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曹雪芹,名沾,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圃、芹溪?!跋懔鈱W詩”選自《紅樓夢》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游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澳窖排敝傅木褪窍懔?。香菱被薛蟠買去做妾,后隨薛家進京,一直住在榮府的梨香院。當時因薛蟠外出經商,香菱得以跟寶釵一起住進大觀園,環(huán)境的變化激發(fā)了香菱學寫詩的愿望。她聰穎靈秀,求師心切,至誠至純,不但好學樂學,而且善學苦學,終以自己的努力,取得一定的成績。
曹雪芹借香菱學詩,表達了自己對詩藝的一些看法。他特別強調詩要有新意,要寄情寓興,不能以詞害意,這是一種通脫明達的認識。香菱要學詩,不拜身邊的寶釵為師,卻去找黛玉。寶釵博學多才,詩也寫得不錯,但她并不看重這個,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而且,寶釵生性沉穩(wěn),不喜歡太麻煩的瑣事。黛玉雖生性孤僻,卻也有熱情大度的一面。她指導香菱不厭其煩,而且言簡意賅,所以香菱才得以很快悟入門徑。
文章中也寫到其他人物,如探春、湘云等,著墨不多,但作者輕點淡染,頗見精神。
且說香菱見過眾人之后,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毕懔庑Φ溃骸肮贿@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毕懔庑Φ溃骸肮值牢页E槐九f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垂湃说脑娚弦嘤许樀?,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guī)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摈煊竦溃骸罢沁@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人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場、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香菱聽了,笑道:“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我?guī)Щ厝ヒ估锬顜资滓彩呛玫?。”黛玉聽說,便命紫娟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毕懔饽昧嗽姡刂赁渴徳分?,諸事不顧,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他數(shù)次睡覺,他也不睡。寶釵見他這般苦心,只得隨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摈煊竦溃骸翱深I略了些滋味沒有?”香菱笑道:“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香菱笑道:“據(jù)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摈煊裥Φ溃骸斑@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lián)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里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云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也來了,也都入坐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摈煊裥Φ溃骸澳阏f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xiàn)成?!闭f著便把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睂氂翊笮Φ溃骸澳阋训昧?,不用再講,越發(fā)倒學雜了。你就作起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柬來,請你入社?!毕懔庑Φ溃骸肮媚锖慰啻蛉の?,我不過是心里羨慕,才學著頑罷了?!碧酱瑚煊穸夹Φ溃骸罢l不是頑?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倒了呢?!睂氂竦溃骸斑@也算自暴自棄了。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真心嘆服。他們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么?”寶玉笑道:“說謊的是那架上的鸚哥?!摈煊裉酱郝犝f,都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睂氂竦溃骸斑@怕什么!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闭f著,只見惜春打發(fā)了入畫來請寶玉,寶玉方去了。香菱又逼著黛玉換出杜律來,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競未謅成,你竟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p>
香菱聽了,喜的拿回詩來,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舍不得杜詩,又讀兩首。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他算賬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fā)弄成個呆子了?!毕懔庑Φ溃骸昂霉媚?,別混我。”一面說,一面作了一首,先與寶釵看。寶釵看了笑道:“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你別怕臊,只管拿了給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說?!毕懔饴犃?,便拿了詩找黛玉。黛玉看時,只見寫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