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曉波
如今杭州延安北路一段,往東到山子巷,是當年的岳府范圍。
一百多年前,哪怕素有盛名的“大街”(比如現(xiàn)在的中山路),或者進了十座城門的那些直街,都只是稍寬的巷子。連“元寶街”一類,也有名無實。所以,清末煌煌一本《武林坊巷志》,亮點就是“巷”。
如今的杭州湖濱一片,原是一座約千畝地的旗營城,有“參佐”以上大小衙門130余所,最大的是“鎮(zhèn)浙將軍署”。杭人所謂“旗下”,應(yīng)是“旗衙”的諧讀。1861年,太平軍一把大火,燒得旗營鳥巢都沒剩一個。再建,也只有“將軍署”,其他“衙門”也成了泥巴陋屋。
1912年,浙江軍政府政事部決定拆除旗營與旗營城墻,建設(shè)“新市場”。近代杭州,才有了真正意義的路與街。
當時財政匱乏,杭城出了賣旗營的地皮,開了賣地皮搞城建的先河,但京滬杭富紳響應(yīng)者寥寥。阮毅成先生回憶:1914年,基督教青年會買下官巷口的地塊,其父緊跟著也買了一塊,是“第十號”,后來命名“青年里”。
最初建筑的是四條“井”字形的主干道,三條路的路名有違革命初衷。后來的路名,就有了杭城的人文底蘊,如白傅路、東坡路、岳王路、孝女路、蘄王路、學士路、惠興路。
白傅,以白居易最高官職“太子少傅”命名。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時,口碑極好。不過,同樣被貶謫,同樣沒消沉,同樣用疏浚西湖的淤泥筑了一條比“白堤”更長的“蘇堤”的蘇東坡,路名就和淡多了,稱“東坡路”?!疤I王路”,以居住此地的韓世忠被追封“蘄王”命的名,但蘇東坡也曾被追贈為“太師”啊,這是有點虧的。
曾經(jīng)的膺白路,現(xiàn)南山路段。
白傅路。
岳飛追封的是“鄂王”,一條“岳王路”也不是岳飛府邸所在。據(jù)傳,岳飛被害,獄卒隗順仗義背出,黑燈瞎火一埋,二十年后“平反”時就說不清葬處了。出錢塘城門要爬墻,可能極小;東邊不遠的扁擔嶺,即現(xiàn)在的岳王路,可能性較大。骨骸找不到了,最終在棲霞嶺下筑了衣冠冢,如今稱岳墳。
孝女路,就與岳府有關(guān)了。據(jù)紹興十一年(1141)八月二十四日(中書)省扎:“奉旨:岳飛所居屋宇不足,今臨安府應(yīng)副添造。”這說的就是現(xiàn)在慶春路的山子巷到紅樓一段。要說明的是,紹興十一年四月岳飛被解除兵權(quán),來杭(京城)“升任”樞密副使,八月提出辭呈。這一座安慰式“添造”的岳府,岳飛居住不多。十月,岳飛入獄,幼女憤而投井。這井,清同治六年(1867)十月在“臬署之胥役”(按察司役卒住處)內(nèi)被認定,人稱“孝女井”。孝女路,南北向,以北頭這口井命名。
學士路與惠興路,前者以明時的江門四代出了六位進士命名;后者為一個殉身婦女教育的旗人揚名。這在廢了科舉十幾年后的民初,在以推翻清朝為己任的民國浙江政府,都是一種文化的認同,透出時人的價值取向。
1934年石克士《新杭州導(dǎo)游》稱:“杭州的路面煥然一新,蓋所謂長養(yǎng)有素,‘取精多,用物宏”。后六字,出自《左傳》“取精用弘”,也有寫作“取精用宏”。該書列出杭城柏油(瀝青)路“二十余處”,碎石路“三十余處”,用物宏大、取料精致。尤其柏油路,在上世紀50年代,也屬稀少。有意思的是,某些以民國名人命名的路與街,此書并未列出。
這些路與街有:中山路、靜江路、性存路、膺白路、英士路、教仁街、竹齋街、傳芳橋直街、司徒街。它們有的取自名人的“字”,如中山,姓名孫文;靜江,姓名張增澄,又名人杰;膺白,姓名黃郛;英士,姓名陳其美。有的取自名人的“名”,如阮性存,字荀伯;宋教仁,字鈍初;孫傳芳,字馨遠;王竹齋,字祖耀。
是石克士的有意?是資料收集的遲滯?是這些路名還沒有得到耳熟能詳?shù)恼J可?當然,不少路名,得名確實遲了一些,譬如“司徒街”,1946年11月5日才由耶穌堂弄更改。
美國人司徒雷登是居住在耶穌堂弄的半個杭州人,正宗的中國名,卻是以“姓”命的名。與“新市場”的名人路名相比,這些能湊齊“民國十大名人”的路與街,幾乎是一部民國簡史的縮影。
1949年8月,《別了,司徒雷登》一文,別了民國,也別了杭城路與街中的所有民國名人。只有極少如竹齋街、教仁街的門牌號,仍混用了一些年頭。
曾經(jīng)的“新民路”,現(xiàn)為“解放路”東段。
北山路夜景。
“性存路”得名較早,即如今慶春路一段。最初,此路因錢塘城門得名,稱“錢塘路”。1912年9月,如今的“紅樓”,開了全國先河,掛出“浙江省法院”牌子。次年,這一路往東,到現(xiàn)在的中山路,改稱“法院路”。
此前,日本因“明治維新”,國力提升迅速,一度為中國士人楷模。31歲的阮性存入讀日本政法學校,畢業(yè)回國,發(fā)起了立憲國民社,并在杭州開設(shè)了浙江第一家私人律師事務(wù)所。阮性存先生回憶說:有一次他為私人做辯護律師,“法官一定要造成一件冤獄,我就說,一般人不相信法官,而相信城隍菩薩。但如果要知道冤獄對于國家民族的影響之大,最好還是到岳廟去,想想當年‘莫須有三字所造成的后果。最終,法官為我的話所感動,將案情平反了!”
1927年,眾望所歸的阮性存任省司法廳長。1928年1月21日,他因伏案勞累,倒在紅樓的司法廳中。次月,以延齡路為界,西至錢塘門的“法院路”,改稱“性存路”。這一彰顯,也算是近代中國法治的先聲。
“英士路”,《東南日報》1935年2月7日訊:“平海街至江墅路一段,更名‘英士路?!边@是一條東西向的路,直到上世紀80年代被稱“工人路”的時候,在中山路也就是《東南日報》所說的“江墅路”上,仍是一個“斷頭”,正對了我大舅媽的娘家。
在1935年以前,進武林門的西大街(現(xiàn)武林路),也有一條“英士路”,它的原名是“銅元路”,該地曾有過前清造幣廠,即后來的校場路?!稏|南日報》又稱:“西大街的英士路,仍恢復(fù)舊名‘銅元路”。這說明,以陳英士(陳其美)命名的路,杭城早已有了。
“中山路”的前身叫“江墅路”,僅路名,足以顯示當年城建規(guī)劃的一局“大棋”。1924年11月6日《申報》“杭城公共汽車之駛行路線”中“第三路”說:這條貫穿杭城南北“擬設(shè)電車之路線,起江干,穿大街,出武林門,而至拱宸橋”,然后連接去湖州的公路。
該消息說,“此路除武林門及拱埠(拱宸橋)外,部分尚未告成,(主要)因大街商民之守舊,故有主張由城外繞萬松嶺者,但以商業(yè)觀之,實應(yīng)由大街經(jīng)過”。
“大街”,清咸豐以前,名副其實。太平軍兩次攻入杭州,一把大火,燒毀殆盡。再建,商家蠶食重重,就狹窄得像一條巷子了。每一段,都以南宋沿襲的“坊”名相稱,譬如清河坊、保佑坊、三元坊等,俞平伯《燕子草》稱它是一條“狹的長街”,店幌終日隔巷相繞。
1924年的市政計劃,1925年得到了執(zhí)行。該年1月25日《申報》訊:“杭州市工務(wù)局改建羊壩頭保佑坊一帶大街馬路,定(于)正月初六起至十五日止,限各商號拆進房屋。十六日動工筑路,應(yīng)用石子、泥沙等項均以齊備?!?/p>
據(jù)載,當年的官巷口、清河坊也曾“火燒連營”過,這也促進了道路的建設(shè)“按頭等街道測勘拓寬”,西式樓房紛紛建起?,F(xiàn)在中山中路的河坊街十字口上,當年的西北角有萬隆咸鲞店(也稱“萬隆火腿店”),西南角有孔鳳春香料店,東北角有靝(tian)香齋食品店,東南角有宓大昌煙絲店,以“四拐角”之名著稱。阮毅成回憶:“四拐角之四家大店均行后讓,門面也皆重新翻建”。此后所稱“江墅路”,也是“全市柏油馬路最先開辟者”。
清河坊也因了商氣,名聞遐邇。俞平伯《燕知草》說清河坊的鬧忙,“是一種平民化的一目了然的鋪陳,一種悠悠然的小市民的閑適。……是typical(典型的)杭州街”,透出了當年杭人越鬧忙越能閑散的那一種市廛情調(diào)。
“中正路”,最初以旗營城的迎紫門命名,稱“迎紫路”,西起湖濱,東到官巷口。再往東,過中河上的豐樂橋,是“豐樂橋直街”。
當豐樂橋直街還是一條碎石路時,因東端大方伯有廣濟醫(yī)院(現(xiàn)“浙二”),行人也算熙攘。再往東,便如“寂寞梧桐”了,因為東河沒有橋,屬死路一條。那時候,“城頭變幻大王旗”是“家常便飯”。1924年,皖系盧永祥被直系孫傳芳逼出浙江,商紳順水推舟,給孫傳芳發(fā)了電報“迎賀”。孫傳芳交代部下:“要想在浙江做事,第一要順人心,不要胡亂搶劫,坍我的臺?!?p>
曾經(jīng)的“新民路”現(xiàn)“解放街”東段。
此年9月,孫部甫進杭城,巨響一聲,大地震顫,千年雷峰塔倒塌,杭人一時將孫傳芳傳得神乎其神。東河上剛建的橋梁,應(yīng)時就稱了“傳芳橋”,路也成了“傳芳橋直街”。不過,從“傳芳橋”往東,是金衙莊與城墻,仍死路一條。
那個年頭,誰不想天下安寧,做個順民?孫傳芳兵敗后,“傳芳橋”改名“永寧橋”。傳芳橋直街也改稱了“新民路”。新民路與迎紫路一體更名為“中正路”,也是抗戰(zhàn)勝利以后的事了。
1946年12月14日,杭城最后一次更改路名,其中的建國南路、建國中路、建國北路、復(fù)興路,都蘊含著抗戰(zhàn)勝利的喜悅,也奠定了杭州城內(nèi)路與街的格局。這一次更名,并無一條以名人而命名,也沒有東西為“街”、南北為“路”的定規(guī)。
1950年前后,除“中山路”外,所有以民國名人命名的路與街大都恢復(fù)原名。其中,“中正路”從西湖到金衙莊東城墻,一路開通,更名“解放街”,這也昭示一個時代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