過是用力地仰望他。
我依舊會在盛夏的中午到音樂教室外的花園里休息,不同以往的是,我總是會在踏進花園的那一刻有所期待,希望有一個人能和之前那樣偶然經(jīng)過。也會在午休結(jié)束鈴聲響起的那刻感到失望,安慰自己就當是遇見了一場海市蜃樓。
得知許哲在英語社團時,我便填寫了申請表。在社團開會的時候,我坐在階梯教室的椅子上,看著他站在講臺上,拿著名單一個個地認識新加入的社員。名單按照姓氏首字母的順序排列,距離我的姓越近,我的心跳得就越快。終于點到我的那一刻,我伸手示意,而后抬頭,迎接我的是許哲的目光,就如同我們初次見面時那樣。
我倏然明白,我對許哲,不是傾慕,而是憧憬。憧憬,是多么讓人動容的詞語,任由人們在后面加上各種溫暖而美好的事物,有的是未來,有的是生活。對于我,則是一個名字,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名字。
就好像王爾德筆下的夜鶯,不可救藥地圍繞著它的玫瑰,靠近許哲似乎也成了我的一種本能。盡管差距甚大,望塵莫及,我依然讓自己朝著他的方向一點點努力,近一點,再近一點。即便仍需要用力地仰望,可墻頭的常青藤總是比墻角的花更接近太陽。
不同于我有些怯弱的畏縮,許哲無論在什么場合,都顯得游刃有余。彼時,英國教育訪問團來到學校參觀,他是負責接待的學生代表。我默默地跟在后面,他的語調(diào)、語速,甚至單詞間的停頓,都恰到好處。
走到噴水池邊,大家分別自由游覽,我也帶著一位英國老先生去往學校的閱覽室。許哲朝我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如太平洋上帶來的季風,驅(qū)逐了副熱帶高壓下的炙熱和焦躁。
訪問團離去后,校長想要請客犒勞大家,但看著我們拘束的樣子,又猶豫請我們吃什么。許哲提議不如每個人喝杯奶茶吧,他走到我的身邊,微微傾身問我:“你喜歡什么?”他的眼睛明亮得可以點燃火柴,有那么一瞬間,我想脫口而出的是一個最簡單的人稱代詞:你。
“嗯?”許哲似乎沒聽清,又詢問了一遍。
“我,什么都好!”我笑著回答。
許哲點了點頭,接著便詢問下一個同學。在奶茶送達的時候,他遞給了我一杯鮮奶沖制的紅茶拿鐵,牛奶不同于奶精潤滑的口感,紅茶醇厚的香味,我默默地吸著奶茶,裝作不經(jīng)意地讓目光滑過他所處的地方。原來紅茶拿鐵才是奶茶的精髓呀,從那天起,我的奶茶菜單上便只剩下了這一個選項。
冬天逼近了,露天的花園再也不適合午休,我只能無奈地把場地重新挪回到溫暖的教室。整個夏天,我遇到過許哲兩次,一次他推醒了差點睡過時間的我,一次他和老師結(jié)伴而行。
葉子落盡,再也沒有銀杏、紅楓落在我的頭上,松柏倒是愈發(fā)清脆了,若是早晨來得早,還能看到結(jié)著霜的忍冬藤。許哲也因為升入了高年級,漸漸地脫手英語社團的事務(wù),我和他的遇見變得更加屈指可數(shù),只能從學校里偶爾的擦肩、偶爾的招呼、偶爾的微笑里證明我們那點淺淺的交情。
如果把命運比作齒輪,那么在我們遇見的下一秒,便是分離。
當許哲的名字再次出現(xiàn)在校長的發(fā)言里時,我便知道,分離的時刻出現(xiàn)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憂傷扭曲成結(jié),沉甸甸地掛在我的心上。
許哲站在門口,似乎在等什么人,我猶豫了很久,不停地撥弄我衣角,松開又抓緊,抓緊又松開:上去吧,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了。上去吧,無論得到什么樣的回答,至少讓他知道呀。上去吧,青春不能留遺憾啊。
“學長,你在等人嗎?”我走上前,感到心臟在胸腔里如鼓風機般轟鳴。
“是啊,你們放學了?我很久沒這么早放學了?!痹S哲走下了臺階,縮短了我和他之間的身高差,我的視線傾角微微下壓。
“嗯,聽說學長保送復(fù)旦了,恭喜呢!”
“學長……”我緩緩地開口,每一個字似乎都占據(jù)了我身體一部分機能,我聽到的周圍一切都漸漸模糊,連自己的聲音都越來越小,“我,我……”
“什么?”許哲微微欠身湊近我,正如當初他問我“你喜歡什么”時那樣。
“我,我請你喝奶茶慶祝吧。”
“好??!”
學校附近的奶茶店,員工熟練地把牛奶倒在機器內(nèi)加熱,再沖出紅茶攪拌,我默默地看著他們熟練的操作,不禁想要時間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許哲就站在我的左邊,站在最靠近我心臟的位置,我就這么一點點愿望:讓這段時間延長,再延長一點。
“你喜歡紅茶拿鐵?”許哲喝了一口,看了看貼在杯身上的標簽。
我用力點點頭:“喜歡,非常喜歡?!?/p>
“我也喜歡?!痹S哲向我伸出奶茶杯,如祝酒般碰了杯。
許哲的同學,很快便來找他了,他朝我揮揮手告別,手上還帶著我的奶茶。
喜歡,真的非常喜歡呢。
許哲順利升入大學,而我也要開始新的學年了。
不變的是,我依然會在盛夏的時候去花園休息,依然會在校門拐角的奶茶店要一杯紅茶拿鐵,依然會在老師們說起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時候留意他的名字。
即便從未宣之于口,我也不會覺得遺憾或失落。因為就如夏季的蟬鳴,秋季的碩果,冬季的風霜,春季的燕回,哪怕只能偶然遇見一次,都足以證明在我的生命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如此溫暖而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