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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市職業(yè)大學(xué) 學(xué)術(shù)期刊中心,江蘇 蘇州 215104)
“瀟灑風(fēng)姿太絕塵,寓形宇內(nèi)任天真。弦歌只用八十日,便作田園歸去人。”[1]王十朋這首《觀淵明畫像》詩道破了陶淵明“歸去來”的哲學(xué)旨趣——任天真。
東晉義熙元年乙巳(405)十一月,陶淵明解綬去職并賦《歸去來兮辭》。陶淵明的歸來,不僅僅是身歸田園,更重要的心靈回歸天性、回歸本真。他誤落塵網(wǎng),心為行役,“深愧平生之志”[2]391,痛覺今是昨非,決意息交絕游、委心去留、樂乎天命、乘化歸盡,他為心靈選擇了皈依之地——道(天性),這是他頓悟后的終極抉擇。
《歸去來兮辭》對中國文學(xué)的深遠影響無須贅述?!笆欠羌缺妫惝斢峦?,不須徘徊惆悵,此《歸去來》之根本也。”[3]作為陶淵明人格獨立的宣言,《歸去來兮辭》對中國社會文化各層面的影響遠比對后世文學(xué)的影響要廣泛、深刻、久遠,這在蘇州古典園林中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
“蘇州園林的主人大多數(shù)是貶謫、退隱的官吏,他們歷經(jīng)了宦海沉浮,心中建功立業(yè)的信念逐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清靜淡泊、自然適意的人生哲學(xué)和生活情趣。吳中文人的隱逸心態(tài)逐漸成為一種穩(wěn)定的理想。……于是,他們就將自己內(nèi)心構(gòu)結(jié)的精神綠洲傾心外化,建起一方方小園?!盵4]蘇州古典園林的園主們與陶淵明殊途同歸,他們不僅歸來了,而且還為自己營建了一隅凈土——園林。更重要的是,在他們的園林中,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話語縈繞不絕,陶公悟出的擺落塵俗、回歸本真、委運乘化的神思妙理滲透到每一處園林中。
素壁寫《歸來》,青山遮不住。(留園:古木交柯前廊楹聯(lián)①本文中有關(guān)蘇州園林中的楹聯(lián)、匾額資料,源于作者實地考察,并參考曹林娣著《蘇州園林匾額楹聯(lián)鑒賞》(增訂本)(華夏出版社,1999年)。)
素壁寫《歸來》,畫舫行齋,細雨斜風(fēng)時候;
瑤琴才聽徹,鈞天廣樂,高山流水知音。(怡園:石聽琴室對聯(lián))
“素壁”即墻壁、石壁?!八乇趯憽稓w來》”之語出自辛棄疾。辛棄疾是陶淵明的膜拜者,對陶淵明的接受較為全面、深刻。辛棄疾中年仕途蹭蹬,內(nèi)心的“歸來”情結(jié)日益深重。“吾衰矣,須富貴何時。富貴是危機。暫忘設(shè)醴抽身去,未曾得米棄官歸。穆先生,陶縣令,是吾師?!保ā蹲罡邩恰の釘M乞歸,犬子以田產(chǎn)未置止我,賦此罵之》)[5]331“晚歲躬耕不怨貧,只雞斗酒聚比鄰。都無晉宋之間事,自是羲皇以上人?!保ā耳p鴣天·讀淵明詩不能去手,戲作小詞以送之》)[5]416“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覺來幽恨,停觴不御,欲歌還止。白發(fā)西風(fēng),折腰五斗,不應(yīng)堪此。問北窗高臥,東籬自醉,應(yīng)別有,歸來意?!保ā端堃鳌罚5]521口中吟詠著陶彭澤,心中默念著“歸去來”。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辛棄疾作《水調(diào)歌頭·再用韻答李子永提干》,詞云:“君莫賦《幽憤》,一語試相開。長安車馬道上,平地起崔嵬。我愧淵明久矣,猶借此翁湔洗,素壁寫《歸來》。斜日透虛隙,一線萬飛埃?!盵5]130-131此時,43歲的辛棄疾正處在仕途的低谷,閑居在江西上饒。他“深愧平生之志”,欲借陶公來湔洗、滌蕩郁結(jié)在內(nèi)心的、積久的愧疚,既表達了對陶淵明的深深敬仰,同時也有今是昨非的悔悟與反思,以及內(nèi)心深處眷然歸與的退葸之意。他沒有像陶淵明那樣掛冠歸去,而是在上饒境內(nèi)先后興建了自己的園林——帶湖莊園、瓢泉莊園,“便此地、結(jié)吾廬,待學(xué)淵明,更手種、門前五柳。且歸去、父老約重來,問如此青山,定重來否”(《洞仙歌·訪泉於奇師村,得周氏泉,為賦》)[5]196-197。他用自己的方式“隱居”了。
留園和怡園的對聯(lián)都是集辛詞詞句,撰聯(lián)者的心曲與用心很明了——學(xué)取陶彭澤,步武辛稼軒:棲身園林、回歸本真。
留園對聯(lián)“素壁寫《歸來》,青山遮不?、凇扒嗌秸诓蛔 闭Z自辛棄疾。辛詞《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云:“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1——42頁)”的撰寫者是同濟大學(xué)教授、著名學(xué)者、古建筑園林藝術(shù)大師陳從周(1918——2000)先生。陳先生專攻文史,兼工繪畫,師從張大千。然而他一生成就最高的卻是古典園林藝術(shù)理論,其理論的重要建樹就是主張將詩歌、繪畫的意境熔鑄到園林藝術(shù)中。陳先生在《說園三》中說:“造園之理,與一切藝術(shù)無不息息相通?!盵6]52“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言意境,造園亦言意境。……意境因情景不同而異,其與園林所現(xiàn)意境亦然。園林之詩情畫意即詩與畫之境界在實際景物中出現(xiàn)之,統(tǒng)名之曰意境?!盵6]55-56他認為詩境、畫境、園境完全可以互通、互滲,故可以將詩意、畫意融入園林意境的營造之中。此見卓識,切中肯綮,頗得園林藝術(shù)之精髓。
對于詩歌意境的營造,陳從周先生尤推陶淵明。他在《說園三》中稱:“‘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艘囡L(fēng)景區(qū)花樹栽植之卓見,匠心獨具。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句,同為千古絕唱。前者說明桃花宜群植遠觀,綠茵襯繁花,其景自出。而后者暗示‘借景’。雖不言造園,而理自存?!盵6]45“‘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之外兼及動態(tài)聲音。”“陶語”使園林的意境渾融了,凸顯了園林的核心內(nèi)涵,提升了園林意境的美學(xué)品格。陳從周先生既是“陶粉”,又是“辛粉”,所以撰聯(lián)“素壁寫《歸來》,青山遮不住”。
怡園對聯(lián)“素壁寫《歸來》,畫舫行齋,細雨斜風(fēng)時候;瑤琴才聽徹,鈞天廣樂,高山流水知音”的撰寫者是過云樓主、怡園主人顧文彬(1811——1889),他集辛詞成聯(lián)①“畫舫行齋,細雨斜風(fēng)時候;瑤琴才聽徹,鈞天廣樂,高山流水知音”:五語均出于辛詞,以下辛詞均引自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肚邎@春》:“佇立瀟湘,黃鵠高飛,望君未來……錦帆畫舫行齋,悵雪浪黏天江影開……”(卷一,第93頁)《西江月·三山作》:“貪數(shù)明朝重九,不知過了中秋……城鴉喚我醉歸休,細雨斜風(fēng)時候?!保ň砣?,第317頁)《謁金門》:“山吐月,畫燭從教風(fēng)滅。一曲瑤琴才聽徹,金蕉三兩葉……”(卷二,第261頁)《千年調(diào)》:“左手把青霓,右手挾明月……鈞天廣樂,燕我瑤之席……”(卷四,第513——514頁)《西江月·和趙晉臣敷文賦秋水瀑泉》:“八萬四千偈后,更誰妙語披襟……鏤玉裁冰著句,高山流水知音……”(卷四,第503頁)。,足見顧文彬?qū)π良谲幠ぐ葜酢n櫸谋蛟阝鶊@“素壁寫《歸來》”原因有二。
其一,崇陶。顧文彬30歲得中進士,走入仕途,輾轉(zhuǎn)京師、福建、陜西、湖北、浙江等地,歷官刑部主事、湖北漢陽知府、武昌鹽法道、浙江寧紹臺道。其間,在49歲時,丁母憂去職,避居滬上租界。64歲厭倦官場,辭官回鄉(xiāng),隱居14年,終老鄉(xiāng)園。顧文彬一生兩次出仕,兩次辭官,晚年歸隱,這與陶淵明三仕三已、終而歸隱田園的人生經(jīng)歷相類似。相似的人生坎坷深化了顧文彬?qū)Α半[逸詩人之宗”陶淵明的認知和理解,進而強化了靈魂深處的共鳴,也可以說他的辭官隱居是追蹤陶淵明的“歸去來”。顧文彬也是一代詞人,其《眉綠樓詞》不時地流露出慕陶之意,其詞云:“欲問歸期未有期,倦游人覺遠游非。幾時情話倚窗西?策杖登臨尋菊徑,孤云窈窕化松衣,無聊心事酒尊知?!保ā赌钆珛伞ぷ灶}集陶詞仍集〈歸去來辭〉字》)[7]323“……韶華重九,問訊東籬,殿芳何事,偏遲傲世,有誰堪偶?自窺陶令舊風(fēng)流,應(yīng)羞對,尋常萸酒?!保ā断S花慢·秋菊》)[7]393“怡園好,借酒隱柴桑,醉?;@輿花徑窄,閑拋蕉扇竹窗涼,無夢亦羲皇?!保ā锻稀も鶊@即事》)[7]442陶淵明的文學(xué)為后人之高山仰止,作為文人的顧文彬?qū)μ諟Y明崇拜有加也在情理之中。
其二,慕辛。顧文彬撰怡園藕香榭對聯(lián)之一云:“水云鄉(xiāng),松菊徑,鷗鳥伴,鳳凰巢,醉帽吟鞭,煙雨偏宜晴亦好;盤谷序,輞川圖,謫仙詩,居士譜,酒醉花了,主人起舞客高歌?!边@副聯(lián)也是集辛詞而成②“水云鄉(xiāng),松菊徑,鷗鳥伴……醉帽吟鞭,煙雨偏宜晴亦好;盤谷序,輞川圖,謫仙詩,居士譜,酒醉花了,主人起舞客高歌”:數(shù)語均出于辛詞,以下辛詞均引自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耳p鴣天》:“欹枕婆娑兩鬢霜……詩酒社,水云鄉(xiāng),可堪醉墨幾淋浪。畫圖恰似歸家夢,千里河山寸許長?!保ň硭?,第362頁)《滿江紅》:“絕代佳人,曾一笑傾城傾國?!娋粕?,江山筆,松菊徑,云煙屐。怕一觴一詠,風(fēng)流弦絕?!保ň矶?,第249頁)《水調(diào)歌頭》:“造物故豪縱,千里玉鸞飛……謫仙人,鷗鳥伴,兩忘機?!保ň硪?,第43——44頁)《雨中花慢》:“馬上三年,醉帽吟鞭,錦囊詩卷長留?!瓡蕴鞗鲆?,月明誰伴,吹笛南樓?”(卷四,第480頁)《賀新郎》:“翠浪吞平野,挽天河誰來照影,臥龍山下。煙雨偏宜晴更好,約略西施未嫁?!保ň砣?09頁)《行香子》:“白露園蔬,碧水溪魚……看《北山移》,《盤谷序》,《輞川圖》……”(卷四,第476頁)《最高樓》:“西園買,誰載萬金歸?!貙ぃ邮孔V,謫仙詩……”(卷二,第202頁)《六幺令》:“酒群花隊,攀得短轅折。誰憐故山歸夢,千里莼羹滑?!保ň矶?,第122頁)《鷓鴣天》:“翠木千尋上薜蘿,東湖經(jīng)雨又增波……明畫燭,洗金荷。主人起舞客齊歌。醉中只恨歡娛少,無奈明朝酒醒何!”(卷二,第187頁)。顧文彬的怡園對聯(lián)大量集辛詞,說明他嗜愛辛詞如癡如醉、如狂如魔。顧文彬詞《水調(diào)歌頭·放歌和辛稼軒棄疾韻》云:“帶甲滿天地(自注:用杜句),烽火照清湘,關(guān)山鼓角盈耳,絡(luò)繹羽書忙。我亦聞雞起舞,驅(qū)馬出門西去,大漠月如霜。把酒論時事,毳帳夜飛觴。勒崖石銘,鐵券姓名香。萬人馬首羅拜,擒賊賀擒王。破陣曾歌新曲,奏凱更傳鐃唱,聲調(diào)近伊涼。長劍倚天外,星斗煥文章?!盵7]324這首詞謳歌辛棄疾的英雄事跡,突出了辛棄疾的英勇俊邁、豪氣沖天、文思縱橫的精神氣質(zhì)。顧文彬最愛集“辛句”,其《眉綠樓詞》之《百衲琴言》87首中,《集辛稼軒句》就有15首[7]401-417,足以證明顧文彬?qū)π猎~的諳熟與熱愛。
辛棄疾的“莊園之隱”也深刻影響了顧文彬。辛棄疾在上饒帶湖莊園和瓢泉莊園閑居近二十年,以達觀、超脫的心態(tài)應(yīng)付閑職,實際是一種“心隱”的狀態(tài)。顧文彬隱居故鄉(xiāng),營造怡園,并以收藏金石書畫為業(yè)。身心俱隱,回歸本真,超然俗外,樂天安命,這不能不說是辛棄疾的感召。古來賢達,惺惺相惜。陶淵明是辛棄疾的偶像是毫無疑義的,“慕辛”的顧文彬自然也就膜拜陶淵明了。
“臨風(fēng)一長嘯,亂以《歸來篇》”[8],蘇州園林的園主們,學(xué)取陶淵明的“歸來”的痕跡遍及園中。
卅年前曾記來游,登樓看雨,倚檻臨風(fēng),俯仰已成今昔感;
三徑外重增結(jié)構(gòu),引水通舟,因峰筑榭,吟歌長集酒朋歡。(留園:涵碧山房對聯(lián))
園林甲天下,看吳下游人,載酒攜琴,日涉總成彭澤趣;
瀟灑滿江南,自濟南到此,疏泉疊石,風(fēng)光合讀涪翁詩。(留園:可亭楹聯(lián)[舊為題“半園草堂”聯(lián)])
流連酒德嘯傲琴諸,日涉成趣門設(shè)常關(guān)。(留園:又一村對聯(lián))
汲古得修綆,開琴弄清弦。(留園:汲古得修綆處對聯(lián))
舒嘯亭(留園:舒嘯亭額)
園涉成趣(獅子林:小方廳匾額)
涉趣 探幽(獅子林:九獅峰東側(cè)廊門海棠式地穴磚額)
怡顏 悅話(獅子林:揖峰指柏軒西后廊磚額)
浩劫空蹤,畸人獨遠;
園居日涉,來者可追。(獅子林:真趣亭楹聯(lián))
高隱成圖,息壤偕盟馬文壁;
名園涉趣,清詩重和蔣心余。(獅子林:問梅閣對聯(lián))
水云鄉(xiāng),松菊徑,鷗鳥伴,鳳凰巢,醉帽吟鞭,煙雨偏宜晴亦好;
盤谷序,輞川圖,謫仙詩,居士譜,酒醉花了,主人起舞客高歌。(怡園:藕香榭對聯(lián))
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怡園:石舫對聯(lián))
天平山上白云泉,云本無心水自閑;
何必奔沖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間。(天平山莊巨石摩崖之白云泉對聯(lián))
耦園①耦園,初名“涉園”,園名本于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此園位于蘇州成東北小新橋巷8號……原名涉園,為清順治年間保寧知府陸錦所筑,取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園日涉以成趣’之意,又名‘小郁林’。……后數(shù)易其主,清末,園歸安徽巡撫、署兩江總督沈秉成?!保▍⒁姴芰宙罚骸短K州園林匾額楹聯(lián)鑒賞》增訂本,華夏出版社,1999年,第252頁)(耦園門額)
丘壑在胸中,看疊石流泉,有天然畫本;
園林甲吳下,愿攜琴載酒,作人外清游。(環(huán)秀山莊對聯(lián))
從蘇州園林的這些文化印記中可以看出,撰題人或許有與陶淵明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或已謝絕仕宦回歸鄉(xiāng)園,或身在廟堂而心在江湖,其身世不一。但他們都仰慕陶淵明人品,認同陶淵明回歸本真、委運乘化的歸來之志,他們在園中鐫刻“陶語”,昭示自己的歸來之志。
“涉園”一詞化自《歸去來兮辭》“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2]391。作為園林中的文化意象,“涉園”的特殊意蘊在于:其一,涉園人恬靜、悠然、自在、欣慰的心態(tài),并渴望這種心態(tài)不被打破。其二,委婉地表達了涉園人遠離塵俗、隱居鄉(xiāng)園的決心。這一層內(nèi)涵是由下一句“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生發(fā)出來的,即《歸去來兮辭》的后文所聲稱的“請息交以絕游”。其三,隔絕塵俗、涉園成趣、回歸本真、與道融一、委運順化的莊子逍遙、齊物之境,是玄學(xué)所倡揚的冥合萬物、靜穆高遠的人生境界。蘇州古典園林頻多的“涉園”意象,正說明蘇州園林的園主們已經(jīng)徹悟了陶淵明“涉園”的文化意蘊,所以都已涉園成趣了。
園林建筑美學(xué)家陳從周在《續(xù)說園》中強調(diào):“各處亭臺樓閣要題對額……由此可見題辭是起‘點景’作用?!盵6]26蘇州園林“涉園”題辭的“點景”作用在于,將園林之景引入深思,進而讓游園者獲得一種感悟。
從園林建造理論層面看,“涉園”也是有理可依的。明代吳江同里人、園林美學(xué)家計成(1582——?)在《園冶·相地》中說:“園基不拘方向,地勢自有高低。涉園成趣,得景隨形,或傍山林,欲通河沼?!盵9]計成準確、透徹地理解了陶淵明的“涉園”之習(xí),所以闡明造園相地的重要標準就是——必須宜于涉園。在園林建筑師或園主們看來,《園冶》之理論或可為金科玉律。計成強調(diào)“涉園”,自然對園林建造產(chǎn)生絕對的影響。
涉園、舒嘯、三徑、松菊、無心云等出自《歸去來兮辭》的“陶語”,都有與陶淵明相關(guān)的、特定的文化意蘊。園林中的這些“陶語”,表面看是一種題辭,而深層次卻是一種文化歸屬。這些“陶語”從不同角度解讀陶淵明,闡發(fā)陶淵明人生與文學(xué)的豐厚內(nèi)涵,是題辭者對陶淵明人生方式的認可與追隨,是他們自覺接受陶淵明的人生實踐。題辭者的良苦用心在于,藉此使游園者體悟到美妙的生命感受,進而在精神層面達到靜穆而高遠的哲學(xué)境界。
“出處雖不同,風(fēng)味乃相似”[10],士人,尤其是在野或隱居的士人,無不崇奉陶淵明?,F(xiàn)存文獻證明,明清時期蘇州古典園林也多有陶淵明“歸去來”的痕跡。
明代學(xué)者、蘇州府長洲縣人陳仁錫(1581——1636),其先祖曾在陳湖(今澄湖)之濱大姚園林營造五湖田舍。收錄在康熙《吳郡甫里志》卷一的陳仁錫《大姚世居考》記云:“公仲子白陽隱此,海內(nèi)問奇之客,檣楫相望,乃建閱帆堂,自題‘五湖田舍’,有茂林修竹,花源柳隩、鶴圃鴨欄、酒簾漁艇之勝。其軒為碧云,白陽筆記云:‘燕坐碧云軒甚適,日日得如此,正東坡所謂一日是兩日也?!嗉也毓舟E書陶靖節(jié)后云:‘右靖節(jié)先生二文,余常讀而愛之者,暇日獨坐碧云深處,得此素冊,遂錄于上,置于幾案,以便老眼?!盵11]這段文字記載了陳氏五湖田舍之盛,文中的“白陽”指陳仁錫的五世祖陳淳(1483——1544)。陳淳,字道復(fù),一字復(fù)甫,號白陽,又號白陽山人,明代畫家,文徵明的高足,開創(chuàng)雋雅的“白陽畫派”,與徐渭(1521——1593)并稱為“青藤白陽”。陳淳隱居五湖田舍時,海內(nèi)賢達多來求教問奇。陳仁錫之時,陳氏家族尚保存陳淳的手跡,手書的內(nèi)容充分說明陳淳對陶淵明及其詩文推崇備至,置手書陶文于幾案,視為座右。文章雖未言明陶之“二文”,推理得之,無外《桃花源記》與《歸去來兮辭》二篇,唯此二文最恰陳淳幽棲五湖田舍隱居之趣。
明萬歷年間,王世臣父子在蘇州甫里(今甪直)千畝潭筑錦潭莊[12],莊有六橋分勝、鳥飛魚躍、水天一碧諸勝。錦潭莊清初已廢。清人尤侗、劉蕃各有《千畝譚記》描述了千畝潭及錦潭莊當時的盛況,可謂是問津避秦之地①尤侗《千畝譚記》:“雖然君詩不云乎‘寄語問津者,時來一避秦’,已為今日讖矣?!保ü饩w《甫里志稿·園第》),參見王稼句編注:《蘇州園林歷代文鈔》,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201頁。、陶元亮思歸之處②劉蕃《千畝譚記》:“嗟嗟,陶元亮之揮毫亦思歸去,庾子山之染翰空有悲哀。使斯潭也而永存,百花莊至今在矣,平泉莊不復(fù)替矣,午橋莊猶有游覽之跡存焉者矣?!保滴酢秴强じ镏尽肪硪唬?,參見王稼句編注:《蘇州園林歷代文鈔》,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202頁。。
清代長洲人蔣垓,順治十四年(1657)舉人。民國《吳縣志》卷三十九上收錄蔣垓《繡谷記》,《繡谷記》記云:“丁亥(1647)秋,卜筑桃花塢西偏?!盵13]104建造園林,“本東坡‘繡谷錦潭’之句”[13]104,以“繡谷”名園,后遭兵燹之亂,園毀四十余年,易主多人。據(jù)清嚴虞惇《重修繡谷園記》等文獻載:清康熙中葉,蔣垓之孫蔣深(1668——1737)購回繡谷園[14],重修之。蔣深,字樹存,號繡谷,又號蘇齋,詩人、畫家,康熙年間進士,曾任翰林院編修、朔州知州等職,居官有政聲,晚年致仕回蘇州。蔣深為園主時,繡谷最盛,一時為吳中名園。民國《吳縣志》卷三十九上收錄清孫天寅《西疇閣記》,《西疇閣記》載:“先生(蔣深)自朔州結(jié)組歸,即繡谷之西偏,拓比鄰隙地,疏泉壘石,栽竹蒔花,建閣于其上,而命名曰西疇,良常王篛(箬)林先生為之題額,蓋取陶令《歸去來辭》意也?!盵15]繡谷園內(nèi)以“陶語”名之的景觀有西疇閣、吾廬、開徑亭、桃花潭等,而西疇閣風(fēng)景最勝。“西疇”語自《歸去來兮辭》“農(nóng)人告余亦春及,將有事于西疇”句,其內(nèi)涵為遠離塵俗、志在躬耕、委運順化、頤養(yǎng)天年。學(xué)取陶公回歸本真與曠達超脫,當是蔣深繡谷園用“陶語”題名的心曲吧。
清代詩學(xué)理論家葉燮(1627——1703),字星期,號已畦,蘇州府吳江縣人,葉夢得六世孫,晚明作家葉紹袁之子。葉燮康熙九年(1670)進士,康熙十四年(1675)任江蘇寶應(yīng)知縣,后因為官正直,不喜附上,被劾罷官。晚年退居吳江之橫山,世稱“橫山先生”。葉燮論詩盛推陶公,其《原詩》卷四云:“陶公胸次浩然,吐棄人間一切,故其詩俱不從人間得,詩家之方外,詩家之三昧也?!盵16]陶淵明不僅悟得詩家“三昧”,他掛冠歸來、任真順道、回歸田園的抉擇是真正悟得了人生“三昧”,這同樣也是葉燮推崇和接受的。葉燮酷愛山水,退隱后縱游山川,并在隱居的橫山建造了私家園林——橫山別業(yè),園林中有二棄草堂、二取亭、獨立蒼茫室諸景觀。既然是歸來,既然是隱居,就難以忘懷陶淵明。其《獨立蒼茫室記》云:“予自得于一室,一室自得于蒼茫,人境兩忘,雖不詠詩可也。吾室僅容膝耳,予嘗晨起,當檐而立,面南山,背橫溪?!盵17]“容膝”語自《歸去來兮辭》“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句。從邏輯上看,“寄傲”與“審”是因果關(guān)系,“審”是頓悟、徹悟。室僅容膝,然內(nèi)心恬然自安,物我齊一,是非泯滅,人境兩忘。領(lǐng)受了陶公的感召,汲取了陶公的智慧,葉燮隱居橫山別業(yè)時的心態(tài)與境界已與陶淵明相仿佛——高蹈塵俗、與道(天性)融一。
清蘇州府吳縣東山人吳時雅,在家鄉(xiāng)太湖東山吳巷筑依綠園(明時稱“薌畦小筑”),園中有桂花坪、芙蓉坡、鶴嶼、藤橋、凝雪樓、薌畦小筑、花間石逸等勝觀。民國葉承慶纂?yún)强h東山鎮(zhèn)志《鄉(xiāng)志類稿》收錄清徐乾學(xué)的《依綠園記》,《依綠園記》載“(依綠園)壁鐫董思翁(其昌)書《歸去來辭》”[18],將《歸去來兮辭》鐫刻在墻壁上,這足以看出園主吳時雅對陶淵明的崇拜之情以及內(nèi)心深重的“歸來意”,無怪乎其號“隱君”,別號南村。
蘇州光福鎮(zhèn)的鄧尉山莊,是清嘉興海寧人查世倓(字恬叔,號讱堂,又號憺馀)購得明初徐良夫之耕漁軒擴建而成的。清代詩人張問陶與查世倓訂交三十余年,相契頗深。《同治蘇州府志》卷四十五收錄張問陶《鄧尉山莊記》,其云:“君(查世倓)夙擅經(jīng)世才,而壯年乞養(yǎng),早謝榮名,久切淵明三徑之思焉。”[19]《歸去來兮辭》有“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之詠,意在明示隱逸之志,彰顯松菊之性,此即所謂的“淵明三徑之思”。查世倓“久切淵明三徑之思”就是渴望能像陶淵明一樣辭官歸隱,由此可見《歸去來兮辭》對查世倓有強烈的震撼與深刻的影響,這正是他“壯年乞養(yǎng)”并建造鄧尉山莊的最根本動因。
若論蘇州古典園林的“歸來意”,勢必難以繞開文徵明。
長洲人文徵明(1470——1559)高壽90歲,他54歲入朝,授翰林院待詔,57歲上疏乞歸,次年歸家,終老家園。文徵明不僅長于書、畫、詩、文,還精通園林藝術(shù)。他的父親文林在蘇州曹家巷建筑私家園林——停云館。文徵明30歲時,其父卒于溫州知府任上。文徵明辭官歸鄉(xiāng)后,便修葺停云館。五年以后,又于停云館毗鄰之地構(gòu)筑新園——玉磬山房。文家的停云館和玉磬山房都是明代蘇州名園。文徵明辭官鄉(xiāng)居三十二年,游遍江南名園,創(chuàng)作了大量與園林相關(guān)的文學(xué)和書畫作品,這段人生可謂他的園林生涯,他懷著深重的“歸去來”情結(jié),把生命融入了園林中。
常愛淵明歸去來,葛天不是是無懷。年侵只合隨緣度,心遠何妨與俗諧……《次韻答朱遜泉見寄》)[20]962
陶翁賦歸來,三徑殊未荒。清霜集枯樊,愛此秋菊黃。誰言衢路側(cè),采采自成行。南山忽在目,日暮歌柴桑。(《菊徑》)[20]26
嗒然孤坐欲忘身,一笑何妨倒主賓?!缴菹o余念,老大懷居愧故人。辦得清樽留客醉,書生猶幸未全貧。(《答陳道濟》)[20]212
橫窗偃曲帶修垣,一室都來斗樣寬。誰言曲肱能自樂,我知容膝易為安……(《玉磬山房》)[20]332
臨頓東來十畝莊,門無車馬有垂楊。風(fēng)流吾愛陶元亮,水竹人推顧辟疆……(《顧榮夫園池》)[20]371
我知容膝易為安,君似青松奈歲寒……(《顧華玉宿余停云館用韻奉贈》)[20]923
不是忘機慕漢陰,芳園暫寄不羈身。端藜日涉陶元亮,布褐躬耕鄭子真。適意乾坤聊肆志,放言貧賤敢驕人……(《何元朗傲園》)[20]953
新筑幽居屋數(shù)椽,撫移花木沼流泉。淵明雅致辭彭澤,摩詰高情在輞川。三徑遙痛修竹外,兩山青落小窗前。……(《聞滄溪新筑幽居甚勝奉寄小詩》)[20]999
青山繚繞碧溪深,老樹溪山做主人?!瓧t栗里陶元亮,瀟灑山陰賀季真。自古會心非在遠,等閑魚鳥便相親。(《缺題》)[20]]1026
一官潦倒喜退鄉(xiāng),三徑雖蕪菊未荒。種得秫田供釀酒,年年風(fēng)雨醉重陽。(《絕句》)[20]1115
歸來松菊未全荒,雪干霜枝照草堂。種得秫田供釀酒,年年風(fēng)雨醉重陽。(《陳道復(fù)畫菊》)[20]1129
林泉入夢意茫茫,旋起高樓擬退藏。魯望五湖原有宅,淵明三徑未全荒。枕中已悟功名幻,壺里誰知日月長?回首帝京何處是,倚欄惟見暮山蒼。(《拙政園詩三十一首》)[20]1171
久客急當歸,何待秋風(fēng)生。黃花有佳色,青山無俗情。是間真有樂,悠悠空令名?!欠莾捎朴?,大夢誰易覺?陶翁悟已久,疇從問今昨。(《缺題》)[20]1549
“常愛淵明歸去來”——這確實是文徵明的肺腑之言。其詩數(shù)用“三徑”之語,引而不發(fā),意在以對句“松菊猶存”表白品性高潔,述志委婉而典雅。又數(shù)言“容膝易安”,語藏而意露,推及前句“倚南窗以寄傲”,含蓄而巧妙地抒寫了睥睨塵俗的情志?!疤瘴涛蛞丫?,疇須問今昨”,語在陶,意在己。雖然僅僅三年翰林院待詔的經(jīng)歷,但文徵明已透徹地認識了官場的虛偽、險惡、骯臟,頓悟到今是昨非,所以毅然上疏乞歸。諸上詩詠表面關(guān)涉《歸去來兮辭》,但更深層的意義在于文徵明對陶淵明價值觀念的認同和接受?!靶倪h何妨與俗諧”一語最見真諦,道出了陶淵明的生存智慧:心懷高遠,超越世俗;同時又躬耕稼穡,不廢俗務(wù)。既超俗又入俗,足見陶公“處己之高,見機之決,進退之裕”[21],陶淵明這般生存智慧,成就了他的偉大、他的唯一。羅宗強先生從哲學(xué)層面解讀說:“物我一體,心與大自然泯一,這正是老莊的最高境界,也是玄學(xué)所追求的最高境界……陶淵明是第一位達到這一境界的人?!盵22]不難看出,文徵明已將陶淵明的“歸去來”融化到靈魂深處了,并用自己的人生實踐了陶淵明的“歸去來”。正是因為有了陶淵明這位精神伴侶,汲取了陶淵明的生存智慧,文徵明最后三十二年的園林生涯達到了一種新的境界——超脫達觀、優(yōu)游從容。夏咸淳先生概括說:“文征明正是‘用自己的生命體驗’去對待、觀賞、重構(gòu)蘇州乃至江南眾多名園的,并且將審美意象(心象)化為藝術(shù)形象(物象),見諸詩文繪畫,其創(chuàng)構(gòu)之豐富精妙殆為明代自洪武以迄嘉靖二百年間第一人?!盵23]人生達到了藝術(shù)境界,其詩文繪畫創(chuàng)作自然就遠在眾俗之上了。
“掛冠不待年,亦豈為五斗。我歌《歸來》引,千載信尚友。”[24]蘇軾之語或許是諸位園主們的心聲。園主們心儀陶公,率意歸來,這是他們接受陶淵明的一種特殊方式。然而,蘇州園林中濃重的“歸來意”并不能說明園主們都達到了陶淵明的人生境界?!疤諟Y明生活在動蕩然而富于哲學(xué)思辨的時代,躬耕田園的生存方式是他對宇宙、社會、自我做了深邃的哲學(xué)思辨后一種睿智的選擇。他超脫曠放、閑逸自樂、悠然忘世、執(zhí)著于現(xiàn)實而又超越現(xiàn)實的生活態(tài)度與人生姿態(tài),蘊涵著深厚真樸的玄學(xué)精神,委運任化、順應(yīng)自然、回歸自然、物我冥合,所以陶淵明能夠超越功名、榮利、生死、自我,進入高遠、曠達、玄淡、靜穆、執(zhí)著的人生境界?!盵25]同樣的“歸來”,與陶淵明的境界相比,園主們似乎還有些“隔”。
“隔”的原因何在?金學(xué)智先生剖析道:“然而,后世不得志的文人園主又不愿像陶淵明那樣真正隱居山林,躬耕自給,過分冷落清苦,因而大抵走上了‘市隱’之路,也就是既不愿意離開繁華的城市,又要遠避險惡的‘塵網(wǎng)’,于是就歷史地促成了一種新型園林的誕生。這種園林,既居塵,又出塵;既在市區(qū),又像山林;既有充裕的生活資料供給,又可充分領(lǐng)受隱逸靜趣的‘第二自然’——城市山林。”[26]金先生的剖析回答了“隔”的原因——園主們“不愿像陶淵明那樣真正隱居山林,躬耕自給,過分冷落清苦”,這才是問題的本質(zhì)?!安辉敢狻笔且驗椤皼]必要”。致仕歸來也好,乞老還鄉(xiāng)也好,園主們有一個共同點——衣食無患、生存無憂,這使他們山林魏闕兩無著,進而偃仰園林,悠然出處,從容進退。處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他們當然不愿意像陶淵明那樣過著艱難卓絕的躬耕生活了。清人吳楚材、吳調(diào)侯曾說:“公罷彭澤令,歸賦此辭,高風(fēng)逸調(diào),晉宋罕有其比。蓋心無一累,萬象俱空,田園足樂,真有實地受用處,非深于道者不能?!盵27]二吳之論亦道出了問題的癥結(jié)——“非深于道”,即未達到道家哲學(xué)所謂齊一萬物、游于無窮的逍遙游境界。
明、清時期園林主人們學(xué)取陶淵明,隱居在自己的園林中,我們姑且把這種隱居方式稱為“園隱”。這種“既居塵,又出塵”的“園隱”當依前代故事。中唐大歷詩人在“竊占青山白云、春風(fēng)芳草以為己有”[28]的同時,紛紛學(xué)陶,鼓吹隱逸,并以陶淵明標榜自我。這種浮泛化、程式化的學(xué)陶不過是文化學(xué)上的表層移取,并無實質(zhì)性內(nèi)涵。“大歷詩人在大唱隱逸高調(diào)的背后有著多么現(xiàn)實的功利主義態(tài)度和價值上的物質(zhì)取向。在更多的時候,隱逸只能作令人神往的理想存在,誰也不樂意它成為現(xiàn)實?!盵29]蔣寅先生一語中的,大歷詩人功利和庸俗的價值觀致使他們難以在靈魂深處徹底理解并融化陶淵明。元和時期的白居易用生命解讀、接受、融化陶淵明,學(xué)陶最為努力,自謂“異世陶元亮”[30]837,他開創(chuàng)了“中隱”生存方式,并在這種人生方式中學(xué)陶?!按箅[隱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fù)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惟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30]490這種“中隱”的生存方式與“朝隱”“吏隱”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即對世俗名利的執(zhí)著,所謂“行骸黽勉班行內(nèi),骨肉勾留俸祿中”[30]562。宋人蔡啟評道:“樂天既退閑,放浪物外,若真能脫屣軒冕者,然榮辱得失之際,銖銖較量,而自矜其達,每詩未嘗不著此意,是豈真能忘之者哉?亦力勝之耳,惟淵明則不然?!盵31]心懷著聲色犬馬,同時又要學(xué)取陶淵明,南轅北轍,嗚呼哀哉!
陶公身后,學(xué)陶者眾矣,無不為皮相,所成者百不能一。根源在于學(xué)陶者未具備學(xué)陶的前提條件。梁啟超先生說:“(陶淵明)不過廬山底下一位赤貧的農(nóng)民,耕田便是他唯一的事業(yè)。”[32]梁任公所言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即學(xué)取陶淵明的前提條件是——躬耕。從這個意義上看,不管陶淵明身后有多少追隨者,不論后人學(xué)陶學(xué)得如何熱鬧,有多少花樣翻新的方式或姿態(tài),陶淵明的境界是不可企及的,陶淵明只能有一,不會有二。陶淵明永遠讓后人高山仰止。
必須肯定的是,蘇州園林濃厚的“歸來意”,客觀上增強了園林的藝術(shù)氛圍,豐富了園林的藝術(shù)內(nèi)涵,提升了蘇州園林的美學(xué)品格。這既是陶淵明的文化精神的勃發(fā),也是一代代園林主人們所建立的文化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