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
海面上堆積著好看的云層,陽光從云縫里透出來,平鋪在海面上。海面閃閃發(fā)光。有的漁船作業(yè)完畢,正返回港口。海水一浪一浪拍打著防波堤,四五個孩子在防波堤上追逐打鬧,兩個男人站在那里釣魚。似乎一整個下午,他們都在那里釣魚,偶爾會抽根煙。我坐在半山的院子里喝酒。冰箱里裝滿了從超市小賣部買的德國黑啤。平時,我不大喜歡德國黑啤,濃重的麥芽味兒總讓人覺得那是外國人喝的東西。那天上午,從渡船上下來,在超市貨架前站了一會兒,我決定還是買德國黑啤。我們來度假,這和平時不一樣。一個下午,我喝了三罐。每次都進房間拿,陽光太猛烈了。即使在陰涼處,冰啤酒很快也熱了。院子里有一條小路,沿著小路走下去,通往一片小小的沙灘,沙灘上凌亂地堆著幾塊大大小小的石頭。沿路滿是低矮的灌木層,還有長著巨大葉片的植物,有點像芭蕉,我叫不出它的名字。身邊似乎總有松木的香味,和宋勵貞沐浴后散發(fā)出來的味道一樣。四周并沒有松樹,風(fēng)從遠處送過來的還有海腥味,和松木味兒夾雜在一起,讓人想睡過去。中午到達酒店,放下行李,我想睡一會兒,宋勵貞洗了臉,拿了一罐可樂坐在遮陽傘下。她不想睡覺。去游泳又太早,她還不餓。
有一段時間,宋勵貞坐在椅子上,像是睡著了。她戴著墨鏡,望著海面,整個身子凝在那里。我們很久沒有一起旅行了。上次旅行,還是我們認(rèn)識三個月后。像別的情侶一樣,此前,我們做完了該做的準(zhǔn)備。吃飯看電影,和朋友們一起唱歌喝酒到深夜,期待中發(fā)生的還沒有發(fā)生,我有點著急,總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或者有別的什么問題。宋勵貞租了一間小小的公寓,大約二十個平方。我也租了一間。我去過宋勵貞的公寓,那是在白天。到了晚飯時間,她邀請我一起外出晚餐。我想叫外賣,她說,還是算了,外賣有什么好吃的,總不如餐廳的新鮮。你不知道,有些外賣看著光鮮,其實不知道多惡心。我再堅持叫外賣,就像耍賴皮了,那更沒意思了。樓道燈亮得像是白天,讓我想念昏暗的樓道。就像大學(xué)剛畢業(yè)那兩年,我總是在黑漆漆的樓道里牽著女孩子的手。那段黑暗,像是通往幸福的秘密隧道。沒有方向,卻讓人堅信很快會站在明亮的陽光下。一出公寓,轉(zhuǎn)過一個拐角,便是電梯。公寓干凈、整潔,一塵不染,像宋勵貞上班穿的制服,每個細節(jié)都一絲不茍。我邀請過宋勵貞去我的公寓,她笑了笑。那次旅行像一個儀式。旅行回來,過了一個禮拜,宋勵貞讓我把租的公寓退掉。兩個行李箱,把我塞進了宋勵貞的生活。前幾天,宋勵貞突然問我,我們有多久沒有出門旅行了?如果不算上一次,我們從未一起出門旅行。宋勵貞說,這個周末,我們出去逛逛吧。我們選擇了附近的海島。兩天時間,我們?nèi)ゲ涣颂h的地方,只能在外面住上一晚。在這個不大的沿海城市,海域廣闊,據(jù)說有大大小小三百多個島嶼。島雖多,住人的少,有些島只有漁民偶爾??恳幌?,要不就是軍人駐扎在上面。游客常去的島嶼不過十來個,有兩個開發(fā)得過分了,島上全是酒店。從公寓到碼頭只有三十分鐘的車程,很快到了。碼頭上到處都是人,車子密密麻麻,泛黃的海水卷著泡沫涌上沙灘,我們要去的海島坐輪船需要兩個半小時,不遠也不算近,足夠讓海水清潔起來。那是一個很小的小島,只有漁民待在上面,大約是嫌遠,又覺得小,開發(fā)商還沒有進入。據(jù)去過的人講,那里有美麗的星空。退潮時,海邊的巖石上爬滿了海膽。在一起快兩年,宋勵貞和我說起過好幾次。因為忙,各種雜亂的事情,我們計劃了幾次,一直沒有成行。碰巧那個周末,我們兩個都閑著,宋勵貞說,再不出門轉(zhuǎn)轉(zhuǎn),我要悶死了。她查了船票,又訂了島上的住宿。正是旅游旺季,普通的民宿都訂完了,只剩下半山的別墅??戳丝磧r格,宋勵貞說,太貴了,一個晚上差不多要兩千。我們還是訂了。別墅帶著隱約的霉味兒,房間格局還不錯,茶幾上擺了兩盤水果,一盤葡萄,另一盤蓮霧。整棟別墅有六個房間,似乎只有我們這一個房間有人入住,也許別的客人還沒有來。到島上的船每天兩班,我們坐的是早班船。我們稍微收拾了一下,坐到了院子里。我喝了口啤酒對宋勵貞說,睡著了?宋勵貞扭過頭說,沒有。想什么呢?也沒想什么,發(fā)發(fā)呆。宋勵貞摘下墨鏡,理了理頭發(fā)說,水真藍。遠離了海岸,這里的海水藍得一望無際。
等到天快黑了,宋勵貞喝完了可樂,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在院子里走了兩圈說,這整棟別墅會不會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朝里面看了一眼說,估計沒人來了,晚班船都到了。宋勵貞說,我好像很久沒有出來度假了。我說,快兩年了。宋勵貞說,這么坐一個下午真好。我說,你想什么了,好像有心事。宋勵貞說,什么都沒想,看著海水像睡著了一樣。宋勵貞看了看茶幾上的空罐子說,你倒挺有興致的,一個人也能喝幾罐。我捏了捏罐身說,如果不是一會兒就曬熱了,冰箱里怕是又得添啤酒了。宋勵貞雙手叉在腰上扭了扭說,我有點餓了。我們沿著進來的路下山,這是一條相對寬闊的大路,車能開上來。從入住的別墅到海邊的攤檔,步行的話也只要十幾分鐘,海島太小了。下山的路旁種了高大的棕櫚樹,路燈高瘦,發(fā)出螢火蟲似的光,樹上枝葉的影子落在地上,細碎地?fù)u動。宋勵貞挽著我的胳膊,風(fēng)吹過來,宋勵貞往我懷里靠了靠,像是冷。沿路多是五六層的樓房,磚混結(jié)構(gòu),建得粗糙笨拙,沒有任何設(shè)計感可言。有的外墻畫了涂鴉,多半都是時尚的卡通形象,戴著墨鏡的傻小子沖我們伸出中指,咧著大嘴,滿是方塊狀的牙齒。以前這兒是個漁村,這幾年來旅行的人多了,島上的漁民紛紛蓋起了房子,一層自己住,其他的一到旺季租給外來的游客。中午過來時,我們還看到地上鋪著一餅餅紫菜,漁民戴著帽子,臉上留著海風(fēng)和陽光洗刷過的紅黑。經(jīng)過一個小小的運動場,再轉(zhuǎn)一個彎,迎面一排大排檔,人聲鼎沸。每張桌子前面都坐滿了人,正是用餐的高峰期。一群群青年的男女,他們在喝酒,大聲地說話,桌子上擺滿了各色海鮮。還有中年的男人,帶著老人孩子,其樂融融的樣子。宋勵貞說,我們找個安靜點的吧。沿著食街走了兩個來回,宋勵貞放棄了努力,她說,隨便找家看上去干凈些的好了。我們找了街頭的那家,離海灘最遠,人相對少一些。老板娘干干凈凈的,攤子不大,零零散散的擺了十幾張桌子。由于是在街頭,空間寬闊些,桌子之間疏疏朗朗,不像前面的一張桌子擠著另一張,食客后背貼著后背,連走動都困難。我說,就這兒吧。宋勵貞看了看四周說,就這兒吧,挺好的。找到位置坐下,老板娘笑瞇瞇地走過來問,兩個人?我點了點頭。老板娘說,來度假的吧?我說,談不上,過個周末。老板娘說,你們兩個人,有三個菜夠了,想吃點什么?我看了看宋勵貞,宋勵貞說,你去點吧。隨老板娘去了門口的海鮮池,魚蝦蟹在里面輕松愉快地游動。我點了個姜蔥炒蟹,這個季節(jié)的蟹膏肥肉滿,宋勵貞喜歡吃蟹。我問老板娘,有什么好推薦的?老板娘說,你們兩個人真不好點菜,蒸一個扇貝吧,不占分量。我說,好。老板娘又說,下午剛送來條鯊魚,要不要試試?我愣了一下,鯊魚?老板娘笑了起來,小小條的,不大。說完,指著水池說,就那條。我走過去,鯊魚在水池里游動,大概只有兩尺左右,它游泳的姿態(tài)優(yōu)雅動人,看上去非常溫順。我笑了起來說,我們就兩個人。老板娘說,不用整條,做例牌就好了。想了想,我說,好的,那就來份鯊魚?;氐阶唬蝿钬懻谕媸謾C,見我回來,放下手機問,點了什么?我說,姜蔥炒蟹,還有扇貝粉絲。宋勵貞說,挺好的。宋勵貞咬了下嘴唇,理了理頭發(fā),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她腰身和大腿的線條柔和流暢。她有著迷人的腰身和小腹。我問宋勵貞,你吃過鯊魚肉嗎?宋勵貞說,什么?我說,鯊魚肉。宋勵貞說,沒有。我說,我也沒有。宋勵貞說,要不要來份試試?我說,挺想的,就怕沒有。宋勵貞笑了起來,如果來條鯨魚就更好了。我們叫了四瓶啤酒,冰涼涼的珠江純生。我們一起碰了一下杯。天色晚了,即使島上滿是燈光,頭頂?shù)男强找廊粻N爛起來,密密麻麻的,做夢一般。來之前,我們在網(wǎng)上看過島上的星空,銀河薄霧一樣飄過,像是帶著寒意。每次想到銀河,我總是覺得冷,沒什么原因,也許是因為一個故事。宋勵貞說,她想在那樣的星空下,躺在沙灘上睡一晚。
菜上了桌,宋勵貞倒了杯酒。這兩年,她喝得少,除開和朋友們一起,她很少舉杯。即使舉杯也不過是一杯啤酒或者一杯紅酒,從頭擺到尾。偶爾,我在家里喝酒,她總是拿檸檬水陪我。那也很好,是不是?至少不是一個人在喝,我喜歡碰杯清脆的響聲。如果我們結(jié)婚,她想早點要個孩子。我們認(rèn)識之前,宋勵貞做銷售,那些年她喝酒喝壞了,現(xiàn)在還動不動胃痛。我見過她胃痛的樣子,真是可憐,手掌緊緊地壓在胸口,整張臉都扭曲了,吃什么吐什么,喝水都吐。她躺在床上,臉色慘白,身體縮得像一只蝦米。宋勵貞說,再做幾年銷售,她怕是會死掉。我認(rèn)識她那會兒,她轉(zhuǎn)做管理不久,負(fù)責(zé)公司的人事。收入只有做銷售的一半,宋勵貞說,賺錢固然重要,命更要緊。有錢沒命花,那才是真的悲劇了?;叵肫鹨郧白鲣N售的經(jīng)歷,宋勵貞總是感慨,賺點錢太不容易了,那是拿身體在拼,窮人家出身的孩子,也沒什么辦法,只能靠自己。她夾了一塊蟹,咬了一口放下筷子說,到底還是島上的蟹新鮮,在家里買的蟹,雖然也是活的,總覺得欠一口味道。喝完一瓶啤酒,宋勵貞的臉紅了。她一喝酒臉就紅,擦過腮紅的那種紅。和我不一樣,醬紫色的棗似的。她說,好久沒喝這么多了。我又給宋勵貞開了一瓶說,難得出來,喝點,沒事的。說完,給宋勵貞倒上說,我們很久沒一起喝酒了。宋勵貞說,這才兩年,搞得像老夫老妻似的。我笑了笑,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臉,捏了捏她的下巴。宋勵貞扭了下頭,擺開我的手說,你規(guī)矩點兒,外面呢。她把杯子舉到嘴邊,喝了一口,指著盤子問,這是什么魚?鯊魚。宋勵貞笑了起來,真是鯊魚了?我說,我知道你不信。我朝老板娘招了招手說,老板娘,再拿兩瓶啤酒。等老板娘走過來,我指著盤子對老板娘說,老板娘,這是什么魚?老板娘笑了起來,剛剛才點的,這就忘記了?我看著宋勵貞說,她不信。老板娘又笑了,海邊什么魚沒有,這些年鯊魚倒真是少見些,捕到的也是小的。等老板娘走了,宋勵貞說,還真是鯊魚。她又夾了一塊,咬了一口說,也沒什么特別的。我說,很小的鯊魚,看上去和市場上賣的馬鮫差不多大。喝完六瓶啤酒,宋勵貞放下杯子說,不喝了,撐得很。
海灘上人影密密麻麻,不遠的草地上搭滿了帳篷。我們在海邊逛了一會兒,宋勵貞說,去別的地方逛逛吧,這兒人太多了。海面上還有漁船,燈光時不時掃過海面。繞過海灘,沿著盤山的小路,零零星星有人在散步,海邊的礁石上坐著一對對模糊的黑影。走了一會兒,四周靜了下來,只剩下海風(fēng)的聲音。走過的人也少,幾不可見,似乎所有的人都在海灘上,或者食街上。燈光看起來有點遠。宋勵貞牽著我的手說,這會兒我有點戀愛的感覺了。我們都不年輕了,宋勵貞的眼角已經(jīng)有了細小的皺紋。每天早晨,她都要在梳妝臺前忙碌大半個小時。等她站起來,轉(zhuǎn)過身,我會看到一個青春美少女。她睫毛彎翹,眼睛大大的,嘴唇紅潤,乳房豐滿充滿活力。她的手光滑細潤,歲月似乎忘記了在上面留下痕跡。第一次見到宋勵貞,我簡直被她的手迷住了,手指修長柔和,指甲蓋上泛著健康的光澤。宋勵貞后來問過我,為什么會喜歡她。我說,我一看到那雙手,就知道該來的人來了。宋勵貞舉起手在眼前轉(zhuǎn)了一圈說,我以前想過要學(xué)鋼琴,我小學(xué)的音樂老師說我的手適當(dāng)彈鋼琴。說完,做了一個彈鋼琴的動作,我沒學(xué)過一天鋼琴,只在琴行碰過幾次琴鍵。叮咚,叮咚,叮叮咚咚。認(rèn)識我之前,宋勵貞談過幾次戀愛,三次還是五次,我不清楚,也沒有問過,零碎聽她講過一些。作為一個二十六的姑娘,長得也還不錯,談過幾次戀愛再正常不過了。和宋勵貞的戀愛平淡得有些乏味,幾次來往,都是成年人了,要發(fā)生什么事兒心知肚明。上次旅行之前,她拒絕和我上床,雖然我一次次流露出想和她上床的意思。她懂,她知道,但她拒絕。我想我們需要一次旅行。國慶長假,我約她一起去四川。如果她拒絕了,我想沒有必要再保留她的電話號碼了,也不用再約她。對愛情的那些想象,早被現(xiàn)實的大錘砸成了渣子,我們都是懂得進退的成年人。所幸,那次旅行非常愉快,沿途的風(fēng)景我忘得差不多了。我還記得第二天起床,宋勵貞躺在我旁邊,頭發(fā)蓬松地搭在脖子上,她的耳垂上有一顆閃亮的耳釘。她的小肚臍,她平緩結(jié)實的小腹,她身上隱秘的香味,都有著感人的氣息。坐在大巴上,她的頭頂著我的脖子,洗發(fā)水的香味一陣陣飄進我的鼻子。宋勵貞一路抓住我的手沒有松開,像是怕我隨時離開一樣。旅行回來,我們住到了一起。她當(dāng)著我的面換衣服、上廁所、洗澡。我買早餐、做飯。我們一起存錢。宋勵貞的床比我的柔軟舒服,被子干凈。床頭擺著兩只小小的小熊,還有一只每天早上六點半會發(fā)出鳥叫聲的鬧鐘。
從海邊回到半山的別墅,屋子里的燈亮著。我打開房間門,聽到樓下的房間傳來拉動桌椅的聲音。宋勵貞洗了個澡,吹干頭發(fā)對我說,我們?nèi)ピ鹤永镒鴷喊?。冰箱里還有啤酒,我拿了兩罐。在院子里坐下,宋勵貞把椅子搬到我旁邊,手搭在我的腿上。她問我,你還有煙嗎?我拿出煙盒,抽了一根給宋勵貞點上,我還不知道你抽煙。宋勵貞吐了口煙說,很久沒抽了,好幾年了。我開了罐啤酒問,你還喝嗎?宋勵貞說,不喝了。她望著海面,月亮升起來了,不大,彎彎的一勾,星星更多了。宋勵貞說,來廣東幾年,還是第一次在島上過夜。我喝了口酒說,那也挺好。宋勵貞彈了彈煙灰說,喝完兩罐別喝了,你都喝了一天了。我捏了捏宋勵貞的手說,沒事。宋勵貞說,回去你也把酒戒了,我問過醫(yī)生,說是最好提前一年半準(zhǔn)備。我喝了口酒。在院子里聊了會兒天,別墅里面走出一個男孩,他走到我面前,試探著看了一眼問,你也住在這里?我點了點頭。他不自在地點了根煙說,我也住這兒,102的。我說,下午沒看到你,還以為就我們兩個人住呢。男孩說,我們來得晚,我們到的時候,你們已經(jīng)出去了。男孩看上去最多二十三四歲,他還染著金黃色的頭發(fā),鼻子上打了鼻環(huán)。猶豫了一會兒,男孩看著我和宋勵貞說,我能求您個事兒嗎?我望了宋勵貞一眼說,怎么了?男孩頭低了下來說,你們能和我一起去KTV嗎?我愣了一下,宋勵貞也有點意外。她說,謝謝,不過,真的太晚了。男孩說,我知道這個請求有些唐突,真的,我實在找不到人,要不也不好意思麻煩你。宋勵貞說,倒不是麻煩,只是挺意外的。男孩回頭看了看房間說,還有我女朋友。宋勵貞笑了起來,你們兩個去不是挺好的。男孩抽了口煙說,她和我吵架了,哄了她半天,實在想不到什么辦法,麻煩你們幫個忙。宋勵貞說,哦,這樣。男孩說,這是我們最后一次一起旅行了。
宋勵貞從別墅出來時,身后跟著一個漂亮女孩。看上去最多二十出頭,臉上干干凈凈的。剛才還哭過,眼睛有點腫。她應(yīng)該還在念書。見她們出來,我和男孩都松了口氣。山路更暗了,宋勵貞和女孩走在前面,小聲地說著什么,手搭在女孩肩上,不時摸一下她的頭。男孩和我走在后面,什么話都沒有說。島上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家KTV,集中在食街背后的那條街上,白天門口擺滿各種用貝殼做成的小飾物,還有海螺殼和其他一些紀(jì)念品。到了晚上,后面的房子亮起了霓虹燈,變成一間間的KTV。正是旅游旺季,又是周末,我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間空房。一路上,女孩子都在擦眼淚。和宋勵貞比起來,她太年輕了。進了房間,男孩叫了兩打啤酒。開了一瓶遞到我面前說,謝謝,麻煩你了。我拿著杯子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宋勵貞。宋勵貞朝我拋了個眼色,我倒了一杯。女孩平靜了一些,她和宋勵貞靠在沙發(fā)上小聲地聊天。點了歌,我和男孩喝了幾杯酒。宋勵貞一手拿著麥,一手摟著女孩的肩膀。過了一會兒,女孩也唱了首歌。等她唱完,宋勵貞說,我們坐一起喝酒吧。女孩臉上有了笑容,和我們喝酒時,時不時瞟男孩一眼。喝完一打酒,我們換了位置,宋勵貞坐在我旁邊,女孩和男孩坐到了一起。宋勵貞臉上有了快活的表情,她舉起酒杯和我碰了下。我說,你少喝點兒。宋勵貞說,我想喝點兒。說完,又點了根煙。過了一會兒,宋勵貞湊到我耳邊說,那個男的是個傻逼。我說,怎么了?宋勵貞喝了杯酒說,回去和你講。又喝了一會兒,宋勵貞和女孩還唱了幾首歌。我摟著宋勵貞,吻她的額頭,宋勵貞的手摟住了我的腰。我想把宋勵貞的頭托起來,親她的嘴唇,像第一次親她一樣,甚至更加熱烈。我的手壓在宋勵貞的腰上,像是想把她擠壓進我的身體。就在這時,女孩子突然尖叫起來,滾,滾,你滾。我松開抱著宋勵貞的手,正想看看發(fā)生了什么。宋勵貞拉起我的手說,我們走吧。我說,走?宋勵貞說,不走你還想干什么?
外面的空氣涼爽清新,街上的人少了,四周明明暗暗的一團。宋勵貞把頭發(fā)拉到鼻子前聞了聞?wù)f,今天的頭白洗了。她的眼神明亮,充滿愉悅,我們?nèi)ズ┌伞R呀?jīng)是午夜了,海灘上只有寥寥幾個人,和傍晚的喧鬧相比,只剩下海水洗刷沙灘的聲音。草地上的帳篷里,偶爾還有一點點的閃光,他們的竊竊私語被海風(fēng)吹到了另一邊。宋勵貞在沙灘上躺了下來,望著漫天的星空說,真像在做夢。她往我懷里靠了靠,貼著我說,抱我。摸了摸我的臉、脖子,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我把手蓋在宋勵貞的手上,又聞到了松木的香味。海風(fēng)漸漸涼了,宋勵貞像是睡了一覺。過了一會兒,宋勵貞說,我們回房間吧?;氐桨肷絼e墅,里面的燈黑著。進了房間,宋勵貞又洗了個澡。等我洗完澡出來,宋勵貞關(guān)了房間大燈,把床頭燈開到微亮。喝了一天酒,我一點也不覺得累。宋勵貞換了睡衣,躲在被單里。我靠著宋勵貞躺下,摸了摸她的手,拿起她的手指咬了一口。宋勵貞挪了挪身體,她的身體溫?zé)?,散發(fā)著松木的香味。我舔了舔她的耳垂,一只手握住了她的乳房。宋勵貞說,想嗎?我說,特別想。宋勵貞抱住我說,我也特別想,像是第一次戀愛。門外傳來開門的聲音,我的動作停了下來。宋勵貞說,別管。關(guān)門的聲音。女孩子的哭聲。我說,要不要出去看看?宋勵貞說,別管。女孩子尖叫著,滾,你滾。宋勵貞緊緊地抱住我,身體顫栗起來。外面的聲音慢慢安靜下來。四周一片寂靜,連海浪的聲音也聽不到了。關(guān)了燈,宋勵貞說,我有點羨慕他們。誰呢?宋勵貞說,到底還是年輕,可以那么任性。我說,也挺好。宋勵貞抱了抱我說,我們也挺好。我拍了拍宋勵貞的肩膀說,睡吧,天都快亮了。
等宋勵貞睡著了,我披衣起床。從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坐在院子里。此時的海面,月光一片,波濤涌起而又平靜。我想著睡在房間里的宋勵貞,看著不遠處的防波堤,它從岸邊延伸到海里,像一個孤零零的怪獸。在月光下,只有它是真正孤獨的,所有的喧囂已經(jīng)散去,海水拍打著它,像一個不甘離去的女人。在島上,連蟲鳴都是含蓄的,不成片的一兩聲。在遙遠的海里,只有鯊魚還在游動,即使在睡眠中,它依然擺動身體,以免沉到黑暗的海底。我親愛的宋勵貞,她躺在床上,也許正在做夢,聽到塞壬的歌聲。102的男孩女孩大概也睡著了,他們房間的燈滅了。這也許是他們一生最難以忘懷的旅行。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也去過一個海島,和他們類似的旅行。那晚的星光和今晚的星光一樣燦爛,我內(nèi)心裝滿整個悲傷的大海。102房間的女孩,很多年前我認(rèn)識,我就是那個你要他滾開的男孩。宋勵貞,那時,你就是102房間的女孩,只是那個男孩不是我。這么多年過去了,只有大海如故。喝完啤酒,我回到房間。宋勵貞睡得正好,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我聽過那些鼾聲,它們是最迷人的小夜曲,讓我覺得安全。我躺下來,抱住宋勵貞,把頭貼在她的背上,她身上松木的味道真好聞。睡夢中的宋勵貞轉(zhuǎn)了個身,把手搭在我的脖子上,她的乳房貼在我的臉上,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安眠藥。
早上起來,陽光照在地上,窗子打開了,淺白色的棉質(zhì)窗簾垂下來,留下一條條煙灰色的陰影??諝馔噶?,看不見一顆飛舞的灰塵,風(fēng)略帶著海腥味灌進我的鼻腔。床頭的茶幾上葡萄還剩下半串,一兩顆細小的躺在旁邊,碩大的黑珍珠一般。我摘了兩顆塞進嘴里,黏稠的甜中帶著一點酒氣。床邊空著,宋勵貞起床了,正坐在院子里看著大海。和昨天不一樣,她眼神里充滿新鮮的力量,比我見過她最美的一天還要美麗。見我出來,宋勵貞笑著問,醒了?我說,還有點困。宋勵貞說,你昨晚沒有睡好,一直翻身。我看了看里面,他們走了?宋勵貞說,早上走了,我聽到了。我揉了揉眼睛說,那挺好。宋勵貞說,是挺好,都是記憶。在院子里坐了一會兒,我提議去吃早餐,有點餓了。宋勵貞說,我也有點餓了。走在下山的路上,宋勵貞說,要不我們再住一晚吧,我還不想回去。我說,隨便你想住多久,反正我也不走。等我們在早餐店坐下,宋勵貞望著我說,昨晚我夢到了鯊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