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米拉熱巴道歌

陳無諍

帕洛仁波切正在畫唐卡，佛像的輪廓已經(jīng)成形。他眼神專注澄凈，不時用毛筆輕輕地描線。9月12日下午，拉薩色拉寺旁的勉拉頓珠唐卡中心，帕洛仁波切上午剛從西藏佛學院活佛班上完課，就到了這里?！澳贻p時覺得活佛是個榮譽，長大后越發(fā)感覺是一種壓力，從我的角度講，自身的修行很重要。修行過程中，做一個誠懇的人是最重要的?！?/p>

帕洛仁波切法名丹增多吉，8歲那年被認定為西藏拉薩市墨竹工卡縣尼瑪江熱鄉(xiāng)羊日崗寺的住持活佛，從此成為“第六世帕洛仁波切”。與此同時，他又擁有另一個身份一西藏自治區(qū)“非遺”，藏傳佛教直貢噶舉派“米拉熱巴古爾魯?shù)栏琛钡?2代傳人。

與此前歷代傳人不同，帕洛仁波切是一個很“潮”的年輕人，熟諳現(xiàn)代文化藝術(shù)傳播方式。他將米拉熱巴道歌與電子音樂結(jié)合，出專輯、組樂隊、各地巡唱，但他一直踐行著自己的理想與初心：以唱誦米拉熱巴道歌的方式，弘揚西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

“道歌在藏語里叫古爾魯?！迸谅迦什ㄇ泻兔桌瓱岚偷栏璧慕Y(jié)緣并非偶然，“我小時候就喜歡佛教音樂。長號啊嗩吶啊，法鼓啊鈴啊，都特別喜歡，后來也就特別癡迷米拉熱巴大師的道歌。

米拉熱巴尊者（1040～1123年）是藏傳佛教噶舉派第二代祖師、著名高僧、禪修大師，出生于芒域貢塘地區(qū)（今日喀則地區(qū)吉隆縣）。晚年聲望很高，施主與追隨弟子眾多。他的傳教方法獨特，常以歌唱教授門徒。

15世紀，噶舉派高僧桑結(jié)堅贊編輯完成了《米拉熱巴道歌集》，500余首，刻版印刷，流傳于世。這也是帕洛仁波切守望和傳承米拉熱巴道歌的緣由：“他的歌詞里，有最寶貴的藏文學的詩詞，就像一個詩學方面的寶庫一樣，具有豐富的文學價值?！?h3>緣起

帕洛仁波切與道歌佛樂的緣分，似乎從小就已經(jīng)萌芽扎根?！靶r候住在羅布林卡，最讓人震撼的就是9點以后聽到佛樂、法號和嗩吶的聲音，特別喜歡。一旦到了寺院里面，一天到晚就像是玩似的，情不自禁地參與其中?！?/p>

小時候，帕洛仁波切經(jīng)常被父親領(lǐng)到寺院禮佛，“看到寺院里面的師父們很悠閑自在，誦佛經(jīng)，吹法號，覺得很有趣。聽著佛樂《雪域大法會》《吉祥九重天》，感到很殊勝。后來我還學金剛法舞，也跳過黑帽金剛的領(lǐng)舞等角色?！痹?歲那年，帕洛仁波切就自愿出家了。8歲那年，他被直貢瓊贊法王認定為直貢噶舉三大祖庭之一的羊日崗寺的第六世帕洛仁波切。

直貢梯寺是直貢噶舉派的中心寺院，位于拉薩市以東墨竹工卡縣境內(nèi)的雪絨河邊，公元1179年由直貢巴，仁欽白創(chuàng)建，立于懸崖峻嶺之間，壯麗莊嚴。直貢梯寺在西藏地方曾經(jīng)有非常輝煌的地位，是連接藏北草原與拉薩平原的黃金古道。

帕洛仁波切的父親在4歲那一年，被第十六世噶瑪巴與兩位直貢法王，共同認定為直貢梯寺大成就者阿貢仁波切的轉(zhuǎn)世靈童。

作為直貢噶舉傳承的祖庭，直貢梯寺在歷史，上出現(xiàn)過諸多大成就者。

帕洛仁波切的父親選擇在家居士的修行方式，被分配到拉薩的羅布林卡工作，負責整理和修復藏經(jīng)閣里那些在“文革”期間被打亂的4000多部典藏經(jīng)文。

其中《直貢噶舉大法庫》的收集、整理和復制，是父親與藏學家貢覺嘉措等人，經(jīng)過長達20多年完成的，這也是當今直貢噶舉傳承最完善的古籍文獻。

在被認定為仁波切后，關(guān)于帕洛仁波切的學習和教育，他父親卻有些擔憂：在寺院中年幼的小仁波切經(jīng)常被置于過高的地位，也會頻繁被請去信眾的住處做法事。

如果還未達到足夠的學識和修行，這些頻繁的法事活動，反而會給孩子造成惡果，耽誤修學的最佳時機。于是父親決定，將帕洛仁波切留在家中，由他親自教授?！案赣H的教育方式特別嚴厲，如果背不出經(jīng)文，即使家里有客人在，也會受到體罰，雙手舉著寫藏文用的木板罰站?！闭歉赣H的嚴厲，讓帕洛仁波切感受到了母親的慈悲。從母親那里，他獲得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情感教育?！澳赣H做得一手好女紅，我從小到大所有的袈裟，都是母親一手縫制的?！?/p>

雖然秉承嚴格教育的理念，帕洛仁波切的父親同樣自由而開放。帕洛仁波切喜歡音樂、繪畫，父母一直全力支持他的愛好?！拔?3歲時，就在羅布林卡跟隨格隆老師學唐卡了，各個宮殿里的壁畫，很多都臨摹過?！?/p>

帕洛仁波切的音樂天賦根源，極大程度上也來源于父母?！拔覍σ魳返拿詰賮碜约彝ァ８赣H拉得一手出色的手風琴，母親會吹口琴，而我學會的第一件樂器是笛子。小時候過林卡，我們一家，就能組成一支小樂隊。

后來，父親幾乎花費近一個月肛資，給他買了一臺電子琴——這臺電子琴為帕洛仁波切開啟了一扇通往世俗音樂的門，那里有完全不同于佛樂的音樂形式?！澳菚r候也聽卡帶，藏族的流行音樂。還有內(nèi)地的磁帶，父母喜歡聽鄧麗君。我還買過內(nèi)地搖滾樂合集。

聽著寺廟里不沾染人間煙火佛樂長大的帕洛仁波切，并不排斥流行音樂，而是用一種通達的態(tài)度去看待。在多年之后，他甚至將兩種看起來相差甚遠的音樂結(jié)合起來，去傳唱道歌。

初遇

帕洛仁波切開始習唱米拉熱巴道歌，也是一種機緣，他曾多次回憶起第一次聽到米拉熱巴道歌時的情景：2004年夏天，直貢舉行“猴年大法會”，帕洛仁波切與家人、直貢梯寺幾位師兄一起組織了一次轉(zhuǎn)山——那一次轉(zhuǎn)山很特別，隊伍里有藏學家老師，還有住持堪布頓珠堪布。

在轉(zhuǎn)山的第七天，所有人都在草原上搭著帳篷歇下來時，帕洛仁波切與頓珠堪布在一頂小帳篷里單獨交流，外面下著蒙蒙細雨，轉(zhuǎn)完山后感覺很累，帕洛仁波切便向頓珠堪布請求，傳唱一首米拉熱巴道歌。

于是，頓珠堪布凝神低吟，唱起了《六向?qū)А罚骸吧泼罹呦嘀蠋?，除我愚蒙之向?qū)В渑降却藛我?，令我離貪之向?qū)А薄拔矣肋h忘不了當時的情景。帳篷外是滴滴答答的雨聲，道歌中散發(fā)的玄妙哲理和優(yōu)美意境，非常受感染，瞬間加持了我的內(nèi)心。從那天起，我開始請求上師教我更多的米拉熱巴道歌。”

米拉熱巴尊者是藏傳佛教噶舉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作為西藏“實踐佛法”的代表人物，他終身堅守佛教清規(guī)戒律，遁跡山林，潛心苦修，創(chuàng)作了許多證悟道性的詩歌，后由其弟子收藏整理成《米拉熱巴道歌集》。

道歌對話生動、意蘊盎然。其形式為民歌的多段回環(huán)體和自由體格律，將獨特的宗教體驗與純美的詩歌語言結(jié)合，具有極高的美學價值。

“《米拉熱巴道歌集》一共有400多首，直貢梯寺傳承下來的不到20首。每年藏歷新年，直貢梯寺舉行大藏經(jīng)法會時，閉關(guān)修行的33位僧人會出關(guān)，在附近搭建的帳篷里，演唱道歌并誦經(jīng)，為期7天?！?/p>

對于道歌的傳承，帕洛仁波切有一個愿望一讓更多的人了解道歌，將道歌中的奧妙哲思和美學價值發(fā)揚光大?！白鳛榉鸾桃魳返牡栏?，主要以米拉熱巴大師的親身經(jīng)歷闡述佛理，以歌唱的方式將其所見、所感與人分享。道歌具有讓人內(nèi)心平靜的魅力，教誨人們消弭‘貪嗔癡的欲念。我們應該培養(yǎng)自己的道歌傳唱人?！?/p>

20世紀90年代，《米拉熱巴道歌集》已經(jīng)有十五六個國家文字的翻譯版本?！懊桌瓱岚偷栏璧膫鞑ト找鎳H化，為了更好地傳播米拉熱巴道歌，帕洛仁波切還成立了達爾瑪梵唄樂隊。

除此之外，帕洛仁波切還嘗試根據(jù)現(xiàn)代人的接受習慣，為道歌編曲?！皩］嬤€在醞釀中，樂隊老師比較忙，目前錄的效果還不是很滿意。藏傳佛樂如果過于流行化，我們也不太喜歡，正思考如何更好地保持原生態(tài)，聲音和旋律都達到最滿意的狀態(tài)?！?/p>

目前，帕洛仁波切正根據(jù)不同道歌的內(nèi)容為其命名，并將選取部分曲目列入正醞釀出版的道歌唱片專輯中?！拔冶容^擔心的是把道歌的殊勝性給世俗化了，這會面臨很多的問題，聽眾也會有不同意見。樂隊從非遺傳承本身，先整理錄音，保持道歌的原生態(tài)，盡量少加配器。本源道歌在寺院里是口口相傳，幾乎是沒有任何樂器伴奏的。”

西藏自治區(qū)“非遺”保護中心普查保護部主任阿旺對此也非常支持，自米拉熱巴道歌2008年列入西藏自治區(qū)級“非遺”名錄以來，針對道歌的傳承方式、資料整理、音樂價值研究、音像品出版等方面的努力一直沒有停止?！爸必曁菟潞妥灾螀^(qū)非遺保護中心將形成合力，確保米拉熱巴道歌更好地保護與傳承?！?/p>

作為唐卡和英語專業(yè)的帕洛活佛，在西藏佛學院也教授英文，這為他在更廣闊范圍內(nèi)傳播道歌文化奠定了基礎(chǔ)?！跋Ｍ麑砟茉趪飧嗟牡胤脚e辦米拉熱巴道歌專場演唱會，讓更多人身臨其境，感受藏傳佛教道歌的文化魅力，同時關(guān)注和支持道歌的傳承與保護?！?h3>傳頌

在傳唱形式上，帕洛仁波切更愿意用當下人們更喜聞樂見的形式進行唱頌。“目前還是盡量保證道歌的原本形態(tài)。首張專輯出的話，也會選擇先出原生態(tài)版本的，之后在這個基礎(chǔ)上再編曲，這樣可以更好地傳播，也能贏得年輕人的喜歡，愿意去聽，當然這樣做也會爭取和選擇與國內(nèi)優(yōu)秀的音樂人合作。

正如當年米拉熱巴尊者靈機一動——將民間音樂與佛法哲思結(jié)合在一起一樣，帕洛仁波切則將道歌與其他音樂類型元素做了美妙的結(jié)合。

2012年，帕洛仁波切在北京和譯樂隊合作?！爱敃r的電吉他老師對道歌的理解還是挺有悟性的。我在吟唱時，他節(jié)奏控制得很好，進來的時機也比較合適，這樣就不會被打擾。不過鍵盤的音色如何和道歌結(jié)合，這還需要更多嘗試和磨合?！?/p>

在北京798，帕洛仁波切曾舉辦了兩次《米拉熱巴道歌專場》，他嘗試著將道歌重新編曲，并且邀請了一些流行樂手同臺伴奏，搖滾樂吉他手鄧謳歌就是其中之一。在鄧謳歌的合作者名單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竇唯、許巍這樣的搖滾音樂人，以及王菲等大牌流行歌手。

出世的道歌與入世的吉他一帕洛活佛并不懷疑二者之間碰撞時會產(chǎn)生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反應：“其實音樂跟人一樣，相信只要找對了方式，任何一個類型的音樂都是可以結(jié)合的。道歌與搖滾音樂的結(jié)合，是一次非常冒險的實驗，盡管如此，對現(xiàn)場聽眾來說，也是一次從未體驗過的心靈音樂會?！?/p>

而在上海，與電子音樂Tadi的結(jié)緣，讓帕洛仁波切又有了新的想法：“佛教音樂和電子音樂結(jié)合，是我從來沒有設(shè)想過的風格。隨著全球范圍內(nèi)電子音樂愛好者的日益增多，在音樂形式上，佛教音樂人可能要面臨新的思考。

有位朋友曾問帕洛仁波切：為什么要把音樂標為佛教音樂？音樂就是音樂，米拉熱巴道歌，不過恰恰是米拉熱巴寫了這些詩，又剛好是在直貢梯寺等噶舉傳承寺廟中被僧人們吟唱。一旦唱出來，它就是音樂，加“佛教”這個標簽，是不是就被局限了？

這個問題也讓帕洛仁波切有了全新的思考。在后來的一次上海演出現(xiàn)場，當帕洛仁波切看到現(xiàn)場很多人，聽著聽著就流淚了，他開始明白：其實音樂本身的藝術(shù)魅力，已經(jīng)超越了佛教和非佛.教的界限?！澳昀弦恍┑娜讼矚g聽清唱，年輕人則喜歡更時尚一些的。我們也在做更多的嘗試，讓人們都能夠滿意?！?/p>

“大多數(shù)人聽不懂歌詞，完全是被旋律和現(xiàn)場的場景、氣息所感動的。”或許在未來，帕洛仁波切會，用更多元的形式傳唱米拉熱巴道歌，將這種來自遠古的聲音與智慧持久傳承并融入時代。

正如他說的那樣，把道歌的傳唱當作一種修行?！耙婚_始也有人質(zhì)疑，是不是作秀啊，或者借尊者的名義做一些私事。關(guān)鍵是你做這件事的動機。如果正確的話，慢慢時間久了以后，越來越多的人會認可你，會看到你做的事情的意義?！?/p>

在千百年前，米拉熱巴大師獨自在山洞中刻苦修行9年，獲得了無與倫比的最高成就。他用余生，以一襲白色布衣的自在行者形象，云游四方，跋山涉水，將在幽閉山洞里清修覺悟到的哲理，傳唱給雪域眾生。

帕洛仁波切如今也忙于奔波行走。只不過這一次他走出了西藏，走向了人群眾多的內(nèi)地城市，為了能讓更多心靈焦慮迷茫的現(xiàn)代人，聆聽到優(yōu)美典雅的道歌，沉淀浮躁搖擺的內(nèi)心。

“我們已經(jīng)重新制作了申報資料，爭取道歌能早日列入國家級非遺，也希望有更多的學者，能對道歌做更深入研究?！迸谅迦什ㄇ心壳耙呀?jīng)物色了新一代的傳播人——一位“00后”的小活佛?！皩τ诿桌瓱岚偷栏?，既要保護好，又要傳播好，這也是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