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心中那永不磨滅的教育圖騰

陸 安

（作者單位：山東青島市教育科學研究院）

圖騰，是信仰與尊崇，更是守望與持定。作為一個從事了34年教育工作的教育人來說，心中那份慢慢積聚起來的教育圖騰不曾流失與磨滅，哪怕是在最不堪的境遇中。一路走來，縱有艱險，從不言悔，只要心中的教育圖騰在，咬定青山不放松，就一定會越過萬水千山，迎來暴風雨后的美麗彩虹。細細想來，圖騰何來？圖騰何為？區(qū)區(qū)不才，小人物耳。小人物要做出一番小事情，一定離不開一個宏大敘事的背景，離不開這個時代所賦予的、讓每一個人都難以置之度外的壯闊歷程，離不開波瀾壯闊歷史進程之中一個又一個榜樣的影響與指引。

一、小人物就要做小事情

1978年至1999年，在新中國的教育坐標上，是一個 “效率優(yōu)先兼顧公平”向 “公平導向下的優(yōu)質(zhì)均衡”演變過渡的時期。抹不掉的時代痕跡，決定了這個時期基礎教育教學改革基本上都圍繞著 “效益”與 “公平”這兩個關鍵詞打轉轉、兜圈子。在那個漸行漸遠的年代里，涌現(xiàn)出了馬芯蘭、趙宋光、錢夢龍等教育標桿人物，馬芯蘭教學法、趙宋光教學法、錢夢龍教學法隨即彪炳共和國的教育史冊。北京的馬芯蘭運用思維品質(zhì)發(fā)展理論改造小學數(shù)學課堂教學，只用三年時間就教完了小學五年的全部內(nèi)容；廣州的趙宋光運用內(nèi)化理論重塑知識系統(tǒng)，僅用兩年半時間就完成了六年制小學的數(shù)學教學任務；上海的錢夢龍則倡導 “學生為主體，教師為主導，訓練為主線”，以此為基礎首創(chuàng)了 “語文導讀法”。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詮釋了那個“多出人才、快出人才、出好人才”時代語境之下教學改革的焦急心態(tài)與火熱激情。

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小人物不必奢望做出一番大事情，小人物只要從頭開始、敬終如始、堅持做好小事情就夠了，小事情如同涓涓細流，如同蜿蜒江河，最終會奔涌流向大事情的寬闊海洋。如果將漫長的職場生涯比作一條河的話，那么，河的源頭，往往最令人鐘情。1985年新中國第一個教師節(jié)前夕，我走上了三尺講臺，成了一名歷史教師。悠悠歲月，倏忽而過。年紀輕輕、清瘦純真的我，拉開了長期執(zhí)教歷史課的職場生涯的帷幕。

今天，站在新中國第三十五個教師節(jié)的歷史節(jié)點上，回望歲月深處的那個小小講臺，總會油然而生一種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激動，心情久久不能平息。人生總有起點，那是一張宏偉藍圖在還是一張白紙時的樣子，格外動人心魄，也格外令人留戀與回味。

前不久，作為2018年國家級教學成果獎的獲得者，我應邀為在青島舉行的 “全國中小學課程建設大會”作報告。為了準備這個很重要的報告，利用暑假閑暇，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尋找和整理我的成果孵化全過程的實證材料。那些泛黃變舊了的紙張，得以重新躍入我的眼簾。其中，就有剛走上工作崗位時的日記。一頁頁日記，記錄下的就是一個小人物在一個大時代里一步一步堅定地往前走的足跡。以這些原始材料作支撐，在作報告時，我擁有了說出 “我的成果孵化期長達30多年”的自信與勇氣。我想，這一切都源于從教生涯那個不可多得也不可復制的起點，那里有我不曾離棄的 “初心”，那是我這個小人物走向成功的 “根據(jù)地”和 “老區(qū)”。我這一輩子，得出一個經(jīng)驗，那就是，教師這個行當不能指望“大器晚成”，誰要是奢望一個人初登講臺時一塌糊涂而等到年紀大了、臨近退休之際突然 “茅塞頓開”了，誰注定會竹籃打水一場空。一個好的開頭，對于人生的確很重要，這是已經(jīng)為實踐所證明了的顛撲不破的真理。

1985春風遠矣。那一年，我剛剛走上講臺時究竟是什么樣子呢？日記會說話。

“9月4日，星期三，熱。昨天初登講臺，講了三節(jié)，累得夠嗆。今天下午，上了兩節(jié)課，因講的內(nèi)容都一樣，所以越講越流利。不過，第一節(jié)課時在高一二班出了個笑話：把 《第一滴血》說成是《最后一滴血》，引起大笑，不過也沒什么。晚上，到高一二班看晚自習，備明天的課，不算太熟，待明天再加工一下才行?！?/p>

“9月10日，星期二，晴。今天是第一個教師節(jié)，照常上課。上午第四節(jié)課給高一五班上，亂哄哄的 （可能由于下午要游泳）。我嗓子也不大好，再加上講的是新課，不熟悉，內(nèi)容干巴巴的，所以課后悔之不迭，自以為是一節(jié)不成功的課，幸好沒人聽課?！?/p>

“11月5日，星期二，陰有雨。教研組長宋潤興老師心血來潮，上午突然問我：‘小陸，近來你有什么感覺沒有？’我說別的感覺倒沒有，就是上課比剛開始時輕松自然多了，而且間或還能隨便插上一兩句題外話了，對此，他曰：‘這是由必然王國過渡到自由王國。剛開始時誰都這樣?！嵝盐易⒁?，首先必須把教材弄熟，最好在備課時能發(fā)現(xiàn)并提出問題，如提不出問題，泛泛地講，誰也會。另外，題外話可說可不說，一旦發(fā)現(xiàn)說多了，要馬上剎車，言歸正傳，以免分散學生的注意力。（這兩點，我認為十分中肯）。他還說，校長看了我的教案后，認為備課挺認真，希望努力，將來接他的班。當然，我免不了謙虛幾句?！?/p>

感謝日記，給我留下了從教生涯第一步原生態(tài)的真實記錄。三則日記，第一則顯示出熟悉教學內(nèi)容之于教師多么重要，尤其是年輕教師，第二則揭示出課堂最好的評判者不是他人，而是自己，一個教師能否憑直覺判斷出自己課的成敗得失，不僅是能力與素質(zhì)的反映，更是道德感與價值觀的折射，第三則表明課堂的佳境是游刃有余與爐火純青，而這要靠語言，擁有一張“鐵嘴”太重要了，“鐵嘴”的背后一定是美感、文采與蘊藉。

對于教師來說，越是基于內(nèi)在需求的專業(yè)發(fā)展越有效，越是基于自我實踐的專業(yè)發(fā)展越有效，越是基于課堂反思的專業(yè)發(fā)展越有效——當2001年課程改革風起云涌之時，中國基礎教育課程改革的理論設計者之一鐘啟泉先生說過的這段話，之所以深深地打動了我，令我刻骨銘心，就在于之前很長時間我已經(jīng)從三尺講臺之上找到了這段名言的注解了。如果說，2001年以后令我崇拜得五體投地的人物中有鐘啟泉先生的話，那么，在此之前，我崇拜的教育名人是馬芯蘭、趙宋光和錢夢龍，尤其是錢夢龍先生。

一滴水折射太陽。歷史是個小學科，一直到今天，搜腸刮肚地深度思考，也沒有從記憶中打撈出真正值得咀嚼與回味的歷史教改大家。想當年，我苦苦尋覓課堂教學突圍的路徑時，總是失望。最后想出了一個竅門，軟化學科邊界，到相似度比較高的大學科譬如語文那兒去借鑒、去取經(jīng)，我清晰地記著李吉林老師久負盛名的 “情境教學法”最初來源于同樣是語言學科的外語！文史不分家，與歷史算是“近親”的語文學科，就成了我關注的對象。閑著沒事時，我總愛在閱覽室里瀏覽語文教學雜志，就這樣，我成了錢夢龍等語文名師的忠實擁躉。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激情四射的歲月，更是一個教學改革如火如荼的年代，從錢老師等人那兒，我漸漸取到了 “真經(jīng)”。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人物，受益于改革大時代，隨著時間的推移，也開始不知天高地厚地琢磨起課堂教學改革來了。

怎樣才能讓孩子更喜歡歷史課？這是那時的我苦思冥想的話題。招數(shù)，慢慢地琢磨出來了。一是 “撒胡椒面”，二是 “搭腳手架”，前者力求課堂開放化，后者追求知識結構化，二者有機交融，成為我最初的研究課題。

面壁十年圖破壁。工作第十個年頭，1995年，我的研究成果開始見諸報刊，公開發(fā)表了，第五期《中學歷史教學》發(fā)表 《略論歷史課堂的信息反饋》，第六期 《歷史學習》發(fā)表 《考前歷史復習方法淺談》。在此基礎之上，我相繼提煉出 “歷史課多維信息交流教學法”和 “歷史課網(wǎng)絡教學法”，2000年第一期的 《歷史教學問題》和 《教育探索》兩家中文核心期刊分別發(fā)表了我的研究成果，在全國引起很大的反響。不能不說，錢夢龍等教育標桿的課堂研究，對我這個并不教同樣學科的小人物起到了很強的輻射作用，提供了足夠的養(yǎng)分?！翱茖W是沒有國界的，科學家有祖國”，這句話耳熟能詳。不妨套用一下，“教育是沒有邊界的，教師有學科”，想必能夠成立。

二、奮進的腳步不曾停歇

1999年，是中國教育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全國教育工作會議召開，素質(zhì)教育成為教育改革的主旋律。圍繞素質(zhì)教育這個鮮明的時代主題，2001年基礎教育課程改革與2013年立德樹人核心素養(yǎng)先后成為熱門話題。整整20年，中國教育跌宕起伏，凱歌奮進，一大批熠熠閃光的思想觀念、典型經(jīng)驗與標桿人物涌現(xiàn)了出來。宏觀教育領域的鐘啟泉、葉瀾和劉海峰等，微觀教學領域有 “鎮(zhèn)江三先生”之美譽的李吉林、于漪和洪宗禮等，交相輝映，群星璀璨，映照著新時代中國教育改革與發(fā)展的遼闊蒼穹。

1999年，我從一個普普通通的歷史教師變成帶領一方歷史學科發(fā)展的教研員，變換的是 “崗位”，不變的是 “初心”。在一個沿海開放城市歷史教研員的崗位上，我始終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耽誤了這個學科的發(fā)展，耽誤了師生的進步，從業(yè)危機與本領恐慌交互重疊，讓我須臾不敢放慢學習的步伐。那一年的全教會，高擎起素質(zhì)教育的大旗。一下子，讓我此前14年的很多探索、迷茫和困惑有了相對明晰的答案。

緊接著，2001年課改啟動。我所在的青島成了最早的38個國家級課改實驗區(qū)之一，幸運地趕上了頭班車。機遇，就這樣降臨到了我的頭上。如何率領全市歷史教師在課改大潮中交上一份合格的答卷？成為擺在自己面前的一個嚴峻的挑戰(zhàn)。

機會，總是為有準備的人準備的。曾經(jīng)的一線探索，變成了發(fā)展的基石。2001年9月課改實驗啟動。也就是從這個月開始，在許多人尚未能搞明白什么是課改之時，我先行先試，將自己既有的實踐經(jīng)驗與嶄新的課改理論有機地結合起來，陸續(xù)發(fā)表了一連串有沖擊力和影響力的文章，在全國歷史教學界甚至課改理論界都開始嶄露頭角了。

檢視課改初期的成果，我都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竟然一口氣在業(yè)內(nèi)重要刊物上發(fā)表了那么多文章，影響那么大。假如沒有課改，或許我不會關注教育理論界權威、華東師范大學知名教授鐘啟泉和葉瀾。前者一句 “教師即課程”的名言深深地打動了我，后者那個“構建具有生命活力的課堂教學運行體系”的論斷讓我深以為然。他們的很多觀點與思想，讓我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他們的很多專著，我翻了一遍又一遍，愛不釋手，甚至能大段大段地背誦下來，真正是“好書不厭百回讀”，最終融化到自己的血脈之中，成為指引自己在課改道路上奮勇前進的動力與明燈。

宏觀教育領域，從搞考試評價學理論研究的學界前輩、華中師范大學廖平勝和廈門大學劉海峰兩位教授身上，我也學到了很多東西。有機會與考試評價學的權威近距離接觸，總是受益匪淺，讓我后來的重大獲獎項目 “變革與轉型：基礎教育歷史課程及評價的創(chuàng)新”有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理論源泉。

這些在各自領域卓有建樹、造詣很深的專家，他們的振臂一呼，他們的憤世嫉俗，他們的鐵肩道義，他們的辣筆名篇，都在不同程度上校正著教育改革的走向。正是深受這些名家的影響，我開始兩條腿走路，除了課程論之外，對于相對冷僻的考試學也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2003年12月，在 《中學歷史教學參考》上發(fā)表 《知識性·科學性·開放性·創(chuàng)新性——新課程理念下改革初中歷史評價方式的探索與嘗試》；2004年9月，在 《中學歷史教學參考》上又發(fā)表 《讓考試成為推進歷史課程改革的動力》；2004年10月，在 《考試研究》上發(fā)表 《新課程理念下的初中歷史評價改革》。捧著密集發(fā)表的沉甸甸的研究成果，我當選為中國教育學會考試專業(yè)委員會副理事長兼 《考試研究》雜志編委，在考試評價學研究領域擁有了立足之地。

也就在這個時候，號稱 “鎮(zhèn)江三先生”的李吉林、于漪和洪宗禮進入了我的視野。先生們都教語文，語文與歷史是相鄰學科，近在咫尺，語文是個大學科，歷史卻是個小學科，苦苦求索歷史教育改革之路的我，對三位先生天然地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搜羅了很多與之相關的作品，仔細研究其成長歷程，認真揣摩其寶貴的思想精華。李吉林，“我，長大的兒童”“我是跳高運動員，我還是競走運動員”，兩句話切中了心靈之中最柔軟的部位；于漪，“我一輩子做教師，一輩子學做教師”“讓生命和使命結伴同行”，讓我對自己所從事的工作擁有了全新的感受；洪宗禮，“我從來都是把工作當學問做的”“要從講臺上站到書架上”，讓我對教書育人與著書立說之間的關系有了更加深入的體會。三位先生，不約而同，都誕生在文脈優(yōu)長的江南魚米之鄉(xiāng)，帶有江蘇知識分子濃得化不開的文化修養(yǎng)與精神氣質(zhì)。巧的是，我也是江蘇人，與洪宗禮先生長期工作的學校泰州中學同一個故鄉(xiāng)，為此還專程趕到泰州中學去尋訪洪先生成長足跡，近距離地觸摸那方沃土。

正是在吸納 “鎮(zhèn)江三先生”思想精華的基礎之上，我開始對自己的課程論與考試學研究注入更多“人”的養(yǎng)分。為了大寫的 “人”的成長和成才，才是一切教育教學研究的出發(fā)起點與最終歸宿。

當我開始琢磨 “人”的要素時，我的課程論與考試學研究頓時豁然開朗，呈現(xiàn)出一派勃勃生機。很多文章是我有感而發(fā)、為了師生作為大寫的 “人”而大聲疾呼的一個縮影。教育教學本質(zhì)上就是為“人”的事業(yè)，離開 “人”這一安身立命的根基，教育教學還有存在的意義嗎？

我寫的很多文章，在學術界引起了一定的反響。2005年3月至5月，最權威的業(yè)內(nèi)雜志、全國中文核心期刊 《歷史教學》連續(xù)三期刊發(fā)我的文章，《原生態(tài)：歷史課堂的一種境界》《由 “二戰(zhàn)史”教學引發(fā)的思考》《拿什么拯救你，歷史課——一個教研員的課改札記》，宛如石擊靜水，激起串串漣漪。時任中國教育學會歷史教學專業(yè)委員會副理事長、著名老專家龔奇柱教授，專門投書該刊編輯部，這樣評價：“2005年 《歷史教學》3-5期，連續(xù)發(fā)表了山東青島市歷史教研員陸安同志的三篇文章，筆者讀后深受啟發(fā)。青島市通過改革歷史課堂教學，使 ‘缺乏功利驅動的歷史課’走出了困境，使多年被冷落的歷史教師找回了‘失落已久的職業(yè)自豪和創(chuàng)造自信。青島的經(jīng)驗值得研究’。”得到了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如此肯定，更堅定了我信心與決心。

2009年到2019年，又是一個十年。能不能 “圖破壁”？能不能再 “磨一劍”？

2009年，我接受德國INWENT基金會的邀請與資助，遠赴德國馬格德堡大學訪學進修。在德國的日子里，我珍惜每一個學習機會，恨不得把每分鐘都攥出水來、用到極致。我親眼看到了德國的歷史課究竟是什么上的，親耳聆聽了德國的同行對教育的理解與認識，收獲滿滿。在異國他鄉(xiāng)，我筆耕不輟，將學習體會與研究成果通過郵箱發(fā)給國內(nèi)報刊，陸續(xù)發(fā)表了30多篇。

2009年10月1日，正當我在德國首都柏林的中國大使館歡度國慶60周年之時，一個好消息從國內(nèi)傳來，教育部機關刊物 《人民教育》出版了一本 《名師人生》新書，作為國慶獻禮之作。從該刊介紹過的名師中精心選擇了43位，瞄準其人生歷程、成長軌跡和思想觀點，融匯成書。李吉林、于漪、錢夢龍、魏書生等依次排列，我有幸忝列其中，位列38位。這是我職場生涯中最值得驕傲的一件事情，倒不是自己如何如何，而是與我崇敬和仰慕的共和國教育大人物一起被納入了 《人民教育》的懷抱，這是何等的榮幸與肯定，這是何其的驕傲與自豪。

一個人，不過是滄海一粟，微不足道。小人物就是要干出一番小事情來，小事情必將孕育出大事情。干小事情時，離不開仰望，仰望那些榜樣，不僅可以少走彎路，更會不斷地增添心智、勇氣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