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映林
姚崇(650—721),唐陜州硤石(今河南省三門峽市陜州區(qū)硤石鄉(xiāng))人,長于行政管理。有一次,他很得意地問下屬紫微舍人齊濣道:“我作為宰相,可以比歷史上什么人?”齊濣不置可否。姚崇又問:“比作管仲、晏嬰怎么樣?”只是齊濣不以為然,回答說:“管仲、晏嬰實施的政策雖不能在身后繼續(xù)得以實施,但在當時卻能貫徹始終;公所實施的政策,經常變更,看來不及管仲、晏嬰。” 姚崇說:“那我是什么樣的宰相?”齊濣說:“可以稱之為救時之相?!币Τ缏犃耸指吲d,將筆一擲,說:“救時之相,可不是容易得到的!”[1]此后,姚崇被人稱為“救時宰相”“救時之相”。
對姚崇,司馬光評價很高,說“唐世賢相,前稱房(玄齡)、杜(如晦),后稱姚、宋(璟),他人莫得比焉”[2]。這四人被目為唐朝四大名相。
姚崇一生三次入相,首次入相是在武則天時期。武則天作為中國歷史上的女皇帝,重視人才,頗有點貞觀遺風。萬歲通天元年(公元696年),契丹入侵河北,形勢危急。武則天讓朝臣上書,提應對策略。武則天在閱讀群臣上書中,發(fā)現姚崇對問題剖析周密,論理精到,驚奇之下,破格提升姚崇為夏官(兵部)侍郎。姚崇自此躋身朝廷重臣。但姚崇并不因受到武則天賞識器重,就一味“唯上”。例如,他對武則天鼓勵告密,重用酷吏,濫施刑罰,殺戮無辜,始終不滿。姚崇尖銳指出:重用酷吏殘害無辜,其禍“甚于漢之黨錮”。對姚崇的尖銳批評,武則天還是頗有肚量,不但不怪罪,反而高興地說:“以前宰相皆順成其事,陷朕為淫刑之主。聞卿所言,甚合朕心?!盵3]賞賜姚崇白銀1000兩,旨在鼓勵。
姚崇為官正直,不畏權勢,官聲很好。兩年后(公元698年),武則天任命姚崇以夏官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姚崇成為武則天后期的宰相,輔佐武則天處理軍政事務,受到信任。
武則天曾有不少面首,晚年最寵幸的是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張氏兄弟是武則天的女兒太平公主親自為之找來的。這二人不僅“年少、美姿容”,而且“善音律”。他倆入宮后,依仗武則天的信任,飛揚跋扈,連武承嗣、武三思、武懿宗等權貴勛戚都讓其三分,稱之為“五郎、六郎”。郎是當時門生、家奴對其主人的稱呼,猶如后世喊爺。然而,姚崇卻不買賬。張氏兄弟于是在武則天面前中傷、攻詰他,終使武則天對其失去耐心。長安四年(公元704年),姚崇被外放靈武道行軍大總管,后改任靈武道安撫大使。好在武則天不是一個昏庸之主,在姚崇離京時囑其推薦一位能任宰相的人。姚崇力薦張柬之,認為張柬之沉穩(wěn)有謀,處事講原則,能斷大事。武則天遂任命張柬之為秋官(刑部)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繼姚崇離京后擔任了宰相。這年張柬之已80歲了。[4]孰料武則天最后卻栽在姚崇推薦的這位80老翁手上。
姚崇離京后,朝中形成的兩派,其矛盾越來越尖銳。張氏兄弟弄權,朝廷中依附張氏兄弟的官員逐漸增多,如吉項、李迥秀、李嶠、閻朝隱、沈佺期、宋之問等一批文士官員,還有一批久居朝官的鄭愔、楊再思、韋承慶、崔融、蘇味道、王紹宗等吏治官員。他們?yōu)樗麨?,貪贓枉法,引發(fā)另一撥朝臣的反擊。雙方劍拔弩張。姚崇離京后,張易之兄弟五人貪贓枉法之事敗露,五人一起下獄。御史大夫李承嘉和司刑少卿桓彥范奏免張昌宗,武則天卻采楊再思之說,借口張昌宗合藥有功赦免其罪,并令其復職。這樁貪污案在武則天的包庇下,最后是不了了之。[5]而反張氏兄弟的朝臣們在這次斗爭中還賠上了韋安石與唐休璟兩位宰相(被逐出朝廷)。
此后張易之兄弟愈加有恃無恐。就在這年十二月,張昌宗引術士占相被告發(fā)下獄。御史中丞宋璟等人以張昌宗“圖天分,是為逆臣”,堅持問罪。可武則天卻想用對付韋安石、唐休璟的辦法,三次下敕讓宋璟赴外差。宋璟以“中丞非軍國大事,不當出使”為理由不走。武則天不得已,只好責令對張昌宗審訊議罪;可定罪后,武則天又一次下令特赦。
武則天的做法徹底激怒了群臣,終使其自食其果。次年(公元705年)正月,宰相張柬之聯合桓彥范、崔玄、敬暉、袁恕己,趁武則天病重之際發(fā)動了一場軍事政變,推翻了武則天,擁戴唐中宗復辟。后來,張柬之五人因功封王,此事被稱之為“五王政變”。姚崇雖不在五王之列,卻是這場政變的重要幕后人。政變前夕,姚崇從靈武返京,張柬之等人十分興奮,認為姚崇一到,“事濟矣!”[6]經過姚崇與張柬之等的密謀策劃,張柬之等人率羽林軍500余人,真接沖入玄武門,將張易之、張昌宗兄弟斬于刀下。武則天不得已讓位于太子李顯,這就是唐中宗。姚崇因定策有功,封梁縣侯,食邑200戶。[7]
然而,中宗是個昏庸無能的皇帝,無法控制局勢,朝政為武三思和韋后專斷。于是太子李重俊在景龍元年(公元707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矯發(fā)羽林軍,殺死武三思及其余黨??珊康奶浦凶诜炊陧f后和女兒安樂公主的唆使下,發(fā)兵殺死了太子李重俊。[8]韋后與安樂公主欲學武則天,臨朝稱制。母女二人合謀毒死中宗,朝中大權盡落其手。相王李旦的兒子李隆基見勢不妙,先下手為強,突然發(fā)動宮廷政變,一舉消滅了韋后、安樂公主及其黨羽。李旦在李隆基和妹妹太平公主的支持下,恢復帝位,這就是唐睿宗。李旦復位,遂立李隆基為太子。
景云元年(公元710年),唐睿宗拜姚崇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姚崇第二次入相。但睿宗與其兄中宗一樣,也是一個昏庸無能之君。其妹太平公主因助李隆基發(fā)動宮廷政變而權勢膨脹,睿宗對她言聽計從,由此引發(fā)太平公主與太子李隆基的矛盾。李隆基地位受到擠壓,姚崇與宋璟密疏睿宗,請求把宋王、豳王外放,太平公主與駙馬安置洛陽,收回岐王、薛王統(tǒng)領的羽林軍。不料睿宗卻主動征求太平公主意見,遂遭到公主一派勢力的強烈反彈。當時七個宰相,有四個是太平公主同黨。[9]昏庸的睿宗在太平公主的壓力下,將姚、宋二人外放地方任刺史。然而,太平公主并不罷休,試圖進一步除掉李隆基。孰料弄巧成拙。先天元年(公元712年)睿宗讓位李隆基,是為唐玄宗。太平公主見狀即準備于先天二年七月四日發(fā)動政變,不料為玄宗偵知,于三日出動羽林軍一舉消滅了太平公主的黨羽,接著賜死太平公主。[10]七月三日事件后,歷史揭開了新的一頁。唐朝進入開元時期,政局基本穩(wěn)定。
“七·三”事件后,唐玄宗于十月搞了一次20萬人的軍事檢閱。閱兵過程中,唐玄宗以“軍容不整”的罪名,突然解除了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郭元振的兵權,將其流放新州;同時以“制軍禮不肅”,宣布處斬給事中、知禮儀事唐紹。[11]郭元振是“七·三”事件中唐玄宗翦除太平公主勢力的功臣,可一瞬之間,就差點丟了腦袋。唐玄宗此舉,很明顯是“鳥盡弓藏”,“整人立威”“殺人立威”。
四、第三次入相,提出施政十條
此時姚崇正在同州刺史任上。玄宗密召姚崇回朝任相。姚崇曾兩次入相,深知中宗以來,弊政多端,無有切實的改革,不能解決弊政。于是,他向玄宗提出了經過深思熟慮的十條建議:1.治國理政應以仁愛寬恕為本,不以嚴刑峻法威懾臣下;2.在三十年內,不再追求邊功;3.法律面前不論親疏,冒犯憲綱者應予法治;4.禁止宦官干預政事;5.除租庸賦稅以外,杜絕一切苛捐雜稅;6.皇親國戚不擔任御史臺和三省中樞等中央要職,罷免斜封、待闕、員外等官;7.君主對大臣應待之以禮;8.鼓勵直言進諫者,臣子可以犯顏直諫,不以此隨意處罰;9.杜絕營造佛寺道觀;10.接受外戚干政的教訓,禁止外戚執(zhí)政。[12]
這是姚崇針對武則天以來的弊政及歷史教訓提出的,是挽救衰敗政局的革新綱領。這10項措施,涉及政治、經濟、軍事、法治等各個方面,可謂切中時弊。唐玄宗一邊聽一邊不斷表示:可以;愿行之;朕素志也;事誠當然,有何不可!姚崇說完,唐玄宗立即任命姚崇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姚崇第三次做了宰相(任“首輔”)。而這革新十條就成為姚崇任相后的施政綱領。自此以后,“軍國之務,咸訪于崇”。凡是姚崇所行軍政大事,“玄宗悉從之,而天下大理”[14],由此開啟了“開元之治”。
玄宗以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為相,目的就是讓姚崇在專辦行政要事之際,既掌相權,又握軍權,這就可以保證革新10條的順利推進。姚崇依據輕重緩急,首先大力整飭吏治。他明白,革新10條的推行,必須要有一支能夠貫徹執(zhí)行、令行禁止的官吏隊伍作保障。中宗、睿宗時期,由于政局紊亂,各派政治勢力無限止地封官許愿,拉幫結派,壯大己方勢力。尤其是安樂、太平二公主,開府置僚屬,官員激增。到唐玄宗繼位時,冗官成為一大累贅。當時除正員(編制之內)外,員外官(編外)就有2000多人,再加上大量的胥吏(無品級從事具體文牘等事務的辦事員),更是一個數量驚人、龐大的吃皇糧的官吏隊伍。這與唐太宗時期中央官員在編的僅643人相比,簡直不可以道里計。官多俸就多,造成行政經費開支龐大,國庫存銀銳減。姚崇上任伊始,即拿冗官開刀,將員外官、試官、檢校官一律罷免,其中不少是斜封官;規(guī)定今后倘若沒有政績和戰(zhàn)功,皇帝沒有特別詔令,吏部兵部不得錄用。他同時裁撤閑散機構10多所,制定中央衙署與地方衙門編制,定全國正式文武官員18805人。[15]
委任賢相(選自明隆慶萬歷年間張居正編印《歷代帝鑒圖說》。是圖表現唐玄宗即位之初任用姚崇為宰相的故事)
與此同時,姚崇針對中宗、睿宗以來形成的官員崇尚奢靡,生活腐化,肆意揮霍國家財物而大力提倡節(jié)制奢靡,反對利用職權追求享樂。在他的推動下,玄宗帶頭將宮廷內的珠寶、錦繡集中在大殿前當眾焚毀,[16]宣布自今開始,后妃以下均不得服用珠玉和錦繡,不得采辦珠玉、織錦緞,違者杖一百;同時關閉了長安、洛陽兩地專為朝廷服務的織錦坊。玄宗還下令“乘輿服飾、金銀器玩,宜令有司銷毀,以供軍國之用”,對各級官員的官服佩飾一一作了規(guī)定,五品以下不準使用金銀玉石,任何一級皆不得逾越。這樣雷厲風行地銷毀金銀器玩,禁用珠玉錦繡,在中國古代歷史上是罕見的??上У氖情_元九年(公元721年)以后,隨著姚崇、宋璟等一批名相老臣相繼去世之后,玄宗晚節(jié)不保,宮廷奢靡之風再起,且有過之而不及。對此,司馬光評論說:“明皇之始欲為治,能自刻厲儉如此,晚節(jié)猶以奢敗;其哉奢靡之易以溺人也!詩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刹簧髟眨 盵17]
如何處置功臣,體現的是執(zhí)政者的政治智慧。就皇權的穩(wěn)固來說,“功高震主”的潛在威脅,是開元初唐玄宗時常縈繞在心的擔憂。姚崇幫玄宗拿定的主意是“無任功臣以政”,將功臣外放地方任職,不再參與中央決策與軍政大事的處理。[18]
除前面說到的郭元振外,政變的主謀者之一的劉幽求,在太平公主賜死后,就被任命為左仆射、同中書門下三品??墒撬蛔隽怂膫€月零二十天的宰相后就被罷為太子少保,丟掉了實權,遂又因發(fā)牢騷貶為睦州刺史。功臣鐘紹京參與政變升為戶部尚書,幾個月后遷太子詹事;又因與劉幽求一道“發(fā)言怨望”,貶為果州刺史。[19]王琚政變后因功封為趙國公,不久與鐘紹京同時被貶為澤州刺史。[20]對此,時人認為姚崇是出于妒忌而排擠功臣。[21]但是,從穩(wěn)定政局來說,這又是不得已之舉。消除對皇權的潛在威脅有利于姚崇推進施政綱領。
為了順利推進政治革新,姚崇還助唐玄宗來抑制皇親國戚。玄宗的大哥李成器封宋王,二哥李顧義封申王,弟弟李隆范封岐王、李隆業(yè)封薛王,從兄李守禮封豳王。這些人在當時的朝廷內外都有一定影響,一些大臣攀附他們。雖然這些王未必就有覬覦皇位的野心,但他們的特殊地位,完全有可能被別有用心者利用,成為動搖皇位的因素。所以,每當姚崇提出朝中某位大臣與諸王交往,便會立即得到處理。為了防范于未然,姚崇奏請玄宗批準,凡諸王和駙馬的奏請,未經皇上詔準一概不得執(zhí)行。這項規(guī)定一下,諸王和眾多皇親國戚的手腳就被束縛住,尤其在政治敏感問題上更不敢越雷池一步。為了打擊權貴,姚崇對皇親國戚們的違法犯罪行為從不寬容姑息。開元二年(公元714年),薛王李隆業(yè)的舅父王仙童,依仗外甥權勢。肆意侵害百姓,為御史彈劾。薛王遂向玄宗求情,玄宗抹不開親兄弟的情誼,下令紫微(即原中書?。ⅫS門(原門下?。筒椋瑢嶋H上是有寬宥之意。姚崇為此專門上奏玄宗,認為“仙童罪狀明白,御史所言無所枉,不可縱舍?!盵22]唐玄宗最終接受了姚崇的意見,按原判執(zhí)行,以儆效尤。那些不可一世的王公貴戚們于是老實了不少。
抑制皇親國戚的另一做法是將封主與封戶剝離開來。唐高祖、太宗時期,宗室和功臣食封者不及30家,每戶所享封戶至多也就1000多家,如佐唐太宗奪取帝位的第一功臣長孫無忌食封1300戶。武則天時期,因培植諸武勢力,封邑開始增多。到了中宗時期,則濫加封邑,食封者竟達140多家,而給他們的封戶多者有上萬,所占之處皆肥田美地。封邑的租賦由封主派人征收,征繳時除規(guī)定租稅外,封主往往向封戶征加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稅。倘若遇到自然災害,朝廷下令減免賦稅,可封主往往不執(zhí)行,依舊橫征暴斂。姚崇為革除此弊,提出除規(guī)定的租賦外,封主一律不得向封戶加征任何名目的苛捐雜稅。為了防止封主作弊,法令規(guī)定封戶的租稅由政府統(tǒng)一征收,封主再到京城或州、縣衙門所在地去領取。此后,封主僅享受封地租賦,不與封戶發(fā)生關系。這就在一定程度上杜絕了封主對封戶的任意盤剝與可能形成的人身依附關系。
抑制佛道二教,是姚崇的既定方針。佛教自西漢末傳入中國,經過五六百年的傳播,到唐朝時達到了鼎盛。唐初兩個皇帝都是先道后佛,這時期全國的僧尼已有十幾萬之眾。至中宗、睿宗時兩,寺院道觀遍布全國各地。史書記載:由于“造寺不止,費財貨者數百億”[23]。長期如此,朝廷稅收減少,寺院道觀多一個僧侶、道士,國家就減少一份賦稅、損失一個男丁徭役。姚崇遂下令整飭寺院道觀。開元二年,在他主持下當年就裁汰僧尼12000余人,[24]命他(她)們還俗從事生產。之后姚崇繼續(xù)推行此策。在他任相期間,共有30000名僧尼道士還俗。玄宗亦詔令禁止百官與僧尼道士交往,禁止鑄造佛像、傳寫經書,禁止建造佛寺道觀,舊寺觀倒塌需要修繕者,必須呈報朝廷,待查明后依實際情況處理,或修或撤除。[26]此舉遏止了寺院經濟的擴張,增加國家稅收,逐漸扭轉了國庫空虛狀況。然而,隨著姚崇罷相、去世,玄宗趨向腐化,姚崇抑佛的果實很快就蕩然無存。到了唐后期,佛教泛濫成災,使得社會經濟再也無法支撐國家正常運作,財政無以為繼。在形勢逼迫下,唐武宗會昌五年(公元845年),朝廷再次下令禁止佛教,毀天下寺院4600余所,還俗僧尼260500人;并令其他教如祅教、景教(基督教)、摩尼教2000余僧同時還俗。朝廷收回寺院大量土地,釋放奴婢150000人。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會昌法難”。[27]
開元四年,山東(當時泛指華山以東的黃河流域)諸州發(fā)生嚴重蝗災??赊r人眼睜睜看著蝗蟲啃吃莊稼,無人敢于撲殺。農人認為這是上天降災示警,地方官也是如此認知。于是出現了這樣一種荒唐局面:面對蝗蟲肆虐,在地方官或鄉(xiāng)紳的帶領下,大家設祭焚香跪拜,乞求上天消災弭禍。姚崇得到山東蝗災肆虐的報告后,立即上奏玄宗,在奏章中引《詩經》及漢光武帝詔書,證明蝗蟲是可以捕殺的,力主消滅蝗蟲。但奏請遭到不少官員的反對,玄宗也猶豫不決。他說:“蝗是天災,是由于德政不修所致,你要捕殺,這不是背道而馳嗎?”姚崇解釋道:“捕殺蝗蟲,古人行之于前,陛下用之于后,安農除害,是國家的大事,請陛下認真考慮?!毙诒徽f服了,于是再有反對者,唐玄宗則說:“與賢相討論已定。捕蝗之事,敢議者死?!盵28]這才無人反對了。姚崇了解到蝗蟲的習性是夜里會向亮處飛,如果夜里燃起很多火堆,蝗蟲一定撲向火堆而被燒死;于是下令山東地方官員照此辦理,燒死的蝗蟲就地掩埋。他還派出御史前往山東各地督查。當地各級行政官員也紛紛指揮農民焚埋蝗蟲,僅汴州一地消滅的蝗蟲有14萬石之巨。時人記載說山東地區(qū)共“捕蝗蟲凡百余萬石”,大大減少了蝗災損失,以致“時無饑饉,天下賴矣”。[29]
第二年,山東又發(fā)生蝗災,姚崇再次說服了玄宗按老辦法派人到各地督促捕殺掩埋。玄宗還批準姚崇奏請,將滅蝗納入官員政績考核。
姚崇長于行政管理,也懂得如何保護自己,維護家人利益。
神龍元年(公元705年)唐中宗復位后,武則天移居上陽宮,王公大臣無不為之相慶,唯獨姚崇傷感落淚。眾臣十分驚奇,張柬之質問:“今日豈是啼泣之時?只怕閣下禍由此開始?!币Τ缁氐溃骸拔沂聞t天歲久,乍此辭違,情發(fā)于衷,非忍所得。昨預公誅兇逆者,是臣子之常道,豈敢言功;今辭違舊主悲泣者,亦臣子之終節(jié),緣此獲罪,實所甘心。”[30]不久,唐中宗將姚崇貶出京城,到亳州任刺史。而在武則天移宮后,姚崇曾建議張柬之趁勢鏟滅諸武勢力,可惜未被采納。
對姚崇悲泣一事,明末清初的王夫之看得很透。從后來事情的變化看,姚崇此舉有著很深的觀察和不能點破的隱痛,而非僅僅是留戀君臣私情、懷念君臣之義的傷感。在姚崇看來,張氏兄弟雖然被誅,武則天退位,中宗終于再次登上皇位,但諸武的勢力絲毫沒有減弱,絕不會善罷甘休;再加上中宗昏庸無能,將來勢必有一場你死我活的殘酷斗爭。因此,可能的結局是在諸武的反撲下,張柬之等人的力量終究難以抗衡。在這種情勢下,張柬之等人的身家性命只怕難以保證。應該說姚崇的分析判斷是合乎當時實際的,而表現為傷感落淚就成為一種政治智慧。難怪王夫之說姚崇“以一涕謝諸武而遠引以出”[31],那是做給諸武看的,是一種以退保身的策略。而張柬之等人的結局果不出姚崇所料。中宗復位的第二年(即神龍二年,公元706年),武則天侄兒武三思私通韋后,在中宗的支持下,先是削了張柬之等五人的實權,后又構以“大逆罪”將其流放致死。獨姚崇逃過一劫。
姚崇第三次拜相時,另一宰相張說心中十分不快。他多次在玄宗面前有意無意地進讒言,中傷姚崇。久之,姚崇知道了,卻絲毫不動聲色,耐心等待反擊的時機。
張說無法擠走姚崇,心中不免苦悶。有一次他偷偷地跑到岐王李隆范王府,一吐胸中塊壘。這件事讓姚崇知道了。從專制制度來說,諸王交結大臣,這是君主最忌諱的事。歷史上由此而遭到殺身之禍的例子比比皆是。張說不知為何竟然糊涂如此。姚崇心中很清楚,他與張說這場權力斗爭是避免不了的,張說私見岐王正好授柄于己。開元元年十二月,一天散朝時,姚崇佯裝腿瘸,落在群臣后面,一瘸一拐地慢慢走下殿。玄宗見狀,忙留住姚崇問道:“你有足疾乎?”姚崇答道:“臣有腹心之疾,非足疾也?!毙趩栠@是什么意思。姚崇回答:“陛下愛弟岐王,張說為輔臣,而密乘車入王家,恐為所誤,故憂之?!盵32]姚崇的回答極為巧妙。表面上是說這只是他個人的一點憂慮,實際上觸及了皇帝最為敏感的神經——大臣交結親王。從神龍元年(公元705年)正月到先天二年(公元713年)七月,在這八年半的時間里,各種形式與性質的政變就有七次之多。這期間換了四個皇帝。李隆基在在親歷,其中的三次政變還是他親自發(fā)動的,這使他深感政治斗爭的險惡殘酷,也讓他無時無刻不在警惕任何可能窺視神器的苗頭。姚崇對這一切洞若觀火,用一段看似不經意的話讓唐玄宗立即警惕起來。不久,唐玄宗斷然把張說貶為相州刺史。張說這次僅做了五個月零十天的宰相,就被攆下相位。姚崇不費吹灰之力就達到了目的。其實,張說只不過是心中郁悶,想找個能傾訴的人說說而已。但張說此人有個毛病,就是附炎趨勢,司馬光記載說武則天曾罵張說是“反覆小人”。
玄宗初期,與姚崇同為宰相的還有一個名叫魏知古的人。其功勞、地位、身望與姚崇不相上下。他原是姚崇引薦給唐玄宗的,也受到唐玄宗的信任;不過久了,二人之間難免有意見不一致處而發(fā)生齟齬。姚崇便找了個理由將魏知古排擠到東都洛陽去專管那里的吏部事務。魏知古當然不滿。姚崇恰好有兩兒子在東都做官,知道魏知古曾是父親推薦給皇帝的人,就打算走魏知古的后門,謀點私利。魏知古回長安時,將他倆的所作所為報告給唐玄宗。有一天,唐玄宗與姚崇閑聊,不經意地問道:“你的兒子才能與品德怎樣?現在何處做什么官?”機警的姚崇一下子就猜透了唐玄宗的話中有話,就采取主動,回答說:“我兩個兒子在東都,為人貪欲而又不謹慎,必定會走魏知古的門路謀私利;不過,我還未來得及詢問。”唐玄宗原本以為姚崇要袒護兒子,聽了姚崇這樣一說,很高興,于是又問姚崇是怎么知道的。姚崇說道:“魏知古是我推薦給陛下的,我兒子蠢得很,以為魏知古必定會因為感激我而容忍他們胡作非為,所以去走他的門路?!毙诼牶螅J為姚崇誠實不欺君,反而鄙薄魏知古,欲罷魏知古。姚崇見狀卻向玄宗求情:“不肖子胡鬧,犯了法,陛下赦免他們的罪已是很萬幸了,若是因為此事罷免魏知古,天下必定以為陛下出于對我個人的私情才這樣做的?!?但不久以后唐玄宗還是找了個理由將魏知古遷為工部尚書。姚崇的三個兒子姚彝、姚異、姚弈,姚弈死得早,姚彝、姚異后來都“皆至卿、刺史”。[33]可見唐玄宗還是很優(yōu)待姚崇父子的。這里附帶說一句,姚彝、姚異并非姚崇親生,兄弟倆原姓任,是姚崇的親外甥,因父母早亡由姚崇收養(yǎng),以續(xù)其宗。[34]但姚崇此舉無疑是姑息養(yǎng)奸,后來的罷相與此不無關系。
唐玄宗登基,即拜姚崇為相,而姚崇也自始至終受到玄宗信任;特別是姚崇的行政管理能力更為玄宗所稱贊。那時盧懷慎也在朝為相,是姚崇同僚。姚崇因小兒子姚弈去世,請假十余天。盧懷慎一時手忙腳亂,政事都積壓下來了,心中恐慌,就去玄宗處自我檢討。玄宗卻安慰他:“朕以天下事委姚崇,以卿坐鎮(zhèn)雅俗耳?!盵35]姚崇假滿后上班,很快就將積壓下來的一大堆事務迅速處理完畢。故《舊唐書·姚崇列傳》稱贊他說:“(姚)崇獨當重任,明于吏道,斷割不滯”。
導致姚崇失寵罷相,起于姚崇對“自己人”的袒護。魏知古向玄宗告其子請托之事被姚崇略施小計化解:兩個兒子不但沒受到處分,魏知古反被降職。此事助長了他兩個兒子的氣焰,不知收斂,反倒“廣引賓客,受納饋贈”,“由是為時所譏”。[36]中書省主書趙誨是姚崇親信,因受賄事發(fā),唐玄宗親自審問,論罪下獄處死。姚崇卻百般為其辯護,施手營救。結果趙誨以“杖一百”發(fā)配嶺南結案。[37]唐玄宗雖然給足了姚崇面子,但幾件事下來還是令玄宗“不悅”。[38]
開元四年底,姚崇終于罷相。唐玄宗念其功勛,辟為開府儀同三司,這是最高的文散官,從一品,屬榮譽性的虛職。開元九年,年已72歲的姚崇病重不起,自知在世不久了,擔心張說報復。張說以文學才干著稱,而且是唐玄宗做太子時的侍讀,“深見親敬”[39],已于姚崇病前幾個月復任宰相。姚崇的擔憂并非杞人憂天;而“護犢”保住兒孫的利益,則是人性使然。姚崇在病危中,將姚彝、姚異叫到床前,囑咐他們:“在我死后,必須請最善于寫碑文的張說寫碑文。可張說一向與我不和,積怨甚深,請他為我寫碑文,他一定不會答應。我預料,在我去世后,張說出于同僚關系,必定會來家里吊唁,你們可以在帳前擺出我平生積存的古玩、寶帶和珍貴器物。張說平素奢侈成性,尤其喜愛古玩、珍寶器物。倘若他來了后不看這些古玩珍寶,你們應盡速做好準備,滅族之災就會來臨;如果他對有的東西左看右看,愛不釋手,你們便把這些東西送給他,并請他為我撰寫碑文,他很難不答應。當他把碑文寫好后,即刻呈送皇上過目,再迅速在石碑上刻上全文。張公遇事沒有我機敏,幾天后他必然后悔為我寫碑文,一定會要回撰寫的碑文,你們就說已報請皇上批準,并將刻好的碑請他看,他也就沒辦法了?!?姚崇死后,張說前往吊唁,見到所陳古玩珍寶,果然愛不釋手,不停地把玩。姚崇兩個兒子遵照父親的交待,將其所喜古玩珍寶送至張府,并懇求張說為其父撰寫碑文,張說此時即使不愿寫也不好拒絕了。幾天后,碑文寫好,對姚崇一生稱頌備至。可是張說把碑文交給姚家不久就后悔了,立刻派人到姚府表示需要取回碑文做些修改。姚崇的兩個兒子即按姚崇的囑咐,對張家來人說,碑文已呈皇上過目,并已刻好,還領來人去看那塊墓碑。張府家人只好回去復命,氣得張說頓足捶胸,懊惱不已,半天才吐出一句話:“死姚崇猶能算計活張說,至今才知我的才能和姚崇相差太遠了?!盵40]這是一個類似于“死諸葛走生仲達(司馬懿)”的故事。
自己給自己“蓋棺論定”,并得到皇帝認可,這是姚崇的自保智慧。
從以上的梳理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姚崇作為一代名相,為“開元盛世”起到了良好的奠基作用,篳路藍縷,功不可沒。作為專制時代的政治家,我們不可能也沒有理由指望他是個一塵不染、十全十美的人物。其實,就個體的人來說,不論什么時候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完人。倘若如此,他也就不可能成為一名成功的政治家。所謂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對此,古今中外的無數歷史證明了這一點。民間常言“美麗的謊言”,既是無可奈何,又何嘗不是一種策略呢?本文專列“精于權謀,敏于自?!币荒?,揭開姚崇的另一面,即想說明人也好,事物也好,并非是非此即彼、非白即黑地那么簡單明了。先秦思想家對人性的善惡談得很多。其實,作為人性既有善也有惡,是善惡共存;至于哪種因子在何時何種情況下被誘發(fā)出來,則主要取決于制度環(huán)境。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制度環(huán)境、文化氛圍下,其行為可以表現出巨大反差。這是制度與社會環(huán)境的力量。人具有社會性與理性。在理性占據主導時,他會注意自律;可惜自律是靠不住的。姚崇對兒子的姑息養(yǎng)奸就說明了這一點。
一個好的制度環(huán)境可以使人的壞念頭受到抑制,而壞的制度環(huán)境會讓人的好愿望四處碰壁。所以,鄧小平說好的制度可以使壞人無法橫行做壞事,制度不好難免好人犯錯誤,甚至走向反面。[41]其強調的就是制度的決定性作用。
姚崇三起三落,在不斷的“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政治漩渦中,從未遭到大的打擊傷害,最后總能安全著陸。這與他精于權謀,善于自保,對官場政治爛熟于胸有關??梢哉f姚崇是一個智商、情商都不低的政治家。姚崇的前兩次罷相,是因為政局的亂象所致;而第三次罷相,乃源于包庇親信,將其視為“自己人”,喪失原則,又加上“護犢”而丟了自律。當時其“應變以成天下之務”的任務已經完成,這時更需要的是“守文以持天下之正”的制度性的管理。這就決定了姚崇的必然罷相,而這也正是宋璟迅速接替姚崇成為“首輔”的原因。
據治唐代宰相制度頗有心得的臺灣學者王吉林的研究,唐朝從玄宗時期開始,已經改變了唐初的集體宰相制度,雖然宰相仍有2—3位,但其中必有一位是“首輔”。從姚崇和宋璟,以及此后的韓休、張九齡、李林甫等來看,完全契合王吉林先生的研究結論:若干宰相中,僅有一名掌控實權,為真宰相。[42]繼姚崇之后任相的是宋璟,頗似漢初之“蕭規(guī)曹隨”。姚崇執(zhí)政順乎潮流,違背潮流,皆隨機應變,從不墨守成規(guī)。宋璟執(zhí)政風格與姚崇迥然不同,“守法持正”,按既定方針、法制律令行事。當實踐證明姚崇為相時的措施是正確的,宋璟就決不隨意變更。這亦說明姚崇對“開元盛世”的確有奠基之功。
注釋:
[1][2][17][22][24][26][35][38]《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一,中華書局1956年版,1982年第5次印刷。
[3]《大唐新語》卷三“公直”第五,中華書局1984年第1版,1997年第2次印刷;《舊唐書·姚崇列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1987年第3次印刷。
[4][5][6][41]《資治通鑒》卷二百七。
[7][12][33]《新唐書·姚崇列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1986年第2次印刷。
[8]《通鑒紀事本末》卷三十《武韋之禍》,中華書局1964年版,1979年第3次印刷。
[9][34]《大唐新語》卷九“諛佞”,卷六“舉賢”。
[10][13][23][32]《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
[11]《新唐書·玄宗本紀》。
[14][18]《唐語林》卷二“政事”下,中華書局1987年第1版,1997年第2次印刷。
[15]參見《舊唐書·職官志》《新唐書·百官志》;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短屏洹?,中華書局1988年版。
[16]《唐語林》卷二“政事”下;《隋唐嘉話》下,中華書局1979年第1版,1997年第2次印刷。
[19][20][21][39]《舊唐書》鐘紹京列傳、王琚列傳、魏知古列傳、張說列傳。
[30][36][37]《舊唐書·姚崇列傳》。
[25](宋)王溥《唐會要》卷四十七,中華書局1955年版。
[27]參見《舊唐書·武宗本紀》,《資治通鑒》卷二百四十。
[28][29]《唐語林》卷一“政事”上。
[31]王夫之:《讀通鑒論》(“文白對照”本)卷二十一之十四,山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40]《明皇雜錄》卷上,中華書局1994年版,1997年第二次印刷。
[41]參見《鄧小平文選》(一九七五—九八二),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93頁。
[42]參見(臺灣)王吉林:《君相之間——唐代宰相與政治》,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版,2009年第4次印刷。
作者:江蘇省工運研究所研究員、教授
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