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嘎：從牧民道音樂教授

汪璐

眼前，這位卷發(fā)微長地蓬在腦后、炯目中隱含著幾絲疲憊的中年人，叫覺嘎。今年55歲的他看起來不像傳說中溫文爾雅的，教授，倒更像個性飛揚的交響樂指揮家。

覺嘎有許多讓常人艷羨的履歷：我國第一位藏族音樂碩士、博士，國內(nèi)第一位博土后工作站出站的作曲專業(yè)博士后，西藏音樂家協(xié)會副主席，西藏大學藝術學院院長……

緣起，是偶然也是時代變遷的必然

當雄縣，這個距離拉薩不足200公里、平均海拔在4200米以上的地方，就是覺嘎的家鄉(xiāng)。著名的圣湖納木措，橫穿全境的念青唐古拉山脈，成片的牛羊和悠揚的牧歌構成了它的綺麗風貌....在這縱情山水的地方，仿佛覺嘎的音樂之路是必然的。

面對這樣的先入為主，覺嘎保持著自己一貫的理性：“我從事作曲，和家庭、童年生活環(huán)境，其實沒有直接關系。只是因為牧區(qū)群體村落文化比較豐富，大家容易有這樣直接而感性的理解?！?/p>

覺嘎出生于1963年，是當雄縣寧中鄉(xiāng)一戶牧民家的長子，從小最擅長的事只有放牧。

1970年，當?shù)亻_始成立人民公社，每三個鄰近的生產(chǎn)隊建起了一所小學。所謂的學校也就一間大房子，是征用了當?shù)匾粋€富裕牧主的宅院改建的。學校只有一位小學畢業(yè)的藏族女老師，既負責管理也負責上課“老師主要教我們藏文基礎知識和加減乘除運算以及一些簡單常識。有了學校，有了老師，我們這些牧童就成了小學生?！背鲇谧鹬兀X嘎沒有提起那位已經(jīng)去世的女老師名字，但他內(nèi)心十分珍惜那一段時光。

“‘文革后期，到處都在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音樂在那種背景下有它特定的功能，所有我們能聽到的唱片都是革命歌曲。”那一段時間的轟轟烈烈，在幼小的覺嘎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覺嘎小學畢業(yè)后，人民公社撤銷，他家分到了屬于自己的牛羊?；诜N種原因，覺嘎沒有繼續(xù)上學，而是回去當了牧民，但腦中卻無意識地殘留下那些熱鬧的日子。

幾次機遇，讓命運終于拐彎

覺嘎12歲那年，西藏師范學院成立。1976年年初，西藏師范學院革命文藝班（西藏大學藝術學院的前身）組織老師到當雄縣開門辦學。寧中區(qū)的肖多吉書記本就是一位文藝愛好者，見機會難得，立刻就組織了幾十個人前往聽課，覺嘎也在其中。

“當時給我們上課的老師中有來自上海音樂學院和上海戲曲學院的老師，還有就是師范學院的老師和大學生們。我們每個人選擇了一樣小件樂器學習，我選擇了笛子。”

時間雖短，但覺嘎算是接觸到了“音樂”。

肖多吉書記一直記掛著學習音樂這件事，粉碎“四人幫”以后，他從當初進過培訓班的幾十人里又選出包括覺嘎在內(nèi)的6個人去西藏師范學院學習。“當時我們一邊在預科班里學文化，一邊在音樂班里學音樂。除了吹笛子，我開始接觸到樂理、視唱、鋼琴這些科目?！彪m然還不滿13歲，但覺嘎感受到了自己的變化，“那段時間帶給我最大的改變，就是讓我從此有意識地關注起了音樂。

兩年之后，覺嘎和小伙伴結束學習回到老家。肖多吉書記讓他們開辦培訓班，并招收了近六十名學生，除了教樂理、視唱，覺嘎他們還要幫著排練節(jié)目、組織團隊參加比賽。

1979年，培訓班解散。再次回家當牧民的覺嘎，每天聽著廣播里的音樂以及各種新聞，忽然懷念起外面的大千世界……他似乎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守著帳篷和牛羊過日子。

在家待不住的覺嘎跑去區(qū)里看了看，卻發(fā)現(xiàn)與他一起學習過的另外3個伙伴也是那般的失落。他們便一起找到肖多吉書記，希望有機會讓他們發(fā)揮所學。畢竟當時，上過學的人很少，加之各種建設崗位都缺人，于是書記讓他們參加當?shù)氐呐R時工招考。

很快，幾個伙伴都有了出路：兩人去了信用社，一人留在了小學教書，覺嘎則成為了區(qū)糧食倉庫的臨時工。計劃經(jīng)濟年代，這些工作都是很讓人羨慕的。

收購糧食、賣出糧食、閑暇里搗鼓樂器，成了覺嘎那時的全部生活。日子轉眼就過去了兩年，機遇再次不期而至。

某日，當雄縣獸醫(yī)站的多多醫(yī)生到寧中下鄉(xiāng)，無意間看到覺嘎房間里擺著譜子和樂器，他很驚訝在這么偏遠的地方還有人懂這些。于是告訴覺嘎，拉薩剛成立了一所中專，叫西藏藝術學校（已于2000年合并到西藏大學藝術學院），那里就要招生。多多醫(yī)生鼓勵他去考學，不要荒廢已有的基礎。

1982年，西藏藝術學校招器樂專業(yè)時，覺嘎報了名。因為以前學過笛子，他已有一定基.礎，所以考試很順利。走進中專校園的他，也徹底放棄了鄉(xiāng)人羨慕的工作。

三入川音，奠定了事業(yè)目標

在西藏藝術學校里，學校的師資力量不足，學校安排他到校外文藝團體的老師那里上課學習。“我曾跟隨過當時拉薩有名的笛子演奏家、西藏藏劇院的羅布次旦老師學習。可他們時常都有其他演出任務，并不能隨時隨地地給我上課。”這讓一心向學的覺嘎很是苦惱。

藝術學校的阿旺克村校長了解到這一情況，便想方設法幫他聯(lián)系了去四川音樂學院借讀。

盡管出發(fā)前期的各種手續(xù)很煩瑣，但登上波音707那一刻，覺嘎還是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那是他第一次離開高原，那是1984年初，那張機票166元。

覺嘎本想繼續(xù)深造笛子，不想，他借讀不久，另一名川音笛子專業(yè)的本科畢業(yè)生卻分到了西藏藝術學校擔任笛子老師。一心想要為西藏音樂教育填補空白的覺嘎，思慮再三便為自己重新規(guī)劃了方向。

“我選擇跟隨許光祥老師學習視唱練耳，同時找何訓田老師學作曲，接受作曲啟蒙教育。當時還跟李一賢老師、但功浦老師等學習和聲、鋼琴等課程。”這一年半的經(jīng)歷為覺嘎后來學習作曲與作曲技術理論奠定了基礎。

因為在川音的學習達到了中專學制四年設定的專業(yè)程度，他被藝術學校特批提前一年畢業(yè)，與另一個舞蹈班的學生一起成為了西藏藝術學校首屆畢業(yè)生，成績優(yōu)異的覺嘎得以留校任教。

1987年，已工作兩年的他正式考進了四川音樂學院作曲系，畢業(yè)回來，覺嘎一邊教書一邊擔任學校副教務科長，但他內(nèi)心卻開始設計更遠的藍圖。

1993年，在四川音樂學院全國范圍內(nèi)只招收一名研究生的情況下，他再次報考。

“當時國內(nèi)音樂院校招收碩士研究生很少，所以在讀期間，給我配備的都是川音最好的老師。我的導師李忠勇教授不僅是四川音樂學院院長，更是一位著名作曲家?！眱赡旰螅X嘎成為了第一個獲得音樂碩士學位的藏族音樂家，四川音樂學院希望他留校任教?！拔耶敃r感覺自己對本民族的文化不甚了解，加之從自身經(jīng)歷體會到西藏音樂基礎教育很差，尤其是作曲方面缺少專業(yè)人才，就覺得我該回去，該去學習藏地文化，同時培養(yǎng)一些學作曲的高水準中專生，為今后的發(fā)展打好基礎?！庇谑怯X嘎謝絕了川音，拿著派遣證回到了西藏。

回憶起三，入川音的經(jīng)歷，覺嘎認為第三次最為關鍵：“當時我是攻讀碩士學位研究生，所以身份不同、目標也不同。作為碩士研究生，我希望成為一名掌握學術研究基本方法、掌握音樂創(chuàng)作前沿動態(tài)、具備較高理論和實踐能力的人才，由此進入一個新的奮斗歷程。

潛心育人，厚積薄發(fā)的拓荒者

讀完碩士研究生回到拉薩，組織上建議覺嘎去西藏大學任教，但他卻要求回到藝術學校。對此，他有自己的考量，他怕大學生畢業(yè)后安于現(xiàn)狀，不肯再進取，而中專生年齡小一點，將來會更有學習動力。

覺嘎屢次向教育廳、文化廳表達了想要招收六年制中專生的請求，1997年終于得償所愿?！拔矣H自坐大巴去林芝、山南、日喀則、那曲等地，按照招生條件加音樂天賦等基本素質逐一挑選出6名學生。”

六年里，覺嘎承擔了這6名學生除文化課以外的幾乎所有專業(yè)課程的教學。并從一開始就給他們制定了求學目標，要求他們畢業(yè)后至少得有4人繼續(xù)考本科、然后其中的2人考研究生、再其中的1人考博士。

“2003年，這6名學生中專畢業(yè)后，4名學生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本科，成為該校首批藏族本科生。后來其中3名讀了碩士研究生，1名目前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看到自己的學生能延續(xù)他們的研學歷程，覺嘎也很自豪。

與此同時，覺嘎也沒放松自己的學業(yè)。幾年里他取得了上海音樂學院博士學位，并成為了中央音樂學院第一個出站的作曲博士后。

2008年，覺嘎博士后畢業(yè)之際，他的博士論文獲得全國優(yōu)秀博士學位論文獎，母校上海音樂學院欣喜之余，也向他拋出了“留校任教”的橄欖枝。此時，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初步奮斗目標的覺嘎對各方面都走在中國前沿的上海心生向往，無奈當時的西藏大學剛被評為國家“211工程”三期建設高校，人才儲備嚴重不足，在校領導的懇切言辭下，覺嘎選擇了回西藏任教，同時承擔著藝術學院副院長的工作。

有了博士論文的獎勵項目，覺嘎就開始琢磨舉辦作品音樂會，想把自己的作品演奏出來，并于2019年，在北京舉行的個人作品專場音樂會三年之后，覺嘎策劃組織了三場西藏大學藝術學院作曲專業(yè)藝術碩士作品音樂會，分別在廣州、成都、昆明舉辦。

“演奏的都是我的作曲方向碩士研究生的作品。這些作品在國內(nèi)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這種抽象的語言表達的藝術形成了與世界的接軌?！彼苤匾曔@幾場演出，認為舉辦音樂會能展示西藏年輕一代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才能和創(chuàng)作水平;能宣傳西藏在各方面取得的變化和發(fā)展成果。

覺嘎想讓更多的人體驗到交響樂獨特的美，他說：“讓這些與世界接軌的文化藝術形式，精致地、高水平地、自信地呈現(xiàn)給觀眾，就是我們向國家的回報，是西藏社會文化發(fā)展的最大的致敬?！?/p>

通過30多年的努力，覺嘎用看得見的成就填補了西藏交響樂領域的空白，讓西藏作曲梯隊形成，改變了西藏作曲人才的結構。

驀然回首，他有了新的體會，兒時濃厚的文化底蘊里，包含著牧區(qū)對自然的看法、對所有生命的看法。從早期的部落到后來定居的群體，從家庭內(nèi)個體的關聯(lián)到家庭外村落之間的關聯(lián)……等等，都對他寬廣的思辦方式產(chǎn)生著作用;讓他對民間風韻的遐想與文本結合的闡釋有了更準確的描述語言。

原來，走得遠了，空間維度大了，才更能看清來時的路，音樂的敏感性早已潛移默化融入覺嘎的身體中、心靈中、感覺中。他像一一個厚積薄發(fā)的拓荒者，帶著夢想和實力，為西藏音樂砥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