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冉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87)
“我僅僅帶著我的語言,然后,我就擁有了一個無限廣闊的有效空間,這是很有吸引力的?!盵1]畢飛宇發(fā)現(xiàn)了語言的能力和吸引力,所以他用他獨特的語言創(chuàng)造了一個無限又有限的空間,為讀者書寫了一部具有吸引力的小說。在語言之外,“畢飛宇的小說始終洋溢著極為靈動的曼妙氣質。無論是對敘事內蘊的巧妙處理,還是對潛在人性的冷靜逼視;無論是對敘述節(jié)奏的有效控制,還是對敘事細節(jié)的精致化描摹,都體現(xiàn)出一種輕盈而又舒緩、豐沛而又沉郁的審美內涵,呈現(xiàn)出卡爾維諾所推崇備至的那種‘以輕取重’的敘事智慧。”[2]于是,精準的語言與智慧的敘事產生了某種強烈的化學反應,擦出了畢飛宇獨有的火花,盛開了《推拿》獨有的旖旎。
“畢飛宇在小說不起眼的細節(jié)寫作上很顯功力”。[3]這個細節(jié)就體現(xiàn)在畢飛宇對每一個字的不同的認知與錘煉上。某種意義上他還打破了常規(guī)的字詞認知,而這種打破正是基于他的文學積累和文學再創(chuàng)造??串咃w宇的講座、訪談,聽他談起詩歌、賞析詩歌時,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賞析是逐字的、是細致的、是獨到的、是精美的。一個人向內收斂的內容及其吸收的方式直接影響到了他向外輻射的內容和方式,作家更是如此。當他在精細地吸收積累時,他呈現(xiàn)出來的文字也是精致的。
《推拿》的引言中首次提到該小說的中心主旨,就沒有離開字的錘煉,所用到的方式就是拆分常用詞。作者如此交代推拿業(yè)火爆的原因:怎么說“保健、保健”的呢?關鍵是保。[4]2保健一詞,我們再熟悉不過,不就是指為了保護和增進人體健康、防止疾病,醫(yī)療機構所采取的措施嗎,但畢飛宇將它拆分開來——“?!?、“健”,于是,讀者開始思考,“保健”不是泛泛的一種措施,“健”是健身,“?!蹦?,“保”是關鍵?,F(xiàn)代人忙于工作,疲于奔波,勞累過后最想的就是休息,然而身體狀況的日漸衰退使人們不得不采取相應措施。懶得鍛煉,所以舍“健”取“?!?。這樣一來,人們選擇了推拿,因為推拿可以“?!苯】?,“?!蹦悴挥瞄_刀,用一種相對溫和的方式?!氨!蹦憬】抵馍硇囊材艿靡苑潘桑氨!背闪岁P鍵,推拿成了不二選擇,小說主題也在煉字的過程中逐漸拉開序幕。
在描寫金嫣初次尋找徐泰來一章,有這樣的一段:
“已停機”不是最好的消息,卻肯定也不是最壞的消息。“已”是一個信號,它至少表明,那個“故事”是真的,泰來這個人是真的。
作者又把我們看來很常規(guī)的詞“已停機”拆開了,并且突出了“已”這個字的時態(tài)用法,旨在鋪墊、旨在渲染、旨在強調。他要為金嫣遠赴南京尋找泰來做鋪墊,他要渲染婚禮這個夢、愛情這個美好的事物在金嫣心中的發(fā)酵,他要強調泰來的“故事”在金嫣心中的真實性。所以要拆開“已停機”這個再日常[4]87不過的詞,所以,要突出“已”字,讓金嫣在泰來和小梅完整又破碎,激烈又凄迷的故事中“以玫瑰的姿態(tài)把她所有花瓣綻放出來,把她所有芬芳彌漫出來”[4]87去尋找泰來——她認定的愛情,她還未見就開始了戀愛之旅的對象。
說起沙復明胃壞掉的時候,小說中出現(xiàn)了“疼”與“痛”。就像上面直接指出“按摩”與“推拿”是不一樣的,作者在這里依然是指出兩個近義詞的不一樣,不同的是,這回,緊隨其后,作者就展開了解釋。
胃后來就不痛了,改成了疼。痛和疼有什么區(qū)別呢?從語義上說,似乎并沒有。沙復明仔細想了想,區(qū)別好像又是有的。痛是一個面積,有它的散發(fā)性,是拓展的,很鈍,類似于推拿里的“搓”和“揉”。疼卻是一個點,是集中起來的,很銳利。它往深處去,越來越尖,是推拿里的“點”。[4]32
雖然疼和痛是同義近義的,甚至可以組成“疼痛”這樣一個獨立的詞,但是畢飛宇從推拿師的角度出發(fā),區(qū)別了“疼”和“痛”,于是,一段描寫沙復明胃不舒服的寥寥幾行字,與他的職業(yè)發(fā)生了關聯(lián),不舒服的程度逐漸加重,為后來沙復明的吐血、住院埋下了伏筆。
在一些必要的時刻,畢飛宇通過改寫常用詞語來表達思想內容。當然,改寫并不是完全的改頭換面,通常只是換用其中的個別字。
小說第一章,開篇點明盲人推拿的黃金歲月到了,錢就像瘋子一樣往推拿師的指縫里鉆?!板X就在他們的身邊,大雪一樣紛飛,離他們只有一劍之遙?!盵4]5平時常用的成語是一步之遙,而畢飛宇將“步”字換成了“劍”字,這個意向一下子鮮明尖銳起來了。劍是利刃,這個意向,冰冷、殘酷,說盲人推拿師離錢只有“一劍之遙”最準確不過了。雖然離錢的距離近了,但是賺錢的方式也危險、冷酷了。也正因為這份職業(yè)的艱辛、繁忙,沙復明每天的“吃”飯變成了“喝”飯,長時間的堆積,終于成疾。小說中,離錢只有“一劍之遙”不止有盲人推拿師這個職業(yè),還有妓女。
婊子就是賣。用南京人最常見的說法,叫“苦錢”。南京人從來都不說“掙錢”,因為掙錢很艱苦,南京人就把掙錢說成“苦錢”了。但是,小姐一般又不這么說。她們更加形象、更加生動地把自己的工作叫做“沖錢”。小蠻不知道“沖錢”這個說法是哪一個姐妹發(fā)明的,小蠻一想起來就想發(fā)笑。可不是么,可不是“沖錢”么?既然是“沖”,和眼睛無關了。反正“沖”也不要瞄,閉上眼睛完全可以做得很準。[4]226
“沖錢”是快速的,是“一劍之遙”的,但同時它也是悲涼的,無奈的?!翱噱X”、“掙錢”、“沖錢”可不就是意義的遞進,時間的壓縮,兵不血刃的“一劍穿陰”?
字又組成了詞,畢飛宇對字的錘煉與思考讓他鍛造的詞語更加精確有力,與文本的聯(lián)系也更加密切。詞的鍛造方式與字的錘煉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都是于細微處見差異,于換用中見新意。當然,由于字、詞不同的性質,錘煉與鍛造的方式中也存在不同。
從畢飛宇對字的考究中完全可以想象到他對詞語的處理一樣也會細致,小說當中就出現(xiàn)了許多同義詞近義詞的區(qū)分,對這些詞語區(qū)分的描寫與敘事文本、小說主題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在引言即將結束時,再次點名小說的題目:
沙復明把臉轉過來,對準了“老板”面部,說:“我們這個不叫按摩。我們這個叫推拿。不一樣的。歡迎老板下次再來?!盵4]3
作者借沙復明之口,指出“推拿”和“按摩”是不一樣的?!疤?,就是推拿;一點不疼,則是異性之間的按摩。”[4]62作者不是簡單區(qū)別這兩個詞,一方面是為了點名題目,更重要的是與敘事文本發(fā)生聯(lián)系。小說圍繞盲人群體描寫盲人的生活、工作,以健全人為背景,通過健全人去做推拿時發(fā)生的事來側面襯托盲人的生活。為什么推拿要疼呢?因為人是貪婪的,人是喜歡占小便宜的,不疼的推拿是白做的推拿,所以要疼,這時候客人才不會懷疑推拿師的手藝。同時,“推拿”和“疼”貫穿小說始終,于是,大家在都紅的拇指被門夾斷后為她哀痛,為她惋惜,因為拇指使不上力了,她不能讓人“疼”了,都紅面臨著失去這份職業(yè)的景況。作者從語言上區(qū)分了“推拿”和“按摩”,而在敘事上,“推拿”是什么呢?是盲人推拿師們的次次揣摩,絲絲用心,點點心酸,綿綿局限和無時不刻地替健全人設身處地。這樣的區(qū)分絕不是簡單的文字游戲,下面這個例子,比起“推拿”和“按摩”,它們的區(qū)別是更微小的。
“第一章 王大夫”中有一個王大夫和小孔“性”前后的描寫。
慢慢地,推拿室里的空氣有了暗示性,有了動態(tài),一小部分已經蕩漾起來了。很快,這蕩漾連成了片,結成了浪。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波浪成群結隊,彼此激蕩,呈現(xiàn)出推波助瀾的勢頭。千軍萬馬了。一會兒洶涌到這一邊,一會兒又洶涌到那一邊。[4]7
他的身子無比兇猛地頂了上去,僵死的,卻又是萬馬奔騰的。[4]22
這兩段分別是對王大夫和小孔性行為前后的描寫。近義詞匯有了細微變化,語言有了變化。做愛前,空氣是動態(tài)的,卻是像海浪一樣的,推過來推過去,還有一絲含蓄和預備。即使是有“千軍萬馬”的仗勢,但這“千軍萬馬”也只是靜止的,在波浪的激蕩后才有了推波助瀾,整裝待發(fā)的趨勢。而描寫做愛時,同樣是動態(tài)的空氣,卻不一樣了。此時已經沒有了波浪的柔和,有的是“兇猛”和“僵死”,此時,“萬馬奔騰”,趨勢成為了事實。畢飛宇的語言魅力就在這里,他在對性進行描寫時,依然沒有放棄使用語言材料,用最簡潔的話語甚至詞語讓你有準確的吸收。這里也一樣,就算沒有那些比喻性的話語,就算沒有直接描寫事情發(fā)展在什么過程中,到了什么進度,你仍然可以從“千軍萬馬”和“萬馬奔騰”兩個成語中抓到小說的進度條。
金嫣是一個渴望愛情,渴望婚禮的人,在她的價值觀里,愛情是初步的,是鋪墊,婚姻是必然的,也是美好的。她說自己可以什么都沒有,但是必須有愛情,而對愛情最盛大的裝點就是婚禮。金嫣對婚禮有著自己的認識?!暗?,這畢竟是結婚——不,不能叫結婚。叫成親?!盵4]150結婚和成親可以說是同義詞了,只是應用時代不一樣,而在畢飛宇筆下的金嫣的心里,結婚和成親不一樣了。成親是中式婚禮,洞房花燭夜,深邃、妖冶、鬼魅、春風蕩漾、水深靜流。結婚則是西式婚禮,繽紛陽光下,潔白、華貴、娉婷、婀娜、飄飄灑灑、花團錦簇。甚至在金嫣的腦海中已經描繪出紅彤彤暖洋洋的嬌花照水圖,在心中列出了六條穿婚紗的注意事項?!俺捎H”和“結婚”的區(qū)分塑造了金嫣典型的性格。
在寫沙復明對都紅情感的涌動時,畢飛宇沒有直接寫那種青年男女之間的熾烈、灼熱,完全不同于對王大夫和小孔的書寫了。他透過高唯來告訴我們,沙復明愛上了都紅。“作為推拿中心的前臺小姐,高唯在第一時間已經把沙復明的心思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了。盲人很容易忽略一樣東西,那就是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沒有光,不可能成為心靈的窗戶。但是,他們的眼睛卻可以成為心靈的大門。”這里,又出現(xiàn)了一個改寫?!靶撵`的窗戶”改成了“心靈的大門”,改寫之后,與文本的聯(lián)系更加密切了。窗戶和大門的區(qū)別在于,一個是透明有光的,另一個則是封閉晦暗的,一個靠反光來證明它的存在,而另一個則是通過“門軸”(即文中的脖子)的旋轉,門面的推拉來實現(xiàn)它的存在意義。改寫之后的短語有了隱喻意義,正因為盲人的眼睛看不見,也沒有光,所以當他們對事物產生興趣的時候只能轉動自己的脖子,轉動自己的身體,就像向日葵永遠轉向太陽一樣,來感知客體的存在,來尋覓客體的存在。將“窗戶”換位“大門”真的是別有用心,細致之下又不乏深刻之意。簡單的調換,盲人的身份、盲人的處境、盲人的生活,一下就出來了。
有的時候,步步推進、層層疊加的冗雜效果遠沒有兩個對立關系造成的沖擊大。就像是一堆火給你了“熱”的感覺,一堆冰給你“冷”感覺,而當它們同時出現(xiàn),那就是冰火兩重天的沖擊感。畢飛宇在小說里就通過將一對意義相反的詞用到一句話中表現(xiàn)一種情感來塑造、傳達了沖擊人心的情緒與體驗。
小說在“第四章 都紅”這一部分明顯地讓讀者初次強烈地體會到了以慈愛和關愛的面目出現(xiàn)的歧視和傷害,對整個演出過程的敘述,不僅僅是都紅,讀者也心涼如冰。在這里,我們暫時放下內容的鋪陳,重點討論語言。其中,最具諷刺意義的就是在都紅參加鋼琴演出的時候,“晚會上來了許多大腕,都是過氣的影視明星和當紅的流行歌手?!盵4]53“大腕”,是“過氣的”,聽鋼琴演奏會的,是“當紅的”,但不是演奏家,是“流行歌手”。兩個對比,沖擊人心。你會發(fā)現(xiàn)盲人的社會地位不過如此,而都紅的演出不過是一臺向殘疾人“獻愛心”的大型慈善晚會。“人對人的歧視,有時以‘關愛’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人對人的所謂‘愛心’,有時有著一個冷酷的內核?!盵5]這也正是作者想用這種手法表現(xiàn)的內涵,并且也在通過這樣的反義詞對比強調,“慈善事業(yè)”應放下自私與虛偽,以尊重貧困者、受難者、殘疾者的人格為前提。
都紅是美的,是有氣質的。
說起都紅的“坐”,她的“坐”有特點了。是“端坐”。因為彈鋼琴的緣故,都紅只要一落座,身姿就繃得直直的,小腰那一把甚至有一道反過去的弓。這一來胸自然就出來了。上身與大腿是九十度,大腿與小腿是九十度。兩肩很放松,齊平。雙膝并攏。兩只手交叉著,一只手覆蓋著另一只手,閑閑靜靜地放在大腿上。她的坐姿可以說是鋼琴演奏的姿勢,是預備;也可以說,是一曲幽蘭的終了……但是都紅有一個習慣,到了生氣的時候反而能把微笑掛在臉上。這不是給別人看的,是她內心深處對自己的一個要求。即使生氣,她也要儀態(tài)萬方。[4]65
都紅的美就是這樣被導演組的人發(fā)現(xiàn)了,大家都夸贊都紅的美,而都紅的美卻成為了纏住沙復明的問題,這個問題像旋渦一樣,沙復明不停地沉溺。他覺得“‘美’是災難。它降臨了,輕柔而又緩慢?!薄盀碾y”本來是沉痛的,給人以重擊的,但是作者說它是輕柔的,是緩慢的,原因是這個災難,是“美”,是都紅為人夸贊的“美”,說它是災難,是因為它困擾了沙復明很久,而說它是輕柔緩慢的,是因為它是誘惑的,是像漩渦一樣有吸引力的,是如沙復明對都紅的沉溺和感情一樣柔和的,緩慢的。這樣的運用,一方面襯托了都紅的美,一方面鋪墊了沙復明對都紅的愛。
推拿中心的愛情當然不只有沙復明和都紅,小馬對小孔的暗戀一樣是推拿中心的一部分。之所以沒有聲張,只因為小馬知道小孔已經有王大夫了,但是感情最難控制,小馬還是情不自禁地關注著小孔的一舉一動?!吧┳釉谵D身的時候空氣會動,小馬能感受到這種細微到幾乎不存在的震顫。”[4]117“細微”與“震顫”又形成一組對比。轉身這一動作,我們閉上眼睛是很難感受到的,是細微的,是幾乎不存在的,但是小馬感受到了,甚至感受到了“震顫”。這份重量只因為小馬對小孔的愛。這樣的對比綻放出了小馬的荷爾蒙,爆發(fā)出了小馬愛的能量。轉身這一動作在現(xiàn)實里確實是細微的,而震顫的是小馬久久波紋不平的內心。
假如我們“認為敘事的目的就是傳達知識、情感、價值和信仰,就是把敘事看做修辭”。[6]23詹姆斯·費倫認為,作者、讀者、文本之間是一種認知、情感、欲望、價值信仰等多種因素全部參與的復雜修辭關系,在這一點上畢飛宇后期小說可以說是敘事修辭化的典范之作,因此《推拿》的修辭值得一說。
在現(xiàn)當代作家中,錢鐘書可以算是最重視比喻的了。他在《讀<拉奧孔>》一文中提到:“比喻是文學語言的根本。”[7]畢飛宇也是善用比喻的。這里聊舉幾例《推拿》中的例子。
當王大夫打電話向沙復明求助時,沙復明騙了他,王大夫了然于心,盲人就是這樣,身邊的東西什么也看不見,但是距離遠了,反而可以看得見了,尤其在電話里?!皩ν醮蠓騺碚f,前廳和推拿房的分別,就如同屁股蛋子左側和右側,表面上沒有任何區(qū)別,可中間隔著好大一條溝呢?!盵4]17作者做此比喻,其實在前文早有鋪墊?!巴醮蠓虻目腿藗兌贾?,王大夫的每一次放松都不是從脖子開始,而是屁股。他的大肉手緊緊地捂住客人的兩只屁股蛋子,晃一晃,客人的骨架子一下子就散了?!盵4]9正是因為王大夫獨特的推拿方式以及個人習慣,作者在寫到他時才會用“屁股”作為喻體,這樣一來,比喻的修辭不再是脫離文本的技巧手法,它與小說產生了聯(lián)系,它是盲人推拿師特有的比喻,是王大夫的專屬比喻。
在第三章中,作者這樣描寫張一光:
和其他的推拿師比較起來,張一光沒有“出生”,人又粗,哪里能吃推拿這碗飯?可張一光有張一光的殺手锏,力量出奇的大,還不惜力氣,客人一上手就“呼哧呼哧”地用蠻,幾乎能從客人身上采出煤來。有一路的客人特別喜歡他。[4]41
作者用一句“幾乎能從客人身上采出煤來”巧妙地把張一光過去的職業(yè)與現(xiàn)在的工作聯(lián)系起來,讓人想到他是在以采煤的方式做推拿。
符合書寫對象職業(yè)的比喻還有許多,比如沙復明看到擴建的城市不禁感慨:“這年頭的城市不是別的,是一個熱衷于隆胸的女人,貪大,就喜歡把不是乳房的地方變成乳房?!北热纭吧硰兔魇莻€不一般的人,他的話總能夠把語言的穴位‘點到’,然后,聽的人豁然開朗。”比如,泰來說金嫣“比紅燒肉還要好看”等等,這些比喻可以讓我們一看就聯(lián)想到他們的身份,他們的職業(yè),這就是語言藝術與敘述文本巧妙的聯(lián)系。
當然,作者絕不是單純地描寫推拿中心里的盲人世界,他描寫的是在大背景中的盲人生活,所以小說里不只出現(xiàn)了盲人,也有健全人,不只出現(xiàn)了推拿師,肯定也還會有顧客。描寫顧客的時候,作者處理比喻的方式又靈活地轉變了。當老外聽推拿師們教自己如何講價還價的時候,他們十分驚喜,他們覺得“中國的數(shù)字表達太有趣了,像漢賦唐詩一樣瑰麗。”[4]29這個比喻貼切了。在外國人眼中,中國古典文化,中國的漢賦唐詩就是瑰寶,對于他們來說也是很神秘很偉大很優(yōu)秀的文化,所以他們把自己聽到的好的東西比作是漢賦唐詩,讀者一看,簡潔明了,這是符合外國人視角的比喻。
作者對不同視角的比喻做得很考究很用心,他通過比喻的手法表現(xiàn)出了對盲人的體驗充滿了理解,當他用這樣的視角去理解盲人時,摒除了自我干擾。因此,我們讀《推拿》時,看到了盲人同樣豐富多彩的內心,清晰地了解了盲人的多樣性:“有先天盲人和后天盲人的區(qū)別,有全盲和半盲的區(qū)別。后天盲人的感受跟先天盲人的感受不同?!盵1]先盲的人通常以味覺體驗為主,而后盲的人依然存留著視覺體驗。
“一個詞不僅具有字典上指出的含義,而且具有它的同義詞和同音異議詞的味道。詞匯不僅本身有意義,而且會引發(fā)在聲音上、感覺上或引申的意義上與其有關聯(lián)的其他詞匯的意義,甚至引發(fā)那些與它意義相反或者互相排斥的詞匯的意義?!盵8]我們可以把勒內?韋勒克這一觀點,簡單理解為修辭里的雙關,并借用其觀點中的認識論去看《推拿》中的雙關。
在小說的第十六章中,寫王大夫揣著自己攢的兩萬五千元回家替弟弟還債,可是進門后王大夫改變了主意。他把錢藏在冰箱里,以自殘的方式,以聲嘶力竭的發(fā)問趕走了討債的人。討債者離開了,王大夫也去處理傷口了,然而當王大夫回到家時,弟弟卻在若無其事地啃著“很脆,有很多汁”的蘋果?!巴醮蠓蛑苯幼哌M了廚房,小心翼翼地拉開了冰箱的箱門。還好,錢都在。王大夫把兩萬五千塊錢塞進了褲腰帶的內側,系上了。錢貼在王大夫的小肚子上。一陣鉆心的冷。砭人肌膚。錢真涼啊?!盵4]213“錢真涼啊”,可以說是妙筆生花。在冰箱里放了很久的錢,貼在身上當然有“鉆心的冷”,當然“涼”,這是刻畫現(xiàn)實。但這里的“冷”和“涼”讓我們贊賞,就是因為它的雙關性、暗示性和言外之意。為了替弟弟還債,王大夫拿出了自己的積蓄,為了趕走討債者,王大夫又選擇了用血償還,為了防止自己的錢再度變?yōu)榈艿艿馁€資,王大夫將錢藏在冰箱里。弟弟的回應方式讓王大夫“心冷”,錢讓手足之間的關系變得冰冷。王大夫流了很多血留住了這筆錢,縫了很多針止住了血。代替錢的血是熱的,而錢卻是冰涼的。
同樣是描寫冰涼,同樣是雙關,作者在描寫沙復明的時候不一樣了?!氨钡搅松硰兔髂抢铮诨?。
沙復明最終還是抓住了都紅的手。都紅的手冰涼。卻不是冰。沒有一點堅硬的跡象。柔軟了。像記憶里的感動。都紅的手像手……沙復明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想,他的手指已經插到都紅的手指縫里去了。原來是嚴絲合縫的。到了這個時候沙復明終于意識到了,不是都紅的手冰涼,而是自己的手冰涼。卻融化了。是自己的手在融化,滴滴答答。眼見得就有了流淌和奔涌的跡象。[4]111
這一段當中通過兩個對比,突出雙關:都紅的手冰涼,卻不是冰;沙復明的手冰涼,卻在融化。追溯到沙復明會有手是冰的體驗的原因,就是那一段與向天縱兩個小時的“愛情”,和少得可憐的不用情的撫摸。兩個多小時,雖是短暫的時光,卻也是漫長的歲月。為什么是歲月?因為這段愛情無疾而終。只能追憶,只能夢?!霸谏硰兔鞯膲衾铮恢庇袃蓸訓|西,一樣是手,一樣是冰。手是纏繞的,裊娜的,天花亂墜的,淙淙作響的;突然,它就結成了冰。冰是多么的頑固,無論夢的溫度怎樣的偏執(zhí),冰一直是冰,它們漂浮在沙復明的記憶里,多少年都不肯融化。讓沙復明不能釋懷的是,那些冰始終保持著手的形狀……”[4]110追憶的愛情,成為了沙復明腦海中的冰,久久難以忘懷,而都紅的出現(xiàn),溫暖了沙復明,所以沙復明的手在“融化”,這里融化就是雙關了,融化的不僅是沙復明冰涼的雙手,還是沙復明的心,同時,更是沙復明對過去的一種釋懷,融化的水,從“滴滴答答”到“流淌”再到“奔流”這也是雙關,這逐漸洪大的一股泉,就是沙復明春日復蘇的愛情。
排比可以說是《推拿》當中用的最具特色,最多的修辭手法了。一氣呵成、加強氣勢,突出內容、增強節(jié)奏、賦予旋律是排比句在文本中的作用。《推拿》中的排比句隨處可見、俯拾皆是,幾乎到了“無排”不成書的境地?!锻颇谩分械呐疟染?,“用得又多又長,通常都是由八九個、十幾個,甚至幾十個句子構成的排比句,最長的排比句達到了三十多個,可謂是將排比句發(fā)揮到了極致之作?!盵4]169
比如:“說什么政治,說什么經濟,說什么軍事,說什么外交,說什么性格,說什么命運,說什么文化,說什么民族,說什么時代,說什么風俗,說什么幸福,說什么悲傷,說什么飲食,說什么服裝,說什么擬古,說什么時尚,別弄得那么玄乎,看一看婚禮吧,都在上頭?!盵4]92連用十六個排比突出金嫣對婚禮的渴望與暢想。
文中較短的排比句就更多了:“嫂子這一來就無所不在了,仿佛攙著小馬的手,走在了地板上,走在了箱子上,走在了椅子上,走在了墻壁上,走在了窗戶上,走在了天花板上,甚至,走在了枕頭上?!盵4]47“他們的付出非比尋常;他們的擔憂非比尋常;他們的希望非比尋常;他們的愛非比尋常。一句話,他們對孩子的要求就必然非比尋常?!盵4]74等,這里就不一一列舉了。
正常人看來,盲人的生活應該是安靜的,但一部作品總是安靜,未免太過沉悶,所以畢飛宇用了大量的排比手法,增加了文本的動感因素,形成了“動靜結合”的藝術效果,而且增加了流暢感、節(jié)奏感、音樂感。也正是因為這種巧妙的動感融入,我們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忘了小說描寫的是盲人群體,畢飛宇也借著這種方式的“遺忘”,避免了“文學”名義上對盲人的歧視和傷害。
正如叔本華的美學思想——矯揉造作的文本就好像是擠眉弄眼而成的表情。畢飛宇避開了這樣的雷區(qū)。《推拿》的敘事日?;啒?,樸實,語言結構精準,嚴謹?!昂啒悴粌H始終是真理,而且也是天才的標志。樸實的風格始終是為天才準備的禮服,正如赤裸是美麗身體的特權一樣?!盵10]畢飛宇的敘事與語言藝術形成相輔相成的關系,給者帶來了好的閱讀體驗。但是當人們寫出了評論小說的文章、書籍,分析背景,分析政治,讀者大眾就跟隨者捧讀這些東西,而忘記了小說本身。本文重新回歸小說內部,以語言為出發(fā)點,語言和敘事文本的聯(lián)系為線索,旨在回歸本真,在喧喧嚷嚷的“有我之境”中探索小說的客觀“無我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