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變化的開端（短篇小說）

簡媛，女，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湖南省小說學(xué)會理事。作品散見于《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滇池》《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與評論》《芙蓉》等，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著有長篇小說《空巢婚姻》。曾獲首屆長沙市文藝新人獎等獎項。

司機(jī)托米斯拉夫透過后視鏡，看著那位一下飛機(jī)旅行箱就被偷的中國女人。令他意外的是這個女人好像一點不感到意外。

晚上九點抵達(dá)酒店。這是一座溫暖的城市，她喜歡這里。他也喜歡這里，可沒有時間去欣賞，他有些餓了，可車子比他更餓，必須先去填飽它。

他看了眼那個顯得格外孤單的女人，走過去問她，你還好嗎？她勉強(qiáng)地笑了笑。你要坐我的車去加油站的便利店買些東西嗎？她的臉忽地紅了，仿佛他說出的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我先和導(dǎo)游報告一下，好嗎？沒有問題。他很高興她沒有拒絕，他覺得這是一個屬于和她獨處的好時機(jī)。

她上車時，他克制自己，沒有讓興奮流露出來。他對中國游客有一定的了解，他知道中國女人不喜歡過于直白的示好。而眼前這個女人幾個小時前才遭受搶劫，她一定對外國男人豎起一道心理屏障，或許她認(rèn)為這兒沒有什么人可值得信任。最后還是她打破了沉默，看了他一眼說，謝謝你！

車開進(jìn)加油站停好，快要跨出車門的時候，她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又說，謝謝你！

他很喜歡她說出這三個字時的表情，有些甜美。碰上這種會笑的女人，他總是有些心動。她走出車門，經(jīng)過長滿蒲公英的草地時，竟然蹲下去，伸手撫摸那些蒲公英，又輕輕地向它們吹氣。能看出來，她對他的戒備心解除了，恢復(fù)到了自然狀態(tài)。等待加油時，他將目光投向便利店，在心里猜測她的年齡。她看上去像三十四五歲的樣子，應(yīng)該是同齡人?？墒菍τ跁ｐB(yǎng)的亞洲女人，你很難猜準(zhǔn)。托米斯拉夫聳了聳肩，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嗎？車子回到酒店停好后，他問她。他覺得這時候發(fā)出這樣的請求不能算輕率了。噢，她猶豫了一下說。

她擺了擺頭，把頭發(fā)從左肩甩向后面，臉上露出嬌羞的笑容。這一神色讓他心頭一熱。他敢肯定，她一定比三十四五歲更年輕。

他看她掃二維碼時，發(fā)現(xiàn)她的左手上有塊淺粉色的胎記。她一定發(fā)現(xiàn)他在看著她，為了打破此刻的尷尬，她開口問，你是哪里人？克羅地亞人。他還主動告訴她，他叫托米斯拉夫。

噢。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臉上，像是在尋找什么，你們國家的足球隊真棒！她看見了他眼里的憂傷。

你笑起來真好看。他忍不住贊美了她。

聽到這句話她沒有再說什么，扭身走進(jìn)酒店。他要了牛排，切開最大的那塊時，能看見鮮紅的血，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她的嘴唇，只是淺粉的顏色。他舔了一下嘴唇，一口氣喝完了一杯冰啤酒，覺得還得喝一杯，續(xù)杯回來時，看見她坐在他斜對角的位置上。

你還沒有吃？他走過去問她時，注視她的眼睛，注視她的嘴唇。我不是很喜歡這里的東西，但我餓了。她慢慢說出了這句話。

來一杯。他指著他手里的酒問她。她先是搖了搖頭，后來又點了點頭。他問，我可以坐過來嗎？她有些局促不安，她不想說可以?？刹坏人馑妥诉^來，又立即起身幫她去買來一杯啤酒。

酒有時是個好東西。他們的話多了起來，尤其是她。若是在中國，會有人告訴你，你接近我，就等于災(zāi)難惹上了麻煩。她說。為什么這樣說？他問。她說，克羅地亞也是個旅游國家，你在自己的國家，也應(yīng)該會有很多機(jī)會的。

從她說出的這句話里，他聽出了其他意思。她沒有等他說出什么，起身說，我想出去走走。他跟著她走出了酒店。

這里是法國邊陲小鎮(zhèn)安納西。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曾說，他在安納西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十二年。

她告訴他，這是她第一次出國。還告訴他，在國內(nèi)，她的親人或是朋友在背后議論她時，都稱她為“寡婦”。說到這，她停住了腳步。安納西湖邊有成雙成對的天鵝，他看著她看它們的眼睛，心里生出沖上去抱緊她的念頭。

你真是個特別的女人。他伸出的手僵在空中，又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聳了聳雙肩，補(bǔ)充說，在機(jī)場你丟了行李，我看著你眼睛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不。她說，我只是個心如死灰的人。她看出他沒有聽懂她這句話里的意思，知道他更不可能理解她此刻想表達(dá)的心思，他和她遇到過的許多巴士司機(jī)確實有所不同，他看上去陽光帥氣。可他看上去過于熱情，而且總是關(guān)注她，這讓她感到壓抑與不安。

她之所以選擇獨自來歐洲旅行，就是不想和更多人說話，不想讓別人打攪她這趟旅行的寧靜。尤其是這里沒有人知道，她丈夫吊死在自家客廳里。她一直不明白丈夫自殺的原因，那個說一直要陪她到老的男人，就這樣選擇了離開她。

他們沿著安納西老城的石板路往前走。這里以前是關(guān)押犯人的地方。想到犯人，她有些走不動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是丈夫的犯人。如果她是個好妻子，能夠看懂丈夫的心思，又足夠溫柔體貼，他又怎么會選擇獨自離去？那天早上，她還對他咆哮說，你怎么了，覺得自己了不起了嗎？可以這樣隨意踐踏別人的自尊，我看你還能風(fēng)光多久！那天下午，看到丈夫一臉平靜垂吊在客廳里時，她一直不能原諒自己，覺得是自己的咆哮讓他下了最后的決心。

你怎么了？他問她時，她發(fā)現(xiàn)了他眼里的憂傷。我很好。她有意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我能再請你喝一杯？他指著路邊的酒吧問她。你不能再喝了，我們明天很早就要出發(fā)，你不能睡得太晚了。她說得很慢，仿佛在做一個嚴(yán)肅的決定。

往回走時，他們幾乎沒有說話了，兩個人各懷心事，仿佛誰先開口就會暴露自己此刻的心思。

你明天請我喝一杯，可以嗎？走到酒店門口時，她停下來，眼睛并不看他，心里一直想著他眼里的憂郁。明天見！他邊說邊給她推開酒店的門。她看見他臉上的笑容時，心里竟然生出一絲久違的溫暖。

第二天，車程比前一天更長久，她竟然在心里擔(dān)心他是否承受得了。他今天休息的時間也比以住要少，他已經(jīng)連續(xù)開了三個小時，沒見他停下車來休息。她擔(dān)心他有意在趕路，是否是為了早些回到酒店？是否是為了他們的約定？

那晚她在餐廳沒有看到他，就有意在酒店內(nèi)外游蕩，也沒有恰巧遇見他。夜里十點她推開窗，看向天空，她想找到昨天在安納西看見過的星星。她想了想，還是主動給他發(fā)了微信，你在哪里？等了一會兒，他回了信，我累了。我想我需要按摩，你能幫我嗎？

她一時不知怎么回答。他累了這是她知道的，可他怎么可以這樣要求她？她看了看曾經(jīng)為丈夫按摩的雙手，丈夫總夸她有一雙神奇的手。不知從哪天起，丈夫說她太辛苦了，他決定去中醫(yī)院做按摩。那天她和客戶在一家咖啡廳討論設(shè)計方案時，意外發(fā)現(xiàn)丈夫和一個女孩走了進(jìn)來，她裝作突然有急事的樣子和客戶道別?；氐郊宜粗鴴煸诳蛷d的巨幅婚紗照，她想一拳擂碎了它，可她將拳頭擂向自己的胸口。丈夫從來沒有對她不好，甚至比以前對她更好，好得有些讓人感動，現(xiàn)在想來他是想掩飾自己。她不想突然失去一切，自然也包括名車名包和剛剛裝修好的別墅，她掩飾自己，卻和丈夫成了這件事情的合謀者。

鬼神差使，她敲響了他房間的門。

他太累了，他渴望有雙手能在他的背上推動他的肌肉。他回憶妻子在他身上撫動時飽含在指間的深情，他回憶妻子在廚房準(zhǔn)備飯菜時飄散在房間里的溫馨。他時常深陷于這樣的回憶而不能自拔，也常常只有依靠這樣的回憶才能讓身體獲得某些難得的愉悅。他把每一次回憶當(dāng)成與妻子相處的最美好的時光，也格外珍惜這樣的時光?！澳阍谀睦?？”這是他妻子經(jīng)常發(fā)給他的信息，他以為是在給妻子回信息。當(dāng)他意識到對方是另一個女人時，他知道自己有些輕率了。就在他準(zhǔn)備向她道歉時，他聽到了敲門聲。

他并沒有她想象的那樣疲憊。他給她倒了杯啤酒，邀她坐在房間南面的陽臺上，她朝他瞥了一眼問，在克羅地亞沒有旅游巴士可開嗎？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不等他回答又問，你妻子同意你離開自己的國家出來工作嗎？

我妻子死了。他回答得很干脆，干我們這工作的，只要哪里游客多，哪條線路人氣旺，就往哪里奔。他停頓一下又說，有家可能還是個負(fù)擔(dān)。

你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嗎？她在心里想著兩個名詞“寡婦和鰥夫”。

他因為提及亡妻帶來的憂傷還在眼里，臉上卻呈現(xiàn)出驕傲的神色，我從小就喜歡開車，我選擇這個工作，是因為我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可以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我看這個旅游團(tuán)里，除了你是獨自一人，其他都是三兩結(jié)群。你為什么一個人來歐洲？她咬住自己的嘴唇，看著他說，我想把自己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清靜幾天。

兩個人陷入各自的心思之中，誰也沒有先說話，直到喝完杯里所有的啤酒。

她起身去洗手間時，他沖上去一把抱緊她，說，有什么我可以幫助你的嗎？他聞到了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淡淡的香水味。她沒有掙扎，就那樣讓他抱著，任憑他用下巴磨蹭她的頭發(fā)。

我得回房間了。她看著他的眼睛說。他用眼神乞求她留下。她搖了搖頭，干脆地說，不可以。就跑出了房間。

他站在那，仿佛她依舊在他的懷里，他依舊能聞到她身上的香味。他撲倒在床上，一雙女人的手正爬上他的身子，緩緩地沿著他的背脊往上推去。哎喲，真舒服！他不得不承認(rèn)，她身上的氣味真好聞……

旅行的最后一站，他送她所在的團(tuán)隊去了阿爾卑斯山。所有人都坐索道去山頂，唯獨她選擇步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碰碰運氣，看沿途能不能遇上鳶尾花。

我可以陪你走嗎？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拒絕。一前一后，兩個人就這樣慢慢地往前走。他想試著去和她談?wù)撍募彝?，可她總是回避。她卻對他常年這樣開車在路上的生活極為好奇，她問他去過哪些地方，接待過多少國家的人。她想知道他在哪里遇見最美的風(fēng)景，最難開的路段在哪里。走到半山腰時，他幾乎獲得了她的信任，她和他說了許多。她告訴他剛剛送走的丈夫是吊死在自家的客廳里;她告訴他因為害怕，她家里通宵達(dá)旦開著燈;她還說這房子是她親自設(shè)計裝修的，幾乎傾注了她所有的心血?？伤闾Ａ诉@一切。她想賣了這房子，可人家一聽說這里吊死過人，嚇得連門都不敢進(jìn)。

回來時，他帶她走另一條路。像是某個預(yù)謀，他突然指著一片藍(lán)色的鳶尾花對她說，你真幸運！她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看向那片鳶尾花，一時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她以為所有的好運都離開了。他為什么要選擇這樣的方式來囚禁我？她抬頭這樣問他時，淚水流了一臉。

他應(yīng)該是沒有地方去了。他想起妻子和他相處的最后那一年，她經(jīng)常對他說，要是沒有戰(zhàn)爭多好，我的父母就不會死了，我也不至于成為孤兒。那時他們還沒有孩子，妻子堅持不生孩子，她說要是自己哪天意外死了，孩子怎么辦。他從來都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妻子。那場戰(zhàn)爭發(fā)生時，他已經(jīng)十五歲了，他看見了那些尸體，一具壓著另一具，堆成山。他的父母死在哪里，他不知道，他的兄弟姐妹消失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最后一天的晚上，從山上下來后，意外的是他一直沒有聯(lián)系她。而導(dǎo)游竟然主動約她。起先導(dǎo)游和她聊沿途所見的風(fēng)光，聊他帶過的各種客人，聊他去以色列時趴在哭墻上的感覺。導(dǎo)游最后說，美女你要小心點。你是我?guī)С鰜淼目腿?，我提醒你離那司機(jī)遠(yuǎn)點。

為什么？她語調(diào)變了，有些驚慌，仿佛別人偷窺了正在洗澡的她。

我也是聽其他司機(jī)說的。導(dǎo)游點一支煙說，他原來是個建筑工程師，殺了人，蹲了幾年監(jiān)獄。從監(jiān)獄出來后，就來這開大巴了。導(dǎo)游吐出的煙圈，像一個個藍(lán)色的氣泡，她用目光追逐它們時，發(fā)現(xiàn)了一雙眼睛。他什么時候來了，坐在導(dǎo)游后面的那個位置。她差點發(fā)出驚叫，趕緊端起酒杯喝光了所有。

他平時很少說話，也沒見他搭訕過客人。八成是看上你了。導(dǎo)游并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繼續(xù)說，這人心地不壞，可到底是個外國人，你和他再熟，關(guān)系再鐵，一旦觸及經(jīng)濟(jì)問題就沒有兄弟情分，你的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你說的這些，他都告訴我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想去袒護(hù)他。你不介意？導(dǎo)游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說，中國男人都不適合你？

她起身準(zhǔn)備走時，他徑直走了過來，坐到她身旁的位置上。導(dǎo)游一時有些尷尬，可他們立馬就用英語聊上了。

聲音密集，像是在爭議。她想到夏天的蟬鳴，想到那些在她背后指指點點的聲音。她匿名舉報丈夫行賄的那天，一個人跑到江邊，沿著江堤走了二十里。幾次她想直接撲進(jìn)河里。怎么活成這樣？她竟然成了丈夫的舉報者，丈夫一定猜到她是舉報者了，她想到他垂吊在客廳的樣子，沒有一絲痛苦，像是在得意地向她宣布，你別想逃離，這一切的爛攤子都得你來承擔(dān)。這個歹毒的女人，丈夫的女人們開始將各種謠言散布出來。死了的人成了弱者，成了值得同情的人，而她成了躲進(jìn)黑暗世界的地鼠。

她沒有跟他們打招呼，一個人朝著酒店的方向走去。風(fēng)應(yīng)該是從阿爾卑斯山吹來的，有些涼。她穿得有點少，可她一點也不感覺到冷，心里似乎有團(tuán)火焰在燃燒。

你冷嗎？他追上來問。他試圖擁抱她，她掙脫他的手，繼續(xù)往前走。

你知道嗎？他跟在她后面，聲音顯得急促不安，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幾乎都快要塌了，這種感受我清楚。

你明天要走了。他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說我不想你難過?？赡阋欢ㄒ靼祝F(xiàn)在我不得不繼續(xù)在這里工作。

對的。她用冷漠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說，所以說什么還重要嗎？

你聽。他突然指著阿爾卑斯山說，風(fēng)從山那邊吹來，風(fēng)能將種子吹向更遠(yuǎn)的地方。

好亮的星星！他喊出了聲。她看向他的眼睛，想看看他的反應(yīng)，卻發(fā)現(xiàn)他眼里的憂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她此刻才發(fā)現(xiàn)的亮光。她又順著他的手指看向阿爾卑斯山。山頂上的雪沒有被黑夜覆蓋，銀白的亮光與天相接，讓人生出莫名的感動。此刻她才明白，他眼里的亮光，是希望。

是風(fēng)將我們吹到一起的嗎？她這樣想時，感覺心里格外敞亮，好像她剛才看見的亮光鉆進(jìn)了她的胸膛。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jīng)從那堆黑暗里爬了出來，不知道她的世界是否發(fā)生了改變，但她知道，她正處于某種變化的開端——她悄悄地向他靠近，那么自然地倚在他的胸口。

責(zé)任編輯 ?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