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堯
通感又稱“移覺”,是一種心理現(xiàn)象,也是文學修辭手法之一。即作者把視覺、聽覺、味覺、嗅覺和觸覺等接納感官相互溝通、交錯,借聯(lián)想引起感覺轉(zhuǎn)移,是“以感覺寫感覺”。通感有兩種:形容式(如響亮的聲音)和比喻式(如銀鈴般的笑聲)。
現(xiàn)代修辭學中,錢鍾書先生首先提出了“通感”的概念。在《舊文四篇》的《通感》一文里他這樣解釋道:“在日常經(jīng)驗里,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限。顏色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鋒芒?!?/p>
這樣的不分界限,能突破語言的局限,產(chǎn)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特殊魅力。千百年來,通感雖無定論,但早已有許多文人不自覺地運用了這個技巧。在此簡單談談古詩詞中與“聲”有關的通感的部分情況。
一、以聲寫視(視→聽)
宋祁《玉樓春·春景》中有“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到“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一個“鬧”字寫出了紅杏的紛繁和爭先斗艷之姿,把它生機勃勃的樣子寫得有聲有色。我們仿佛能看到紅杏盛放,引得蜂蝶飛舞的盎然春景。詩人想借紅杏的盛來寫春意濃濃,是形容式通感。錢鍾書道,“‘鬧字是把視的無聲的姿態(tài)說成好像有聲音的波動,仿佛在視覺里獲得了聽覺的感受”。詩人見到了紅杏是視覺,覺得“鬧”是聽覺,用聽覺寫視覺、寫心中所感。
韓愈的《南山詩》中有“或連若相從,或蹙若相斗?;蛲兹翦舴?,或竦若驚雊(gou)”。
韓愈寫南山石頭的各種形狀,其中“或竦若驚雒”是說石頭聳立的樣子像雉雞受驚的叫聲。這個比喻式通感用雉雞受驚的叫聲形容石頭聳立的樣子,以聽覺寫視覺,寫出了石頭的奇形怪狀和石頭形狀給詩人帶來的奇特觀感。
二、聽聲類形(聽→視)
聽聲類形又可稱以形喻聲,自然是比喻式的通感。
《列子·湯問》中有:“余音繞梁,三日不絕?!?/p>
作者把“余音”轉(zhuǎn)換成可見的“繞梁”絲帶,聲音像繞梁絲帶一樣。這樣的轉(zhuǎn)換,給人以更形象、真實的感受,體現(xiàn)了歌聲的美妙,說明給人留下了難忘的愉悅印象。
《呂氏春秋,本味》中有:“伯牙鼓琴,鐘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鐘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選之間,而志在流水。鐘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p>
鐘子期說琴聲像太山時,用視覺寫聽覺。說明此時的琴聲有力、鏗鏘,給人以山一般的巍峨雄壯之感。說琴聲如流水聲,是聽聲類聲,此時的琴聲必定是婉轉(zhuǎn)清亮,像水聲一樣流暢悅耳。鐘子期當時的心情也隨琴聲而變。
關于“聽聲類聲”,在這里我們來類比一下白居易的《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進,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p>
急雨聲、私語聲、珠落玉盤聲、鶯語聲、幽咽泉聲、銀瓶破裂聲、刀槍相擊聲、裂帛聲都用來描繪琵琶聲。周振甫的《詩詞例話》中認為,詩人并非聽到琵琶聲就仿佛看到或聯(lián)想到種種的畫面,只是簡單地覺得大弦小弦聲像這樣那樣的聲音,是“聽聲類聲”,即將聽到的聲音比作另一種聲音,不算通感,因為這里沒有產(chǎn)生感覺的遷移。
但要說“聽聲類聲”其實也會喚起各種形象,即聽覺向視覺遷移,詩人聽著聽著仿佛看到了“驟雨傾盆”“珠落玉盤”好像也能說得通。所以我認為“聽聲類聲”是不是通感的界限并不明確,大約是要視情況而定的。這里就先打住。
三、以聽狀嗅(嗅→聽)
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有一句:“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p>
這是用聲音寫嗅覺的典型例句。清香是嗅覺,歌聲是聽覺,由嗅覺向聽覺轉(zhuǎn)移?!翱|縷”與“渺?!倍加袝r斷時續(xù)、若有若無的意思,“清香”與“歌聲”又都能給人帶來美好之感。因此作者用通感,準確描寫出了香味的清淡、縹緲、若有若無,烘托出環(huán)境的幽雅與寧靜。作者的心情也可由此窺見一二,此刻必然是舒適愉悅,自由淡泊的。這里是比喻式通感。
四、以嗅寫聽(聽→嗅)
陸機《擬西北有高樓》:“佳人撫琴瑟,纖手清且閑,芳氣隨風結(jié),哀響?zhàn)ト籼m?!?/p>
其中“哀響?zhàn)ト籼m”是詩人用蘭花的芬芳馥郁(嗅覺)形容琴瑟哀響的絕妙佳音(聽覺),琴聲的悠揚哀愁似蘭花花香的幽香清遠,是比喻式通感。短短五字,寫出了佳人撫琴的琴技高超,琴聲悲涼和詩人聽此琴聲的心境。
五、聽聲可觸(聽→觸)
還是以白居易的《琵琶行》為例。“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滑”和“冷澀”是觸覺,詩人感到像鶯語一樣的琵琶聲“滑”,像冰泉泠泠的琵琶聲“冷澀”,是聽覺向觸覺的轉(zhuǎn)換。能轉(zhuǎn)換成比喻句式,自然也是比喻式通感。
《阿房宮賦》中的“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凄凄”也有用觸覺寫聽覺?!芭憽毕駱O了現(xiàn)在的“熱鬧”。
歌臺上由于歌聲而充滿暖意,有如春光融和;舞殿上由于舞袖飄拂而充滿寒意,有如風雨凄涼。因為“響”而感到“暖”,感到“春光融融”,是聽覺連帶起了觸覺。不過錢鍾書先生認為,“暖響”“冷袖”是用感覺上的“暖”“冷”來表現(xiàn)歌舞的喧繁的。還有學者質(zhì)疑:難道就不可以是寫實么?難道成百數(shù)千人一齊放聲不能提升溫度么?成百數(shù)千的美女舞動長袖不能帶來寒風么?
所以,我的一番解讀皆為一家之言罷了。
除了古代詩詞,現(xiàn)代詩、歌詞等也將通感運用得很熟練。比如說,周杰倫的《青花瓷》中“極細膩猶如繡花針落地”,將青花瓷的細膩用繡花針落地聲音的小和脆來形容,是用聽覺寫視覺,是方文山特別的構思。
通感滲透著文人那時那刻,身處其境的獨特感受,體現(xiàn)了他們的審美情趣。身臨其境的文人,最終都將所聽、所見、所聞歸結(jié)到了“情”。它把事物間特殊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溝通了起來,因此要求人全身心地去感知。它的由此及彼,它的化無形為有形,變有形為無形,它的表意深遠,都助它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可或缺的修辭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