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瑪吉度：漫長歲月里的歌舞

索窮

朗瑪吉度是20世紀50年代前拉薩民間音樂舞蹈藝人的團體?！袄尸敗笔抢_地區(qū)群眾喜歡的民間音樂和歌舞種類，“吉度”意為苦樂與共的互助團體。這個團體是公元17世紀后期由

當時的攝政王第司·桑結(jié)嘉措授意成立的。桑結(jié)嘉措還專門頒發(fā)了文書，規(guī)定“吉度”的宗旨、成員、演唱內(nèi)容和經(jīng)濟來源。每逢西藏地方政府宴請賓客和僧俗官員過林卡以及藏歷年、薩嘎達瓦、雪頓節(jié)等重大節(jié)日，朗瑪吉度成員必須無條件地表演音樂歌舞。平時，拉薩貴族、富商、大戶人家或者民間團體遇到喜慶之事，郊游野宴，也請朗瑪吉度成員到現(xiàn)場助興。

一

15年前的一天上午，在拉薩河邊的一座深宅里，我見到了著名的藏族朗瑪音樂藝術(shù)家雪康·索朗塔杰。時年83歲高齡的索朗塔杰出生于貴族雪康家，退休前是西藏大學藝術(shù)系副教授，有專著《西藏音樂史）等問世。

小時候，由于父親遠赴昌都任職，家中子女太多，雪康·索朗塔杰在兩歲的時候就被送到家族的世襲領(lǐng)地一瓊結(jié)宗的一座莊園，寄養(yǎng)在親戚家里。那是個半農(nóng)半牧地區(qū)，每年節(jié)日很多，村民們酷愛歌舞藝術(shù)，他常被家傭帶到田間地頭，無意間接受了許多民間藝術(shù)的熏陶。長大后回到拉薩，雪康，索朗塔杰拜著名的朗瑪藝人阿覺朗杰學習音樂，對朗瑪藝術(shù)有了更深的了解。

雪康.索朗塔杰先生說，朗瑪歌舞不同于其他音樂種類，是一種非常富有歷史韻味、莊嚴典雅的歌舞品種，歷史，上的很多名人都對朗瑪藝術(shù)的發(fā)展做出過貢獻。18世紀末，西藏兩度發(fā)生廓爾喀人入侵事件。廓爾喀第二次侵入西藏時，扎什倫布寺遭到洗劫，清廷立即從各地征調(diào)軍兵入藏，給養(yǎng)仰賴四川接濟。福康安將軍率兵入藏平息廓爾喀入侵，鞏固了祖國的西南邊疆。后來，這次事件的重要當事人之一噶倫多仁.丹津班珠爾被召到北京覲見乾隆皇帝。噶倫多仁.丹津班珠爾是個非常有才的風雅之士，在北京停留期間，他學習了漢族音樂的很多東西，還把揚琴、笙等樂器帶回了西藏，豐富了朗瑪音樂的表現(xiàn)手法。回到西藏后，他創(chuàng)作了一首朗瑪歌詞《格巴桑波》：

若無東方的太陽，

和那和煦的春風，

美麗的哈羅花兒，

怎會如此綻放。

“東方的太陽”指浩蕩的皇恩;“和煦的春風”指入藏的清軍幫助西藏人民驅(qū)逐賊寇;“美麗的哈羅花兒”比喻西藏人民從此贏得了安定的生活。歌詞的意思是沒有祖國大家庭的支援，西藏人民不可能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

還有一首著名的朗瑪歌詞《嘉甲啦》，反映了自宋朝以來藏漢族間茶馬互市的歷史事實，歌詞為：

褐色的漢茶磚墻，

比那東山還高，

雅安姑娘的情意，

比青青河水還長。

每一首歌都有來頭，這就是朗瑪藝術(shù)的一大特色。

雪康.索朗塔杰介紹說：為了延續(xù)朗瑪藝術(shù)，在漫長的歷史歲月里，出現(xiàn)了很多著名的朗瑪藝人，其中就有我的老師阿覺朗杰。

二

阿覺朗杰1894年出生于西藏塔布地區(qū)一戶貧窮的樵夫家里。父母每天上山砍柴，把出生才幾個月的嬰兒帶到山上，放在河邊，兩人上山勞動。有一天，他們砍柴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孩子的兩只眼珠被烏鴉叼去，滿臉鮮血，昏迷在地上?？吹竭@一切，他們驚恐萬狀、呆若木雞。夫妻兩人中年得子，視若心肝。遭此打擊，萬萬不曾想到?？墒浅巳棠汀⒖酥?，心中的悲傷無處訴說。

在當時的塔布地區(qū)，六弦琴彈唱非常盛行，朗杰的父親和叔叔都會彈琴，就教朗杰從小學琴。在他學會彈唱后，父母早上把他送到河邊的渡口，讓其向過河的商旅乞討，晚上再接回家來。對河邊唱歌的時候，因為父母生活非常貧困，必須每天上山砍柴?！耙虼?，他們往我懷里塞上一塊糌粑團，往脖子上掛上六弦琴，就把我送到渡口去要飯?？墒怯袝r候，一連幾天都沒有過渡的旅客，哪里有什么施舍的，只聽見河水的浪花擊打著巖石，其他什么也聽不到。肚子實在餓了，我只好自己挪動身子摸索著爬到河邊，舀一碗冰涼的河水，把糌粑團吃下去。有時，暴風雨不期而至，河邊無遮無掩。我就用慈祥的父母給我的毯子連人和琴包住躲避雨水;冬天的河岸非常寒冷，父母叫我不要去渡口，但那時候做農(nóng)牧產(chǎn)品交換和采買年貨的商旅比較多，因此我執(zhí)意要去。父母看拗不過我，還是按時把我送到河邊。為了防寒他們給我壘了一個小石圈，讓我坐在里面少受點風寒...如此這般幾年后，我那恩重如山的父母卻在一年內(nèi)先后撒手人寰，撇下我一個盲乞丐。在我10多歲的時候，有一天，一位從拉薩來的行人對我說，你彈琴的技術(shù)很好，樂曲很好聽，但這里人煙稀少，如果你到拉薩去，情況就會不一樣，至少可以維持生計。我心中第一次產(chǎn)生了去拉薩彈唱的念頭。過了幾天，又一位善心的旅客問我，你彈琴很好，可是兩個眼睛都不在了，這是怎么回事？我一五一十把自己的遭遇說了一遍。他說：‘如果你愿意去拉薩，我可以把你帶到拉薩。經(jīng)叔父同意后，我跟這位客人到了拉薩。”

1910年，朗杰來到拉薩。白天在人家門口彈唱乞討，晚上無處可去就在拉薩吉日路達布林私塾的院子拐角與野狗睡在一起。這樣過了幾個月，到了8月份，拉薩人開始過“亞久（夏末）林卡”，朗杰到林卡里去賣藝。在一個叫尼旭林卡的地方，“朗瑪吉度”正在此過“夏樂”。朗杰在帳篷旁邊唱塔布民歌，彈六弦琴。有人叫他進到帳篷里，讓他再彈唱一曲六弦琴，朗杰滿足了他們的要求。帳篷里的人問了朗杰很多個人情況，他的不幸遭遇弓|起很多人的同情和憐憫。他們中間的一位說，你年紀很輕，琴彈得不錯，民歌也唱得很好，我們這個組織就是拉薩有名的“朗瑪吉度”，如果你想加入“吉度”，不用法要飯，在我們這里，你的生活會有保障。

朗杰被領(lǐng)到“朗瑪吉度”的老頭領(lǐng)阿都熱瑪家里，阿都熱瑪安排人把他帶到附近的繞賽贊康，開了一間裝滿柴火和牛糞的小屋，在屋角騰出一塊地方把他安置下來。每天有人按時送飯，朗瑪吉度的成員還給他送來吃的、穿的，朗杰從此結(jié)束了乞討賣藝的生涯。

阿都熱瑪是個虔誠的穆斯林，對人仁慈、寬厚。他給學生講自己的身世，為什么喜歡上音樂，人必須有堅定的信仰，等等。他說：“我的父親是穆斯林，母親是藏族，我是一個多種文化的混血兒，我在西藏長大，一直把自己當成西藏人，我非常喜愛和鉆研藏族文化。你們是藏族人，更應(yīng)該熱愛和學習自己民族的文化才是。

朗杰牢記老師的教誨，沒日沒夜地練琴。除了吃飯、睡覺，可以說手不離琴。由于自己的努力，三年后，基本學會了朗瑪堆諧和六弦琴、畢旺、鐵胡、京胡等樂器，而且開始學習揚琴。每次考核，幾乎沒有不及格，受到老師的喜愛。他除了參加“朗瑪吉度”的集體演出活動，也開始有了固定的客戶。

又過了三年，“朗瑪吉度”的新頭領(lǐng)馬加烏不幸病逝。朗杰得到成員的一致推舉，被公選為“朗瑪吉度”頭領(lǐng)，那時他已經(jīng)28歲，他自己也沒有想到10年前還是個到處流浪乞討的盲藝人，現(xiàn)在，生活境遇發(fā)生了如此大的變化。當時的社會上，無人不知阿覺，稱其為“阿覺（大哥）朗杰”。

三

藏傳佛教音樂中有所謂“歌音七品”，每個音代表一個動物的聲音，例如“七品”中的“近聞聲”代表大象的聲音;“六合聲”代表孔雀的聲音。但是，在演唱的時候，又不是簡單模仿動物的聲音，而是由動物的聲音聯(lián)想到具體的環(huán)境，并以此抒發(fā)自己的感受。例如，由杜鵑鳥的聲音而聯(lián)想到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要把春天里的愉快心情表達出來。朗杰在這些方面領(lǐng)悟力很強，有很高的天分和表現(xiàn)能力。

在“朗瑪吉度”，朗杰的最大功績是對拉薩堆諧進行了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按照薩班.貢噶堅贊（藏傳佛教薩迦派第四代祖師，藏族學者）的音樂理論，前藏人的聲音圓潤飽滿;后藏人聲音的特點是吐字清晰、有力;阿里，人的特點是嗓音尖細而音節(jié)像皮繩打結(jié)般突兀;東部康巴人的特點為聲音重且硬如同他們的身材一樣。堆折頓挫也很少，這可能跟當?shù)厝讼埠葞}重的茶水和喜吃油脂食物，居住地勢高且風雪多等有關(guān)系，久而久之形成了這樣的口音。朗杰對阿里傳過來的民歌雖未對歌詞和結(jié)構(gòu)做大的改動，但在發(fā)音等方面進行了符合前藏人聲音特點和欣賞習慣的改編。例如走“喉音”、加“鴨聲”等。

平常，無論上層貴族還是下層百姓，只要婚慶嫁娶、紅白喜事，無論貧富如何，朗杰都要帶領(lǐng)“朗瑪吉度”的十多名成員，認真演出。有一次，一個叫夏洛的商人給兒子辦婚事，在他家二樓的回廊上搭了一個帳篷演出。這天天氣非常寒冷，不時有寒風吹來，朗杰衣著單薄，著涼了，患上赤巴病。一個月后，即1942年的藏歷6月，他48歲那年，不幸病逝，他的英年早逝，引起很多人的惋惜和悲傷，有很多人到他家向他的遺孀次仁卓瑪進行慰問、捐獻。

他去世后，“朗瑪吉度”的部分成員因各種原因退出吉度，雪康·索朗塔杰也因為赴后藏擔任公職而離開了，“朗瑪吉度”由興盛逐漸走向衰落。雪康老人說：“朗瑪吉度有朗瑪成員和‘朗瑪之友之分。成員是專門以演出朗瑪為生，這樣的人有十來人。而‘朗瑪之友來自社會各個階層、各個民族、各種職業(yè)。要注意區(qū)分的是，貴族大戶人家是不會參加朗瑪吉度的，認為有失身份，只會參加朗瑪之友這樣的外圍組織，平時集中在一起跟老師學習，有演出時，以自愿的原則帶點錢或吃食，跟正式成員一起演奏、助興，就有了朗瑪藝術(shù)的興旺和發(fā)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