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
又一通電話,無非勸他該上場跑跑了,否則生銹了,老了,再也跑不動了。他說他會來的。掛上電話又像上次、上上次一樣決定待家里,哪也不去??梢詭椭K麗拖拖地洗洗碗,還能帶上三歲兒子出一趟遠門,給他買一輛電動玩具車。周末一晃就過去了。眨眨眼就過去了。沒必要扎進海埂。沒必要滿場飛奔到頭來夜里膝蓋疼得睡不下去再遭那茬罪了。真沒必要。
他拎起花灑接滿水,轉(zhuǎn)身上了陽臺,沒聽清蘇麗在廚房里大聲說了什么。
“哪樣?”
“問你鹵面還是米線?哪樣帽子?沒肉了,我?guī)鹤映鋈ベI。”
“哦,哦,隨便。鹵面、米線,隨便。”
“沒有隨便。你不跑,那就我跑?!?/p>
“米線嘛。米線。鮮肉帽的。”
“好,粗的細的?”
“當然酸漿的粗米線?!?/p>
蘇麗牽著兒子小手出門了。出門之前兒子溜達過來捅捅他說:“你澆花嗎?”“是的,澆花?!彼?。兒子吐吐舌頭說:“你聽話啊,你要聽話,我們馬上回來?!?/p>
“嗯,聽話。我聽話?!?/p>
他笑了。
轉(zhuǎn)身看見角落里的藍殼塑料箱子。幾分鐘后,他小心翼翼打開它。
全在這里。躺著,一動不動。兩雙黑色阿迪獵鷹,兩雙白色耐克刺客、一雙低廉的灰色美津濃。只是躺著,帶著渾身皺紋和皮革氣味躺著,又皺又黑的細處像開裂了。最下面,他找到那雙紅色阿迪CORE。硬塑料鞋釘如楔子般直立,鞋面也有深深的紋路,像他的額頭。鞋帶也是紅的,散開著。兩只鞋像生病了一樣攤開,無精打采。鞋子冒出淡淡汗臭味、皮革味,當然,他還聞見絲絲縷縷的青草氣味。他倒退兩步,蛻掉拖鞋,將兩只球鞋套上腳。很舒服,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爽,硬得像鎧甲,又軟得像風。兩年前市體育館參加的最后一屆業(yè)余聯(lián)賽,就是這雙鞋,幫他進了十六個球。整整十六個!趕上傳奇射手穆勒啦。
手機又響了。
“來,還是不來,趕緊!”貴子很不耐煩。
他動心了。看見這雙鞋的第一眼就動心了,更不用說他已經(jīng)把它們穿上了。
“幾號場?”
“五號?!?/p>
“好,我來?!?/p>
開車去海埂大約三十公里,最少一小時。他提前兩個半小時。時間足夠了。從環(huán)城路上二環(huán)有些堵車,擋風玻璃火辣辣的。他有點著急。車里放著齊秦的老歌。他就喜歡齊秦,偶爾也聽張國榮、張學友。再新一點的,什么汪峰、李宇春都聽不慣了。崔健最棒。唐朝和魔巖三杰也很棒。白龍路口也堵,繞過花鳥市場,從新迎路口右轉(zhuǎn)進入鐵皮巷,往里五十米,過米線店、當鋪、服裝店、滇菜館,最深處有一家小診所,老木牌子的黑底白字已經(jīng)斑駁了,上面寫著“饒子龍骨科”。他下車,挑門簾進去,診所很小,也很暗,過一會才看清蹲在地上的饒子龍。他該六十了,虛胖,頭發(fā)花白,面皮黝黑,像個少數(shù)民族;穿白大褂,一手捧著漆黑的藥膏罐,一手拎一支小木棍子來回攪動。藥膏黏糊糊的,氣味刺鼻。他覺得這氣味很香,讓人想起一頭溫柔的、受了傷的母豹子。
“來啦?”
“嗯。忙???”
“早上忙,早上,排隊的干到鐵皮巷口?!?/p>
“下午沒人?哦,對,你下午只看三個?!?/p>
“你是第四個?!?/p>
他笑了。饒子龍也笑了,從地上起身,讓他坐下來。問他好了?他卷起褲腿。
“就是讓你看看,好沒好。”
他把膝蓋亮出來,它看起來好好的。髕骨支棱著,關(guān)節(jié)窩沒有腫大,沒有積水。饒子龍湊近了捏他膝蓋,上下錯動。他感到骨頭和肌肉之間像插進一把刀子。他輕輕叫了一聲。
“好沒好,你自己認不得?”
“我可是按時敷藥的?!?/p>
“不敷我的藥你早廢了?!?/p>
“行不行啊?!?/p>
“還行。疼?”
“有一點?!?/p>
“股四頭肌下面,還是韌帶?!?/p>
“我想整一場。今天我想整一場?!彼f,“我想得要命。”
“這把年紀了,莫踢了。換個運動嘛。游泳啊,慢跑啊。足球么,傷人。任何一個球星,牛逼到馬拉多納、齊達內(nèi),過三十還整個哪樣。你四十?四十五?”
“四十三?!?/p>
“就是嘛,四十三啦!當年,當年喀麥隆米拉大叔……也才三十九?!?/p>
“我想整一場。”他看著饒子龍。這些年來他敷了他多少藥膏啊,肩上手上背上膝蓋上。饒將罐子放下,在白大褂上擦擦手,看著他,很認真地看著他。
“整吧。跑慢點。莫急停急轉(zhuǎn)。記得我的話,回家要練股四頭肌,一天扎半小時馬步。記得?”
“記得呢?!彼f。
饒子龍又在他膝蓋上捏了捏。深深嘆口氣。他回頭發(fā)現(xiàn)墻上有一副小小的十字架。黑色的。上面沒有基督。
“來,你過來,我祈禱上帝保佑你。”饒子龍很認真地雙手合攏,口中念念有詞,然后睜開眼睛看著他,“去吧?!?/p>
他一動不動。
“做你喜歡做的事情。你是有福的?!?/p>
饒子龍向他伸出寬厚的手。他握了握。出門時懷疑自己的手也沾染了藥味。
“你是有福的,所以你會好的。”饒子龍說。“我老伴七天前走了。床上躺了五年。她也是有福的啊。”
“哦?!彼f。接著,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他想買他手里這罐藥膏。可終究什么也沒說。
“去吧。沒事。我沒事?!别堊育埿α耍拔叶剂涣?。我也是有福的。”
路過新聞路口,他想起當年就是在冷杉樹下的天堂鳥碟店買的崔健、唐朝。再過去就是阿迪達斯專賣店了。阿迪CORE就是在這里買的,一千四百八十塊,來來回回想了好久,最后一咬牙,買。他緩緩靠邊,停下。天堂鳥不再是天堂鳥,現(xiàn)在是一家按摩店,店面又大又亮,像灌了水銀。往右,數(shù)過去第五個店面,阿迪達斯也消失了,鋁合金大門關(guān)著,上面有一頁A4紙,不知道寫了什么。他也不想知道寫了什么。
都消失了。
身后突然響起喇叭聲,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老福特擋了一輛黑色奧迪,他揮揮手,趕緊發(fā)動,開走。奧迪追上來,超車時長長的鳴笛像要活剝了他。他看清楚了:戴墨鏡的小子,一頭長發(fā),緊身白T恤亮出微黑的前胸。小子沖他伸出中指,一腳油門向前飛馳而去。他張了張嘴,奇怪自己連起碼的憤怒也沒有。是的,毫無感覺。就像旁觀者。滾蛋,小狗日的。外面,天空像燒著的塑料一樣閃閃發(fā)亮,雪白的云頭山一般聳立。著名的海埂基地就在沒完沒了的高樓背后的最遠方,遠得好像你永遠也無法抵達了。
買下新鞋直奔海埂那天多興奮啊。每一雙新鞋都讓他興奮,但是這雙很不一樣,它包腳,前腳掌鞋釘偏高,耙地有力,跑起來飛快。前鋒的戰(zhàn)靴沒有比它更合適的了。從前的摯愛是F30,灰色,梅西代言,性價比超高,征戰(zhàn)三個賽季正式退役。后來的幾雙都不行,要么太硬要么太窄。直到這雙阿迪CORE,直到它妥妥帖帖上了腳,直到它幫他在七場聯(lián)賽里整整打進十六個。
多久沒碰它啦。
離開球只剩半小時了。從前,任何一場野球,他必定提前四十五分鐘到場。今天也許會遲到。老了?看來是老了,老到自己竟然已經(jīng)不再在意時間或在意了也毫無辦法。滇池路變化真大,一座新的高檔別墅小區(qū)就像大爆炸的遺跡;有的路段被拓寬,有的路段又忽然變窄,甚至有一段變得坑坑洼洼,碎石子砰砰敲打著老福特的底盤,灰塵漫上來,他關(guān)上車窗。也就缺席半年多吧,不到一年,還不到一年。他就快成為另一個人了,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你是有福的。他想起饒子龍的話。但是,不踢球的男人還有福嗎?
兄弟們就在場邊,貴子、小蔣、許立、段凡、本杰、小孫……已經(jīng)湊齊首發(fā)十一人。貴子說他胖了,他不太相信,說每天走路鍛煉啊,飲食也很注意,怎么就胖了?小孫說他是胖了,虛胖,臉很白,腿也鐵定白了。他換上行頭,發(fā)現(xiàn)大腿小腿果然很白,白得像剛退完毛的豬。
“跑哪去了?你快消失一年啦?!倍畏舱f。
“帶兒子,拖地掃地煮飯炒菜當牛做馬?!彼f。
“家庭婦男?”小孫說。
“是啊?!彼f。
“嫂子真好,”小孫說,“這年月,不讓你出門苦哈哈掙錢?!?/p>
“是啊,大半年啦,她一個人撐著。她一個人咬牙撐著?!?/p>
“該來就來。你不來,哪個進球?”許立說。
他沒吭聲。
貴子大聲說:“三個月了,我每星期一個電話。狗日的殺手李,你狗日的就是不答應?!?/p>
“你不想我們兄弟?”小蔣說。
“想,我想。但是——”
但是什么?他無法解釋。先是要命的膝傷,之后是歇戰(zhàn),再之后辭掉工作,之后就不再跑海埂了。
“沒找個活干?”小蔣說。
“沒有?!?/p>
“慢慢來?!?/p>
“慢慢來?!?/p>
“那個小雜種,鏟你那個,消失了。后來消失了。不來海埂了?!?/p>
他沒說話。
“夠狠的。操!”
過了很久,他說:“會找個活干的。不找不行。”
“人人都會有個活干?!?/p>
“就是?!?/p>
“傷好了?”
“差不多了?!?/p>
“新鞋?”小蔣盯著他的阿迪CORE。
“舊的,”他把鞋子穿上,非常包腳。他把鞋帶系得很緊,“上回進了十六個。”
“記得。有三場球你打瘋了,一場三個,兩場四個?!绷_坤說。
“還有兩個任意球。很漂亮的弧線,直接越過人墻。梅西、C羅也就這樣吧。”
“謝謝,兄弟。”
眼前出現(xiàn)兩年前的聯(lián)賽:過人,狂奔,推射,破網(wǎng)。任意球非??孔V,緊貼人墻竄進右上角。
他們起身慢跑,壓腿,折返跑。他忽然累了。很累。沒跑多遠就氣喘吁吁了。一種仿佛被人拖住捂住嘴巴鼻子的疲乏,就好像昨夜根本沒睡一樣,就像兄弟們都離他相當遠,無論怎么使勁都無法靠近他們,無法上場,無法帶球,甚至沒辦法調(diào)整呼吸。好在膝傷沒感覺,沒一點感覺。它好好的,還沒溜出來煩他。他轉(zhuǎn)身打量貴子和小蔣,打量其他兄弟。折返跑、沖刺依然有力。張勇帶球走向球門,讓彭翔選好位置,在禁區(qū)前沿大力施射。彭翔撲出三個。張勇哈哈大笑,說你今天可以啊,彭翔拍拍巴掌,上乘的耐克膠套聲音發(fā)悶。張勇終于打進一粒低平球,之后回身看著他。他走過去,張勇將球回撥,他迎球怒射,飛了,高射炮,直接轟到后面桉樹上,帶著樹葉噼里啪啦掉下來,就像泥石流一樣掉下來。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他知道自己進不了一個球。咬牙跑吧,盡可能扛過極限,盡可能為他們傳球,有機會再射門。這不難。他知道該做什么動作,知道如何吸引防守,也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起腳,但是沒用。小蔣兩次直線塞得多漂亮,他趕上去,但無法過掉任何一個后衛(wèi)。后衛(wèi)的動作多慢多業(yè)余啊,可就是過不掉。抓住空檔也很難射門,兩腳軟綿綿的,甚至沒法挪動。每跑一下肺部就傳來要命的嘶嘶聲就像什么東西張嘴咬他。眼前發(fā)黑,黑暈像一群亮晶晶的甲殼蟲繞來繞去。也許半小時都扛不住。也許二十分鐘,一刻鐘。四十五分鐘是不現(xiàn)實的,更不用說九十分鐘了。幸運的是膝蓋沒事。還沒事。從前,兩年前,哪場球不踢滿九十分鐘?十六個,整整十六個球啊。
張榮左路助攻,皮球在防守后衛(wèi)腿上折射后落他腳下。非常好的機會,也許再也沒有更好的機會了。他帶球突進,竟然擺脫了拖后中衛(wèi)起腳射門,皮球像鼻涕一樣乏力,被守門員穩(wěn)穩(wěn)抱住,對方起身之后挑釁地沖他撇了撇嘴。他后退著,一步步退出禁區(qū)。狗日的。狗日的。他暗罵。前面可真是一馬平川了,再也沒有多余防守了。那么大的球門敞開著離點球點非常近后衛(wèi)還沒拍馬殺到,可你偏偏回傳給了門將。太丟人啦。兩年前,哪有單刀不進的道理?他喘得厲害,肺部像快拉破的風箱。上半場踢一半就跑不動了,他彎腰,撐住膝蓋。沒有球傳過來。是的,很長時間沒接到球了,他們不再傳給他,無論橫傳還是直塞球,他們好像有了默契,故意讓他慢下來,或者在等他去對方后衛(wèi)身前站著,歇口氣,盡量歇口氣。是的,他連左右扯動的氣力也沒有了。兩年前他滿場飛奔,一個人就把對方后衛(wèi)殺得人仰馬翻。現(xiàn)在他明明知道該拉邊該接應,可明顯跑不動了。還好,膝蓋好好的,沒給他添亂。沒有折磨他,試探他。中前場失誤太多,因為缺乏他背身拿球或直面后衛(wèi)線的猛攻。壓力撂給中場。小蔣、段凡明顯有些吃力,只能一次次回傳、橫傳。段凡試著給他直塞,他接球后剛要轉(zhuǎn)身,對方后衛(wèi)立即把球斷了。段凡揮了揮手,小蔣也揮了揮手。小孫大喊:“哥哥,你丫沒吃飯吶!”
“吃了,兄弟。我吃過了。”
他想伸手讓場邊的貴子換下自己,但抬了抬手就又放下。此時張榮像瘋狗一樣纏住對方前鋒,王勝回收,段凡補位中路。每個人大汗淋漓,臉像揉皺的砂紙一樣又糙又亮。都上了年紀,都老了。沒關(guān)系。這有什么關(guān)系?他示意助攻的羅坤傳球,羅第一時間傳到腳下,力度再合適不過。他接球向禁區(qū)突進,對方5號大步追趕,在禁區(qū)前沿截住他,他想象自己左晃右突以漂亮的假動作閃開空檔準備射門。然后他停住了,暫時停住了。眼前一片空白。所有人都等著。再做動作已經(jīng)晚了,5號粗暴兇狠。他摔下去,就像倒塌的房子。和上次一樣。一模一樣。鞋子忽然變得夾腳,像是小了一號。兩側(cè)的皮狠狠摩擦腳弓,就像鉛筆刀削著一支鉛筆。膝蓋鉆心地疼。能聽見呲呲的聲音,像布被劃開,像胸膛被撕裂。還是喘不上氣。倒地時已經(jīng)聞到強烈的青草味泥土味水味汗味甚至血味。是的,血味。真正的血味。不信來昆明海埂基地聞聞看。就像成千上萬的人灑落的,也像是鮮血才把草皮澆灌得這么漂亮。它們滋潤著草,浸入地底和泥巴。然后他聽見他們上來圍住他,問他怎么樣了。他搖搖頭說:“沒事?!?/p>
“真沒事?”小蔣說。
“沒事?!彼f。
“還行?”貴子說。
“你換我?”他說,“行。我還行?!?/p>
起身后覺得膝蓋沒問題,骨頭好好的,還能跑。但跑了幾十米后,髕骨偏左位置像被斧頭劈了一下,接著又一下。他站住,解開鞋帶。好一點了。把腳解放出來就好多了,膝蓋似乎找到了可以托付的東西。然后他坐下來,就連貴子大聲喊他也沒聽見。比賽沒有中斷。沒有因為他坐下就中斷。貴子跑上場說:“嘿,兄弟,下來吧?!?/p>
“再跑五分鐘?!?/p>
“扯蛋。下來?!辟F子說。
“就五分鐘?!?/p>
“你下來?!?/p>
他穿好球襪,拽上鞋。
“阿迪新款?”
“舊鞋。兩年前……”
他說不下去了。不知道說這些有什么用。
“吹牛逼吧,那一大堆球是這雙鞋進的?”
“是?!?/p>
“舊鞋把你搞成這泡尿樣?”
“是啊?!?/p>
“我靠,你絕對搞錯了?!?/p>
“我自己的鞋還會錯?”
“我看,就是新的,沒踩過場?!?/p>
他沒回答。
“我靠,你他媽真老了,殺手李。著名的殺手李,連自己戰(zhàn)靴都認不出來了。”
“半年沒上場啦。”
“就是,你半年沒上場啦?!?/p>
“你不認得這雙阿迪?”
“我咋認得?”
他坐在場邊,膝蓋支棱著。它好好的。它肯定好好的。好了,回去敷上饒子龍藥膏,過三天就會好。會的。慢慢就好了。不疼了。過兩三個月再來吧?,F(xiàn)在貴子代他飛奔,一次次接球前進,還射了一次門,可惜打偏。他低頭看著這雙阿迪CORE。兩年前幫他摧城拔寨的伙計。袋鼠皮面料,很軟,鞋帶和扣眼之間有新新鮮鮮的草沫子。鞋子里有新新鮮鮮的汗味。不臭,一點也不臭。是他剛剛留下來的。鞋底也是紅色的,白色鞋釘根根直立,像尖溜溜的狼牙。
他收拾東西,踩著帆布鞋,一瘸一拐走出去。一個人走出去。兄弟們還在奔跑。小蔣、貴子沖他揮了揮手。海埂大門還很遠,還得穿過桉樹林蔭大道,穿過五塊優(yōu)秀的球場。那些奔跑的球隊,那些來回拼搶的小子,年輕得像嗷嗷叫的牲口。他找到老福特,上去,趿著帆布鞋的腳連開車也不太利索了。
返程似乎比去程遠得多。一個半小時才進入西城區(qū)。他在人民西路調(diào)頭,沿翠湖開往文林街。幾分鐘后,他認出西站那座彎腰駝背的立交橋,想起小時候每天去體校訓練都要乘1路車從它身上碾過。還好,它還靜靜趴在那里,年邁又孤單。駛?cè)霕蛳?,巨大的陰影像毯子一樣披下來,他感到絲絲涼意,橋底舉著紙牌想做家教的大學生沒有了,一只腳踩著欄桿等候雇主的小保姆也沒有了,只有一些擺攤小販:賣水果的、賣菜的、賣打火機和雨傘的。左轉(zhuǎn)出去,他開得很慢,轉(zhuǎn)向燈滴答滴答響著,立交橋漸漸拋在身后。前面一公里處就是西門驛站酒吧。就是那里。他是沖它來的。他的心怦怦跳。
在一二一大街和建設路十字路口,在一樹火紅的三角梅掩映下,從前的西門驛站直面夕陽,咖啡色大門半開著,門頭上的店名不見了,前廊的桌子椅子也不見了。過去,每到夜里就十分扎眼的霓虹燈也都不見了。
他靠邊停車,順窄窄的走過無數(shù)次的石階一瘸一拐走上前廊,來到前院。過去這里有碩大的白色遮陽傘,傘下站著穿得很少的賣啤酒的姑娘,每次他們來,都打七折?,F(xiàn)在,除了滿地落葉,除了一張梨木桌子、幾把白色椅子,院子里空蕩蕩的。
他走到木桌前坐下。他知道店里有人。
他大喊一聲:“喂!”
一個小伙子走出來:“有事嗎?”
“這里不是西門?”他說。
“是西門?!?/p>
“關(guān)門了?”
“差不多了。剛轉(zhuǎn)手。早就沒得生意了?!毙』镒哟┮患谏u心領T恤,懶洋洋的。
“不做了?”
“大半年了,生意不行。”
“還賣酒嗎?啤酒?”
“現(xiàn)在?”
“對?!?/p>
“我?guī)屠习灞P點呢。不賣酒?!?/p>
“還有酒嗎?”
小伙子回頭看了看:“還有兩箱哈啤,可能過期了。”
“來一瓶?!?/p>
“一瓶不賣。最少,半打?!毙』镒舆肿煨π?。
“好,那就來一打?!?/p>
“你開車了?”
“開了?!?/p>
“你真要喝酒嗎?”
“你就不用管了?!?/p>
他坐下來。小伙子折回酒吧。奇怪啊,蘇麗一個電話也沒打過。手機上沒有任何未接。她好像把他遺忘了。她不是帶著兒子出去買米線和肉末了?
他知道比賽結(jié)束了。他給他們打電話。一個一個打。
“貴子?來吧,我在西門?!?/p>
“小蔣,你叫上兄弟們,都過來,酒我叫好了。來吧?!?/p>
“張勇,來來來,一定要來,我在西門……”
但是每一個人都說來不了?;丶业幕丶?,看孩子的看孩子,飯局的飯局。總之,沒有一個人。
“那地方關(guān)門了,”貴子大聲說,“你認不得?早不去西門了。都不去了?!?/p>
“你們?nèi)ツ???/p>
“隨便,隨便去哪,只要有酒有肉。”
“那過來啊。過來。有酒啊。過去我們他媽的贏了球就——”
“西門關(guān)張了我靠。哪個還去西門?”
小蔣也說來不了,媳婦催了,要回丈母娘家。
“你最喜歡西門的蛋炒飯。你來,我請?!?/p>
“真來不了啊來不了。改天。”小蔣說,“你傷咋樣?”
“我沒事?!?/p>
“都說你那雙鞋就不是上回那雙,說著名的殺手李連十米沖刺都不行了?!?/p>
“嘿,兄弟,”他說,“來嘛,過來喝酒?!?/p>
“沒人去西門喝酒了,”小蔣說,“哥哥啊,西門早就完蛋了?!?/p>
他掛了電話。
現(xiàn)在,小伙子將半打哈啤端上來,酒瓶在夕陽下閃閃發(fā)亮,金色的啤酒幾乎是透明的,像融化的太陽本身。從這一頭,能看見酒瓶臟兮兮的,到處落滿灰塵。小伙子打開一瓶,接著是第二瓶,第三瓶。他制止了他,說夠了,足夠了,莫再開了。小伙子詫異地看他,說你確定?不開也要算錢的,退不了。他說:“好吧,那就都打開,都給我一瓶瓶打開。”
砰砰的開瓶聲不絕于耳。十二瓶哈啤冒著泡沫站在夕陽下。酒沫子順著瓶壁流下來,把梨木桌子打濕了。桌上有灰塵,酒淌過的地方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他抬手將一小溜酒水抹掉。啤酒的金色反光照在他臉上身上。他低下腦袋,讓酒瓶高過頭頂,這樣他就能待在它們金黃的陰影中了。他是有福的。金色影子閃爍朦朧,讓他想起兩年前十六個進球。不,其實最多想起其中三個,其他的全忘了。但他知道它們有的干凈利落,有的拖泥帶水,有的不可思議,有的簡簡單單。十六個,不多不少。他,惠恩足球隊著名的殺手李,隊中10號核心,一共進了十六個。連續(xù)三個賽季的最佳射手。
手機響起來,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回家了?”蘇麗說。
“馬上?!彼f。
“你跑哪啦?我肉醬做好了,米線也燙好了?!?/p>
“兒子呢?”
“剛睡。鬧一天了。”
“我馬上回來?!?/p>
“你到底在哪?”
“最多半小時。你讓我待一會兒,好嗎?”
“隨便?!?/p>
他掛了電話。啤酒就這么敞著,不再有沫子溢出來了。它們安安靜靜站在一起,像一排人墻肩并肩站在一起。夕陽暗下去。暖金漸漸變成鐵灰。小伙子出來過一趟,問他為什么不喝酒,又問他還需要什么?
“不要。什么也不要?!彼f,左膝越來越疼,像一頭獅子在咬他,“我會給你錢的。一分不少,都給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