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堂吉訶德：吳宓的文言執(zhí)拗及白話書寫*①

王本朝

(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400715 )

漢語之于現(xiàn)代中國，經(jīng)歷了意義表達的雅俗更替和書寫的繁簡轉(zhuǎn)化。它不僅僅是交流的工具，也是文化的意義符號，并緊緊聯(lián)系著社會現(xiàn)實。語言書寫更有個人的生命體驗和想象，不同個體則會有不同的感受和思考。在吳宓看來，從文言到白話則是文化價值的流轉(zhuǎn)與堅守。他一生信奉人文主義，堅守傳統(tǒng)道德，反對白話文取代文言文，反對漢字簡化，但身處一個文言及傳統(tǒng)文化日益式微的時代，文言文及其書寫雖有其歷史合理性，卻因其與社會現(xiàn)實的疏離而趨于精致和典雅。文言與白話都是漢語的表達方式，在語言的敘事、抒情和說理上各具特色，各有所長。事實上，白話的世俗化與大眾化不應是它自我崇拜的誓言，文言的雅致與精煉也不該成為放不下身段的資本。因為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變遷，傳統(tǒng)士農(nóng)工商結(jié)構(gòu)的解體，社會的語言方式自然會出現(xiàn)變化，由此而滿足社會的思想交流和情感表達的需求。白話文之取代文言文，并不完全是胡適、陳獨秀和魯迅等五四一代思想者人為設計的產(chǎn)物，而擁有社會情勢的推動和助力，自然也不是林紓和吳宓等固守者所能阻撓的。因此，吳宓的堅守和憤激固然值得尊敬，但也不無喜劇性和荒誕意味。

一、意在言外：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守

吳宓并不完全排斥白話文，只是希望文言能與白話相伴而行，不要人為地區(qū)分語言的死活和古今，并且認為白話要以文言為基礎，“即使自己專寫白話，亦必兼通文言。即使認為文言已死，亦必學讀文言書籍，方是中國人，方感覺中國之可愛，方知如何愛中國之法”(1)吳宓：《勸世人多讀正經(jīng)書》，《國風》1936年第6期。。在吳宓看來，文言是白話的支撐，更為重要的是，沒有文言，傳統(tǒng)文化也就沒有了載體，其傳承也就會有困難。這也是吳宓反對白話文的重要理由。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吳宓就旗幟鮮明地反對白話文，認為：“至若文字之體制，乃由多年之習慣，全國人之行用，逐漸積累發(fā)達而成。文字之變遷，率由自然。其事極緩而眾不察，從未有忽由二三人定出新制，強全國之人以必從。”他認為，行用已久的文字，“一廢之后，則錯淆渙散，分崩離析，永無統(tǒng)一之一日”，“文字破滅，則全國之人，不能喻意”，也會帶來人們交流的困難?！拔恼轮裾{(diào)可變，且易變；然文字之體制不可變，亦不能強變也。”(2)吳宓：《論新文化運動》，徐葆耕編選：《會通派如是說——吳宓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1-12頁。語言體制乃為多年之習慣，普遍之行用，長期積累而成。就語法規(guī)則而言，這是有道理的說法，但即使有語言習慣，也不等于不能變化，變化了自然也會形成新的語言體制，人們在運用中也會逐漸熟悉起來。吳宓反對白話文，自然也就批評起新文學，認為“察其外形則莫不用詰屈聱牙、散漫冗沓之白話文，新造而國人之大多數(shù)皆不能識之奇字，英文之標點符號。更察其內(nèi)質(zhì)，則無非提倡男女社交公開，婚姻自決，自由戀愛，縱欲尋樂，活動交際，社會服務諸大義。再不然，則馬克思學說，過激派主張，及勞動神圣等標幟。其所攻擊者，則彼萬惡之禮教，萬惡之圣賢，萬惡之家庭，萬惡之婚姻，萬惡之資本，萬惡之種種學術(shù)典章制度，而鮮有逾越此范圍也。其中非無一二佳制，然皆瑜不掩瑕”(3)吳宓：《論今日文學創(chuàng)造之正法》， 孫尚揚、郭蘭芳編：《國故新知論：學衡派文化論著輯要》,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第261頁。。新文學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讓吳宓不滿意，其語言也“詰屈聱牙、散漫冗沓”，沒有文言文的緊湊和凝練。在留美期間，吳宓讀到《新潮》雜志，就感到新文學和白話文是“無知狂徒，妖言煽惑，聳動聽聞，淆亂人心，貽害邦家，日滋月盛，殊可驚擾。又其妄言‘白話文學’，少年學子，紛紛向風。于是文學益將墮落，黑白顛倒，良莠不別。棄珠玉而美糞土，流潮所趨，莫或能挽”(4)吳宓：《吳宓日記》(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90-91頁。。

應該說，現(xiàn)代中國在語言應用的廣泛性上還是以文言為主導。公文、書信、日記、序跋等應用文，以及大中小學課文和學術(shù)著述都取文言文，它主要還是一個“文言文時代”(5)鄧云鄉(xiāng)：《白話大師的文言文》，《云鄉(xiāng)話書》，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373-374頁。，吳宓的文言文主張及實踐并沒有遭遇到多大的排擠和壓力，而擁有自己的生活與話語空間。1949年后，吳宓依然堅守文言，反對漢字改革，反對推行簡體字和漢字拼音化，但他所面臨的社會語境卻有了大變化。語言變革不僅僅是語言問題，而有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價值訴求，因而他的文言文立場就被賦予了思想錯誤的政治立場。盡管他曾表示“今若以宓不贊成文字改革，將宓槍斃，宓欣愿受刑就死”(6)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516頁。，這只能算是他個人的賭氣行為，如同走夜路吹口哨，自己給自己壯膽而已，屬于人生的底線思維。1954年3月，他在新華書店第一次見到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關(guān)于簡化漢字報告時，就感到“索然氣盡，惟祈宓速死，勿及見此事”(7)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6頁。。他感到簡體字方案，“怪字益多，使宓憤苦”(8)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58頁。。他自己雖訂閱了《人民日報》，但卻非常反感簡體字。(9)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0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10頁。他宣稱：“近世文字改革，已至極端。其始則由胡適等之白話運動，故凡主張白話，而以白話破滅中國文字之人，宓皆深恨之，而欲盡殺之。”(10)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530-531頁。每當與同事談起文字改革，就“言頗激昂”(11)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565頁。，期盼趕快死掉，以“免見中國德教學術(shù)文化尤其漢字之破滅無余也”(12)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3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37頁。。

吳宓之所以有這樣的極端化態(tài)度，也出自于他將文字與文化相等同的看法。他認為語言是一種文化符號，漢字簡化會導致漢字的滅亡，直致中國文化的消亡，“文字改革，廢文言，行簡字，割斷中國文化之歷史根苗，于是學術(shù)教育徒成虛說，文藝創(chuàng)作亦不能出自人心而發(fā)揚民志”(13)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4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29頁。。這樣，漢字改革了也就如同革了他的命，使他痛苦而激憤。在吳宓看來，中西文字有別，漢字形意獨特，意味深長，“中文重形西文重聲。中文入于目而止于心，西文出于口而納于耳。中文近圖畫，西文近音樂。古希臘先有演說(雄辯)，后乃成為修辭(文章)學。中國則詔令奏疏檄文露布，一切皆筆寫之文章，更以文字本質(zhì)之不同，養(yǎng)成中西人數(shù)千年不同之習性。故在中國，凡百學術(shù)思想更不能脫離文字書籍。而中國人運用文字表達自己之能力，實遠在其用言辭之上。昔人謂‘中國以文字立國’，誠非虛語。而文言廢，漢字滅，今之中國乃真亡矣”(14)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87頁。。漢字重形，如圖畫，西方重音，似音樂，各有特點。中國以文字立國，漢字的綿延也就代表了中國文化的源遠流長，漢字改革的簡化也就會導致五千年華夏文明的斷絕，會讓以后的中國人不再認識漢字，不能誦讀文言，也就理解不了傳統(tǒng)文化。所以，吳宓批評簡體字，也就是為了維護傳統(tǒng)文化，漢字和道德成為他堅守傳統(tǒng)文化最后的堡壘。實際上，漢字有文化性，但并不等同于傳統(tǒng)文化本身。傳統(tǒng)文化的內(nèi)涵及特征既在文言之中，也在文言之外。

1949年以后，吳宓依然堅持文言教學、閱讀及寫作，并“以素不習白話文”(15)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9頁。相標榜。1951年5月1日，與同事談到國家的“文字改良，欲改‘法國’為‘乏國’”，吳宓有了莫名究里的“憤怒”(16)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27頁。。在解放之初，方敬希望他能積極參與思想“改造”，而他卻以“沉默”待之，不發(fā)表文章，且“各種報告、記錄、自白書柬亦一律用文言，未嘗作白話”(17)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89頁。。采用文言、而拒用白話就成了吳宓與社會現(xiàn)實不合作的態(tài)度和方法。1952年4月17日，學校要求吳宓撰寫文章積極響應國家號召，以抵抗美帝之細菌戰(zhàn)。他不得不撰文一篇，“長三百余字，仍用文言”(18)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30頁。，但其題目《以每一個人之清潔衛(wèi)生對抗細菌戰(zhàn)術(shù)》，卻有白話味道。1952年6月13日，工作組命令吳宓采用白話撰寫“自我檢討”，“繳呈學習會”，吳宓深感“世變至于此極也”(19)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66-367頁。。的確，社會時勢發(fā)生了變化，胳膊拗不過大腿，漢字改革成了必然趨勢。吳宓雖認為“中國文字之優(yōu)卓，勝過西文之處”，但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宣布試行簡化字，并以拉丁化為最后之目標，于是他感到“今后更無挽救之機會，曷勝痛心”(20)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37頁。。1955年4月11日，他從《重慶日報》上讀到文字改革方案，將漢字改為拼音文字，預先公布800個簡體字，甚感“大憤苦”，而為漢字作辯護：“漢字乃象形，其與拼音，至少各有短長。如鳥飛獸走，又如圖畫之與音樂，目耳以達于心。此為至公平之論。至于漢字與文言之佳妙處，西儒如高本漢等已暢言之。中國人以數(shù)千年之歷史習俗，吾儕以數(shù)十年之心濡目睹手寫，尤能深窺其價值與便利處?！?21)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46-147頁。相比漢字簡化方案，他又為胡適和趙元任們作辯護：“吾儕今方受命批判胡適、攻詆胡適，寧思今政府所主持公布之方案，厲行之辦法，乃為胡適所未曾為、所不敢為、所不忍為者耶!亦為趙元任、黎錦熙所未能企及者耶！”(22)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47頁。他依然將漢字與中國文化聯(lián)系在一起，漢字簡化或拼音化也就廢除了傳統(tǒng)文化。顯然，吳宓對漢字及傳統(tǒng)文化擁有深厚感情，不免有些情緒化，甚至有些杞人憂天。1955年11月6日，他在日記里說，自己“所最恨者，白話已盛行久，今又有漢字之改革，簡體俗字之大量采用，將見所謂中國人者，皆不識正體楷書之漢字，皆不能讀通淺近之文言，如宓此日記之文，況四書五經(jīng)，韓文杜詩乎？如此，則五千年華夏之文明統(tǒng)緒全絕”(23)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08頁。。學校要求教師教學須使用已頒布的簡體字，須用北京話講課，他發(fā)出“嗚呼，宓惟祈速死”(24)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27頁。的感嘆。12月5日，吳宓又與同事談及文字改革，其結(jié)論依然是“漢字漢語，終當廢滅”，“嗚呼，五千年中國文化，倉頡等先民所造之字，《爾雅》《說文》以下之書，至我身而亡，寧不痛哉”。他看到市面上的牌匾和書報上的簡體字，都“感覺頭痛”，“如吞食沙粒之磨損齒牙”般的“難受”(25)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28頁。。1956年2月19日，他還作詩：“漢字形聲美，儒風道德長。篤行能化世，深造自通方?！?26)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75頁。漢字的確有形聲之美，更有道德之風，至于是否可實現(xiàn)“篤行能化世，深造自通方”的效果，那就是另當別論的事了。3月10日的日記，記有“今文字改革行，宓極憤恨，幾欲造反或自殺”(27)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97頁。，但最終結(jié)果并沒有出現(xiàn)。6月7日，吳宓再與同事談及舊事，自然也表達了“漢字文言破滅之痛憤”，同事勸他“不可有所主張，以免禍全身”(28)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43頁。。但他對文言有執(zhí)拗心結(jié)，同事也是勸不住的。7月18日，他讀羅馬史，“痛惜中國文字與道德文化之全亡于今日也”(29)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69頁。。以羅馬文化的衰亡自比，其想法也就有些冒險了。

在如何評價和采用簡體字的問題上，吳宓一直是“痛心疾首”。1956年10月7日，他與朋友為漢語翻譯發(fā)生不快，表示“凡主張白話，而以白話破滅中國文字之人，宓皆深恨之，而欲盡殺之”(30)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530-531頁。?！坝M殺之”，在憤慨背后很有些復仇意氣。吳宓的思想和行為偏于情緒化，特別是為人處事，多為古典頭腦與現(xiàn)代心理的混合。在1955—1960年間，吳宓一見到熟人和同事，就“述文字改革所給我之悲痛”(31)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572頁。，為中國文化之“不能傳”而“嗚呼痛哉”(32)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548頁。。1957年1月16日，又與朋友討論文字改革，“深信中國文字之崇高價值”(33)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3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0頁。。1月31日，還在朋友面前申述“中國文字之本質(zhì)，斥簡字之謬”(34)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3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0頁。。2月26日，為學生修改習作，親自以文言日記作示范。1958年5月21日，參加全系交心會，批判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吳宓內(nèi)心里的真實想法是“堅決反對簡字，寧甘以此即刻投嘉陵江而死，惟恐疑宓為政治犯畏罪自殺耳”(35)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3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96頁。。6月29日,參加教學活動，吳宓又擔憂起“白話行，簡字行，數(shù)十年后全中國之人，豈特《史記》《書經(jīng)》，并今日(1958)留存之文言文及繁體字書籍文件，皆不能讀矣”(36)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3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61頁。。于是，他主張教學如《歷史要籍》不宜以文言白話對立，應采翻譯法只教若干篇章，教學生學通文言，隨處可以運用，達到能通一切史書之目的。(37)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3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08頁。他講授文言文，“自負有一套特異而有效之教授法”，“以文言與白話結(jié)合，以文言納入一般學生之日常現(xiàn)實生活中”，“收效更速，而事半功倍”(38)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80頁。。7月31日，在教研組討論會上，有人質(zhì)問他為何不入黨。吳宓內(nèi)心里“入黨的條件”，是“罷免吳玉章，解散文字改革委員會，通令全國恢復繁體字”(39)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3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34頁。，但他沒敢說出來。1959年3月2日，吳宓收到西南聯(lián)大學生關(guān)懿嫻的來信，批評他“只憑個人好惡之私，斤斤計較漢字簡化、文字改革等問題，且即文字改革，亦為普及全民教育之良法美意，宓何可反對，殊為不恕”。接到此函，他有“大痛苦”，并悲傷“最后惟一贊同宓中國文化之主張，并實行寫用文言、繁體字之友生”。他原希望死后將自己的“詩文稿、日記”托付于學生，此時卻感到“既棄我而去，知音難遇，付托無人。宓雖不戀生，死時仍無所安排布置，此恨如何”(40)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4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8-49頁。。1960年8月22日，他在給另一位學生李賦寧的信里說，覺得天命將近，但“惟一系心之事，即極知中國文字之美，文化之深厚，尤其儒家孔孟之教，乃救國救世之最良之藥。惜乎，今人不知重視，不知利用，為至極可痛可惜者也”(41)吳宓：《致李賦寧》，《吳宓書信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379頁。。該年12月，吳宓上《文言文導讀》課，講文言句式，舉例“每餐三兩糧猶不足，而況二兩乎”，因違反國家政策而被停課，失去了做教師的資格。文言的“之乎者也”讓吳宓掉進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泥淖里，也讓他真正體驗到了語言的意識形態(tài)屬性。語言并不僅僅是單純的語言問題，而與誰的語言和誰在使用有關(guān)聯(lián)。1962年10月11日，有學生請教舊體詩，認為他的詩“少壯闊奔放之氣勢，又不關(guān)心世界國家民族之大事、大問題，而只作個人寫真”，吳宓自述其才力及志節(jié)，表明“生宓之世”，所“篤信力行”之“保守主義”，包括反對文字改革，是“需要絕大之勇氣與絕大之犧牲者，固非庸凡勢利之人所能為、所敢為者也”(42)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44-445頁。。這就說出了他的主張及行為的價值，也將其理想化和英雄化了。應該說，吳宓是非常清醒的，他的主張和行為既有堂吉訶德的喜劇性，也不無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荒誕意味。

二、橫嶺側(cè)峰：吳宓的文言書寫

吳宓喜愛文言文，維護文言文，那么，他的文言文書寫情形如何呢？是得心應手，還是局促逼仄？在理論上，吳宓認為：“作文之法，宜借徑于古文，無論己所作之文為何類何題何事何意，均須熟讀古文而摹仿之。蓋凡文以簡潔、明顯、精妙為尚，而古文者固吾國文章之最簡潔、最明顯、最精妙者”，“惟精于古文者，始能作佳美之時文與清通之白話”。(43)吳宓：《論今日文學創(chuàng)造之正法》， 孫尚揚、郭蘭芳編：《國故新知論：學衡派文化論著輯要》,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第269-270頁。古文是白話之母，先說說他的文言論說文。其實，吳宓行文并不長于說理，他在說理時偶有自我重復，缺乏邏輯層次，時不時還借用其他符號、公式和圖表，如同作數(shù)學題。到目前為止，他出版的惟一專著《文學與人生》里面就有各種圖表公式，其他文章也不乏圖表，給人以不連貫、不順暢印象，近似科技文章或草稿筆記。他多采用文言行文，但并不十分順暢，跳躍性大，甚至有以偏概全、辭不達意的現(xiàn)象?！墩撔挛幕\動》是他在五四時期發(fā)表的代表作，先刊于《留美學生季報》(1920年第8卷第1號)，后轉(zhuǎn)載于《學衡》(1922年第4期)。其說理情形如何，可以第一段為例來作分析。文章開篇這樣寫道：

近年國內(nèi)有所謂新文化運動者焉，其持論，則務為詭激，專圖破壞。然粗淺謬誤，與古今東西圣賢之所教導，通人哲士之所述作，歷史之實跡，典章制度之精神，以及凡人之良知與常識，悉悖逆抵觸而不相合。其取材，則惟選西洋晚近一家之思想一派之文章。在西洋已視為糟粕，為毒鴆者，舉以代表西洋文化之全體。其行文，則妄事更張，自立體裁，非馬非牛，不中不西，使讀者不能領悟。其初為此主張者，本系極少數(shù)人，惟以政客之手段，到處鼓吹宣布；又握教育之權(quán)柄，值今日中國諸凡變動之秋，群情激擾，少年學子熱心西學而苦不得研究之地、傳授之人，遂誤以此一派之宗師，為惟一之泰山北斗，不暇審辨，無從抉擇，盡成盲從，實大可哀矣。惟若吾國上下果能認真研究西洋學問，則西學大成之日，此一派人之謬誤偏淺，不攻而自破，不析而自明。但所慮者，今中國適當存亡絕續(xù)之交，憂患危疑之際，茍一國之人，皆醉心于大同之幻夢，不更為保國保種之計，沉溺于淫污之小說，棄德慧智術(shù)于不顧，又國粹喪失，則異世之后，不能還復。文字破滅，則全國之人不能喻意。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凡百改革建設，皆不能收效。譬猶久病之人，專信庸醫(yī)，日服砒霜，不知世中更有菽粟，更有參餌。父母兄弟，茍愛此人，焉能坐視不救？嗚呼!此其關(guān)系甚大，非僅一人之私好學理之空談。故吾今欲指駁新文化運動之缺失謬誤，以求改良補救之方。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44)吳宓：《論新文化運動》，徐葆耕編選：《會通派如是說——吳宓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3-4頁。

這段話的邏輯思路是這樣的：先對新文化運動作一個總判斷，說它“務為詭激，專圖破壞”，“粗淺謬誤”，既不符名家先賢之論，也不合歷史典章精神，還與普通人的常識相“悖逆”，相“抵觸”。接著，再指出新文化運動之失誤，在于選擇了西洋某一家之糟粕思想學說作為西方文化的全體，還以政客手段方法，到處鼓吹傳布，讓國內(nèi)青少年受之影響而盲從，失去辨別和選擇力。最后表達他個人的顧慮和擔心，今之中國處于存亡絕續(xù)之交，憂患危疑之際，假若一個國家和人民都醉心于大同幻夢，沉溺于淫污小說，不顧德慧智術(shù)，導致國粹喪失，一遇社會變遷，再也不能還原恢復，特別是語言文字，一旦破滅，人們不能明其喻意，“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吳宓以庸醫(yī)和砒霜指代新文化運動介紹的西方學說，人們服用之后不知還有菽粟和人參。事實上，吳宓持有后果推斷論，他所說的各種后果并不與新文化運動構(gòu)成直接關(guān)系，與醉心幻夢、沉溺小說、棄絕德慧智術(shù)實不相干。至于國粹喪失，文字破滅，雖有吳宓的擔心，但并非是由新文化運動所帶來的結(jié)果。吳宓的思維是跳躍的，發(fā)散性的，有些言不由衷，他沒有集中目標，以剝筍之法，直搗黃龍，或逐一批駁，層層推進，其說理之效也就難以達到。就其語言表達而言，吳宓的文章多為模式化表達，如“傳授之人，遂誤以此一派之宗師，為惟一之泰山北斗”，這樣的比喻在古文里也是隨處可見的句式。又如“其行文，則妄事更張，自立體裁，非馬非牛，不中不西，使讀者不能領悟”，也是習慣性語句，空洞而模糊。再如“其持論，則務為詭激，專圖破壞。然粗淺謬誤，與古今東西圣賢之所教導，通人哲士之所述作，歷史之實跡，典章制度之精神，以及凡人之良知與常識，悉悖逆抵觸而不相合”，說的都是宏觀判斷，沒有落到實處。問題和例證如不具體，所說道理自然也就不明晰。就是他所采用的一些詞匯，如“一派之宗師”“泰山北斗”“非馬非?！薄安恢胁晃鳌币踩狈μ囟▽ο蠛鸵鈭D限制，自然也就少了些新意。說理文，重在概念精確、思維連貫、事實具體、表達明晰，最為忌諱的是材料缺乏、道理空洞、思維混亂。吳宓以文言說理，就有些局促、簡單和重復，缺乏嚴謹?shù)倪壿嬓?、透徹的分析力以及從容自如的文字表達。他的文章表面上洋洋灑灑，骨子里卻前后重復；語言表達多判斷少分析，多比譬少事實。語句與語句、段落與段落之間，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單獨看還是連貫的，通篇讀起來卻有些顛倒或重復。

再看吳宓的文言敘事。文言記事和白描是吳宓最為精彩的文字，簡潔而干凈，生動而有趣。如1919年9月19日的日記：“林君玉堂偕其夫人，自中國來，亦專習文學。昨晚抵此。其夫人略患微恙，故是日僅見林君。林君人極聰敏，惟沉溺于白話文學一流，未能為同志也?！?45)吳宓：《吳宓日記》(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73頁。短短的一段文字，就將林語堂及夫人之行蹤、現(xiàn)狀及志業(yè)介紹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干凈利落。再看一段吳宓日記所記錄的訪友歸途經(jīng)歷。1955年8月14日，吳宓渡嘉陵江訪友，午餐后乘船返回?！八疂q，又輪舟過，致宓所乘渡舟為江流沖下，將近白廟子矣。舟達南岸峽邊而止。諸客上崖邊小路分途各去。宓從一婦人、一男挑夫(空擔，售物者)，沿岸邊小路右行(即上溯江)以赴北碚。崖石縱橫，路忽上忽下，中間一段路窄而峽壁石坡甚滑而峻削，雖有足跡，宓竟懼怯不敢走過(恐失足墜入江中)，乃呼挑夫救援。挑夫走回，宓置笠于其筐中，挑夫以右手握宓左手而平舉之，宓右手拄杖前行，挑夫緊隨，得過險處，宓欲酬挑夫，不受，徑去?！?46)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32頁。吳宓用語之簡，非同一般。在語言修辭上，完全不輸桐城派方苞、姚鼐的游記，它們也最能體現(xiàn)吳宓的文言特點，用詞簡潔、精確而貼切，特別是其動詞和形容詞，語句也很簡短，“不受，徑去”就是例證。

吳宓曾在一次教研活動中討論姚鼐的《登泰山記》。他認為學習作文之寫景狀物、敘事、抒情和說理，惟有寫景狀物“最難”，并以自己所作詩文為例，多用“翻譯法”，“旨在真確明顯地、要言不繁地描寫出現(xiàn)有之題材，而不為格律、宗派、風氣、辭藻所轉(zhuǎn)移”(47)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04頁。?！罢娲_”和“要言不繁”恰恰是文言文的特點，“吳宓日記”就體現(xiàn)了這樣的語言特點，特別是他對天氣變化和自然風景的描繪足見出其文言功力。如1952年1月29日日記：“夜中雨，落屋瓦有聲?！?48)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89頁。3月9日日記：“坐南開小池畔，看‘桃花照水’。湖面平碧，春云漾霞，一帶青山，幾叢松樹，鳥啼枝上，兒戲水濱，靜美之境，殊可樂也。”(49)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05頁。3月18日日記：“晚，大風，甚寒。夜中風大，樹搖，枝戳窗破多處”(50)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10頁。。4月10日日記：“大風幾于傾屋拔木，月光黯隱，繼以雷電，暴雨隨至，擊屋瓦，傾檐溜，震響閃爍。逾夜半，風漸小而雨益盛。覺甚寒”(51)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328頁。。12月4日日記：“晨戴月銜霧至雪宅，欲送昨柬歀，遠望雪宅無燈，疑未起，或已遷去，乃返?！?52)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68頁。1953年4月28日日記：“晚，更大風，雷電，暴雨，電燈齊滅，逾時乃止。終夜小雨，頓覺涼爽?！?53)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1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524頁。1961年7月4日日記：“晨5∶00起，出立院外，陰，已而有零星小雨，漸密，濕階礎，甚涼。及宓回舍盥沐，至晨6∶00雨乃全止，晨7∶00又盛晴矣。月余不雨，眾皆焦盼，得此小雨亦良佳”(54)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09頁。。1961年8月25日，吳宓由長江一路直下，乘船過武漢，到廣州看望陳寅恪，過三峽后，“所行江面極寬，望之如湖，四圍陸地，草青一線，岸幾與江面平，遠處隱隱偶見小山而已，仍佩杜詩出峽后描寫之真確”(55)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5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48頁。。1964年7月5晚上，“覺悶熱，蚊大侵擾，乃起，去帳，開窗，以扇驅(qū)蚊，而蚊益盛，最后只得關(guān)窗撤帳而寢”(56)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6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64-265頁。。無論是對天氣的記錄，還是對自然的白描，簡單的幾筆就能達到外形盡顯、感受逼真的效果。

實際上，白話文在取得正宗地位之后，文言文并沒有完全消失，而是依然廣泛地應用于社會生活之中，特別是在一些書信、日記、碑記、銘文、方志、典籍整理等場合及文體都盛行文言文。胡適的《先母行述》就以文言撰寫，其原因是“在鄉(xiāng)間用活字排印”(57)胡適：《〈先母行述〉附記》，《胡適文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82頁。，此類文體在鄉(xiāng)間都是采用文言文，是約定俗成而已。文言文有其特定的語境和場合，也有其特定的文章義法。隨著社會的快速發(fā)展，文言文的社會環(huán)境也就會逐漸變得逼仄起來，其文化意蘊和文章義法也會被消融于白話的表達之中。在文言與白話之間穿插自如，體用無間，無論是如梁啟超“新民體”那樣實現(xiàn)文白雜糅，通俗而古雅，還是像魯迅那樣借用文言詞匯，轉(zhuǎn)接白話句法，靈活而巧妙地使用關(guān)聯(lián)詞，形成簡捷又繁復，生動而干凈的話語方式，他們在文白之間實現(xiàn)了有效的轉(zhuǎn)換、融合與創(chuàng)造。辜鴻銘曾描述了漢語表達的一個理想狀態(tài)：“語言要高雅，表達要自由，用字要簡練，意義要完滿?！?58)辜鴻銘：《反對中國文學革命》，《辜鴻銘文集》(下)，黃興濤等譯，?？冢汉Ｄ铣霭嫔纾?000年，第167-168頁?！案哐拧薄白杂伞薄昂喚殹焙汀巴隄M”都是非常高遠而美好的語言效果，涉及語言的詞匯、語法和修辭，語言的形式和意義，要達到這樣的目標要求的確是非常困難的事了。吳宓日記堅持文言寫作，既延續(xù)了文言的簡約、精確傳統(tǒng)，也彰顯了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訴求。相對而言，個人日記畢竟還是比較私人化的文體，它主要不是為了公開而進行的創(chuàng)作。如果作為更廣泛而自由的表達文體，文言方式就顯出它的弱點來了，特別是在說理的透徹明晰以及接受的大眾性上，文言方式就有其不充分、不自由，有限制的地方。

三、情勢所迫：吳宓的白話寫作

因歷史經(jīng)驗和現(xiàn)實原因，吳宓也給白話文留了位置。他認為：“小說戲劇等有當白話者，即用簡煉修潔之白話，此外文體之精粗淺深，宜酌照所適，隨時變化，而皆須用文言。”(59)吳宓：《論今日文學創(chuàng)造之正法》，孫尚揚、郭蘭芳編：《國故新知論：學衡派文化論著輯要》, 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第265頁。雖然，他多次批評白話文倡導者和新文學作者胡適、傅斯年、沈從文、聞一多和朱自清等人，認為新文學家皆“冷酷無情、重利自私”(60)吳宓：《吳宓日記》(第10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 年，第91頁。，但他個人卻比較贊賞新文學作品《玉君》和《子夜》。1925年，他評價楊振聲的小說《玉君》說：“白話文用之小說，當屬正常，然亦須用簡煉修整之白話文”，應“為中國之白話文”，而非“歐化式白話文”。中國之白話文標準就是《石頭記》，在吳宓看來，“玉君一書之詞句文體，亦深得熟讀石頭記之益，而有圓融流暢之致”(61)吳宓：《評楊振聲〈玉君〉》，《學衡》1925年第39期。。他對茅盾小說《子夜》的白話語言和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也極為贊許，認為：“尤可愛者，茅盾君之文字系一種可讀可聽近于口語之文字。近頃作者所著之書名為語體，實則既非吾華之語亦非外國語，惟有不通之翻譯文字差可與之相近。此為藝事難于精美之一大根本問題……吾人始終主張近于口語而有組織有錘煉之文字為新中國文藝之工具。國語之進步于茲亦有賴焉。茅盾君此書文體已視《三部曲》為更近于口語，而其錘煉之處亦更顯著。殆所謂漸進自然者，吾人尤欽茅盾君于文字修養(yǎng)之努力也?！?62)吳宓：《茅盾著長篇小說〈子夜〉》,《大公報·文學副刊》1933年第275期。吳宓反對白話文，主要是反對白話取代文言，在五四新文化時期是這樣，1949年后依然如此，可以說是至死不渝，乃至有著舍我其誰的臆想。有學生回憶， 1942年的吳宓曾在一次講座上討論“中國近代小說發(fā)展史”，談及文言和白話，就認為：“有人說文言文即將廢除了，我說不然，只要我吳宓在，文言文就廢除不了?！?63)劉澤秀：《追念吳宓教授》，黃世坦編：《回憶吳宓先生》，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95頁。這看起來雖有泰山壓頂不彎腰的勇氣，但也有堂吉訶德的意味。事實上，吳宓挽救不了文言文，白話文之所以能夠取代文言文，也并非僅僅是胡適、陳獨秀等新文化運動倡導者的理念設計和文學實踐，而是有著強大的社會訴求和不可逆轉(zhuǎn)的社會情勢。

吳宓主要采用文言文寫作，但他并不是不能寫作白話文。受社會情勢的驅(qū)使，他與白話文時有糾葛，也試了身手。他在主編《大公報》“文學副刊”時，就采用白話文為《大公報》“國聞周報”作校改。他一直構(gòu)思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新舊因緣》，“文體擬用中國式之白話，采取西文之情味神理，而不直效其句法，亦不強納其詞字，總之，力求圓融通適，而避煩瑣生硬”(64)吳宓：《介紹與自白》，徐葆耕編選：《會通派如是說——吳宓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327頁。。1924年12月，他以王志雄之名發(fā)表了《新舊因緣》第一回，名為“溯淵源明稗官要旨，寓理想撰新舊因緣”，雖僅此一回，再無續(xù)作，但卻采用了白話文體。它實是一個小說楔子，沒有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內(nèi)容，而以敘述者口吻介紹自己喜歡小說，“貪戀小說”(65)吳宓：《新舊因緣》，《學衡》1924年第36期。，也曾創(chuàng)作過小說，構(gòu)思“盤算數(shù)年”(66)吳宓：《新舊因緣》，《學衡》1924年第36期。，想寫作《新舊因緣》。接著，敘述者就小說之“理想”“新舊”“因緣”等含義分別作介紹，最后提及小說應有高尚正確的人生觀，但又感人生難以預料，不可琢磨，思來想去沒有結(jié)果，不得不上床就寢，輾轉(zhuǎn)反側(cè)，進入了夢境，卻夢見自己騎馬飛入云端，又跌入大地，與眾多旅行者一起，手持燈籠行走在一丈見方的直路上，左邊插天峭壁，右邊是萬丈深溝。在一石壁上有一小孔，透過小孔，他卻看到了這樣的景象：“原來石壁內(nèi)方，卻是一個美麗光明、莊嚴無上的世界。我當時目定舌呆，要描畫卻描畫不出，但覺得千年花果、七寶樓臺、霞光繚繞、瑞氣氤氳等詞句，還不能形容出這個世界的萬分之一。其間正中最高之處，垂拱端坐著一位天帝尊神。雖已高入云端，還令人肅然不敢仰視。周圍列坐著幾位神仙。衣冠狀貌，各各不同。仿佛像平常雕刻圖畫中所見的孔子、釋迦、耶穌、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人。還有諸多神仙，皆不知姓名。個個都是衣冠整潔，態(tài)度莊肅，容色和善，心地歡樂。其他景致人物，形形色色，不及備睹。我那時但覺得如飲醇酒，說不出的身體清暢，心性恬適。正欲逗留，細觀究竟，卻被那路上同行的人走過來向前一推，便把我擠開一邊。我當下恍然若失，再去找那小孔，卻死也找不著了?！?67)吳宓：《新舊因緣》，《學衡》1924年第36期。他不慎被同行者推入懸崖深淵，掉進了一個兇猛的動物世界。當他爬上一棵枯樹后才得以幸免，嚇醒后方知是一場夢。小說以“欲知書中本事，且聽下回分解”結(jié)束。小說語言也帶有古白話特點，如“原來石壁內(nèi)方，卻是一個美麗光明、莊嚴無上的世界”。古白話源遠流長，始自漢魏，歷經(jīng)唐宋半文半白和元明清的此起彼伏，漸至成熟。胡適的《白話文學史》所敘述的就是傳統(tǒng)白話文學的歷史。古白話既有文言的簡潔，也有口語的俗白，對新文學創(chuàng)作起到了重要的影響作用。吳宓的《新舊因緣》是對傳統(tǒng)古白話的繼承與發(fā)展，有其閱讀古代小說的語言經(jīng)驗積淀。相對于新文學的白話文，顯然它就缺乏表達的個人性和創(chuàng)造性了。

據(jù)1928年8月20日的日記，吳宓曾用白話為《每周婦女》寫了一篇文章，“上午8-11在旅社撰《文學與女性》一文，白話，約2400字”(68)吳宓：《吳宓日記》(第4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113頁。。1936 年，他還發(fā)表了白話評論《徐志摩與雪萊》。文章寫道：“在《宇宙風》第八期中，讀了郁達夫先生《懷四十歲的志摩》一文，使我十分感動。郁達夫本著‘惺惺惜惺惺’的意思，說：‘情熱的人，當然是不能取悅于社會，周旋于家室，更或至于不善用這熱情的’，所以，‘悼傷志摩，或者也就是變相的自悼罷！’其實，古今東西的文人詩人，凡是哀悼之作，無非指出那人(慘死的)與我(作者)中間性情行事遭遇的一二共同之點，既主觀而又客觀，雖自悼亦是悼人。如此方是真誠的哀悼，不是應酬敷衍趨附聲光；如此方是自己說自己心中的話，不是強文就題堆砌詞句。”(69)吳宓：《徐志摩與雪萊》，徐葆耕編選：《會通派如是說——吳宓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265頁。我們之所以引用這么一大段文字，是為了表明吳宓可以寫作白話說理文，并且寫得也是非常自然而口語化的。這一段文字的邏輯也連貫而順暢，行文水到渠成，先說明文章寫作緣起，再陳述“感動”因由，最后表明悼念之作有悼人和自悼之意，有客觀和主觀的兩面性。將引文融入文章敘述，但沒有給人生澀、陡峭之感，所得結(jié)論也是自然而然，毫不牽強附會。由此可見，吳宓的白話說理文的水準不在一般新文學評論者之下。

吳宓也曾采用白話文翻譯了雪萊的長詩：“你溫和的言辭，是芳香的膏油/滴入我生命的苦碗；/我別無憂愁，只有曾經(jīng)享受過這些幸福，只因/為這些美事奇緣，/便是我痛苦的源泉?！?70)吳宓：《吳宓詩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444頁。這些詩句與五四新詩并沒有多大區(qū)別，還有溫婉雅致、凝煉押韻的漢語特點。更讓人驚訝的是，吳宓曾用白話文寫過情書。1941年5月29日，他用白話給張爾瓊寫了一封情書，沒有寫完，也沒有發(fā)出去。這封情書值得認真分析。他在信中直接告白：“我現(xiàn)在痛苦已極，不能忍耐。要寫信與Bella，又不知如何寫法，方能投合Bella之意，要見Bella,Bella又拒不肯見。我病過三天了。我失眠。我勉強上課。我飲食無心。我不能工作，不能寫信，不能辦公。我不愿見任何人。我恨一切人，不肯幫助我，替我疏通，反而不負責的譏諷破壞。”他向張爾瓊述說了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還責怪了朋友，并以詢問方式反問對方：“你最近一個月以來，心中到底感覺如何？——尤其是，你五月十八日寫長信對我絕交以后，你究竟心中感覺著快樂，還是痛苦？感覺著清靜安適，還是煩悶空虛？你雖然各方面的交際繁多，消遣有術(shù)(《翠堤春曉》即看過三遍)?；蛘邉e人給你介紹的戀愛婚姻的對象層出不窮。究竟你是否有一完全滿意之人，究竟你心中是否還想到雨老(愛？恨？indifferent?)呢?——Bella，你生氣不肯對雨老說。請你對上帝說出你的心事。”使用一連串的反問句，在關(guān)心背后也有責怪。他請求Bella閱讀這封信，并希望能給他一個見面機會?！拔抑徽埱竽?，約定日、時、地，讓我和你，痛快的、從容的，長談一次”，“我今求你可憐我愛你的一片真情，賜給我這次‘最后的會談’”。雖以“請求”口吻，但卻有命令語氣。他進而解剖自己：“我的性情，是熱烈而真誠。其缺點是急躁而笨拙。但對一切人都是憑好心，做好事”，“我一生最傾心的是愛情與宗教”，“我的文學，我的生活，皆不外愛情、宗教二者之表現(xiàn)。此外一切，都不深系我心”(71)吳宓：《吳宓日記》(第8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88-92頁。。這里很有點自我炫耀的意思了。當戀愛雙方正在發(fā)生矛盾時，采取這樣的自我炫耀方式恰恰容易引起對方的反感和不滿。事實上，這封似道歉又不像道歉的情書，對消除吳宓與張爾瓊之間的誤解并沒有多大的作用，反而使相互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了，但卻自由而貼切地表達了吳宓的情感心理。我們確能看到吳宓那份急迫的心情，那份掏心掏肺，那份言不由衷。

吳宓與張爾瓊的情感糾葛是這樣的。1940年10月，在一次躲警報時，吳宓認識了西南聯(lián)大助教張爾瓊，他們聊到了文學、哲學和佛學，張爾瓊被吳宓淵博的學識所折服。他們開始談戀愛，并且感情很快就升溫了，幾個月時間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后來，吳宓將自己寫給毛彥文和高棣華的情書也給張爾瓊看，本來是想以此證明自己的坦誠和真摯，讓對方由此知曉自己的用情之深，還告訴張爾瓊有關(guān)盧葆華向他求婚的事。張爾瓊無法理解吳宓所謂的坦誠，認為他情感不專一，而斷然與吳宓絕交。這件事，吳宓有些弄巧成拙，為了挽回這段感情，他便用白話寫了這封情書。也許在吳宓看來，只有白話才能充分表達自己的復雜心情，文言過于簡潔含蓄，難以充分而自由地表現(xiàn)個人情感，抒情還需要借助物象比擬，這給人們的理解增設了轉(zhuǎn)化和想象障礙，不如用白話文來得直接、干脆和坦誠。所以，吳宓用白話文寫情書，或許有慌不擇路、饑不擇食的地方，更有其個人情感心理的投射和語言選擇。

總之一句話，吳宓是文言的堅守者。文言是一座城堡，他是現(xiàn)代的守門人。但不能簡單地說，吳宓讀不懂白話文，瞧不起新文學。他能寫白話文，只是受了古白話潛移默化的影響，也受到個人情緒和外在情勢的誘導，還受到一些過于因襲白話傳統(tǒng)的影響，或者過于放任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