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望”與“日食”：楊惲腰斬案探微

沈相輝

（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北京100871）

漢宣帝五鳳二年（前56）十二月，司馬遷外孫楊惲被腰斬，不僅妻子被徙酒泉郡，而且諸多好友也被牽連而免職。后世許多學(xué)者認(rèn)為此案冤情甚重，比如司馬光在《通鑒》中就說：“以孝宣之明，魏相、丙吉為丞相，于定國為廷尉，而趙、蓋、韓、楊之死皆不厭眾心，其為善政之累大矣！”[1]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十七).漢紀(jì)(十九)[M].中華書局,1956.(P878)可見楊惲一案不僅事關(guān)楊惲一人生死榮辱，還涉及到對漢宣帝、于定國等人的歷史評價問題。另外，司馬光認(rèn)為趙廣漢、蓋寬饒、韓延壽三案的性質(zhì)與楊惲案有相似之處，故考察楊惲案，或亦可為了解另外三案乃至漢代其他類似案件提供參考。

一、楊惲“怨望”之語考

楊惲《報會宗書》中記有其仰天拊缶而作的詩一首，馮惟訥《古詩紀(jì)》、沈德潛《古詩源》等皆命名為“拊缶歌”，其詞云：“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2]班固.漢書(卷六十六)[M].中華書局,1962.(P2896)后世對此詩的解讀，多認(rèn)為有政治諷刺之意，如顏師古引張晏曰：

山高而在陽，人君之象也。蕪穢不治，言朝廷之荒亂也。一頃百畝，以喻百官也。言豆者，貞實之物，當(dāng)在囷倉，零落在野，喻己見放棄也。萁曲而不直，言朝臣皆諂諛也[2](P2896)。

胡三省《資治通鑒注》、劉履《風(fēng)雅翼》等采納了張說。但《文選》李善注除引張說之外，又引臣瓚曰：

田彼南山，蕪穢不治，言于王朝而遇昏亂也。種一頃豆，落而為萁，雖盡忠効節(jié)，徒勞而無獲也[3]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四一)[M].中華書局,1997.582.“昏亂”原作“民亂”，此據(jù)《考異》改.。

五臣注《文選》又有小異：

向曰：“田，作也。南山，陽地而膏腴，以喻其君?！绷荚唬骸坝鞒y也?！便娫唬骸拜剑骨o也。言百官無才，若豆零落不實，空有莖而無益于時用也?！盵4]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四一)[M].中華書局,2012.(P774)

以南山為君主之象，諸家無異議。但豆與萁的象征對象，張晏認(rèn)為豆是楊惲自己，萁則象征朝堂中的阿諛之臣；臣瓚則認(rèn)為是象征自己無獲，張銑則認(rèn)為是象征朝堂諸臣無益于世。所說雖有異，但都認(rèn)為這首詩寓含了楊惲的政治諷刺之意，也就是《漢書》所說的“怨望”之言?！缎奂o(jì)》：“平通侯楊惲坐前為光祿勛有罪，免為庶人。不悔過，怨望，大逆不道，要斬。”[1]班固.漢書(卷八)[M].中華書局,1962.(P266)又據(jù)《楊惲傳》所說，當(dāng)時審判楊惲案時，“得所予會宗書，宣帝見而惡之”[2]班固.漢書(卷六十六)[M].中華書局,1962.(P1898)，于是“廷尉當(dāng)惲大逆無道，要斬”[2](P1898)。這里明確提到廷尉案驗時得到了楊惲的《報孫會宗書》，而“惡之”二字，表明此書引起了宣帝的大怒。據(jù)此推測，《宣帝紀(jì)》中所說“怨望”之語，當(dāng)出自《報孫會宗書》。而據(jù)諸家對《拊缶歌》的解釋，似乎“怨望”之言主要是指此歌。而“怨望”又為《宣帝紀(jì)》所列楊惲罪名之一，故后世遂有學(xué)者認(rèn)為《拊缶歌》乃楊惲被殺的直接原因之一。宋人胡寅就說：“楊惲之死以兩言，曰‘南山蕪穢’‘縣官不足為盡力’，如此而已?！盵3]胡寅.致堂讀史管見(卷二)[M].宋嘉定十一年刻本.“南山蕪穢”一語即出自《拊缶歌》，“縣官不足為盡力”也見于《報孫會宗書》。蓋胡寅也認(rèn)為《拊缶歌》確為“怨望”之語，寓含政治諷刺的意味。又宋人黃仲元《學(xué)稼軒記》有云“不倡書中有粟之高談，則出豆落為箕之怨語”[4]黃仲元.四如集(卷一)[M].《四部叢刊》三編景明嘉靖刻本.，明人曹安則亦說“當(dāng)時以此詩為誹謗得罪，以予度之，怨也”[5]曹安.讕言長語(卷上)[M].民國景明寶顏堂秘籍本.，顯然皆是將《拊缶歌》看成是“怨望”之言。但也有很多學(xué)者不贊同張晏等人的解釋，認(rèn)為《拊缶歌》并非“怨望”之語。宋人洪邁云：

楊惲之《報孫會宗書》，初無甚怨怒之語，其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睆堦提屢詾檠猿⒒膩y，百官諂諛?？芍^穿鑿。而廷尉當(dāng)以大逆無道，刑及妻子。予熟味其詞，獨有所謂“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蓋宣帝惡其君喪送終之喻耳[6]洪邁撰.孔凡禮點校.容齋四筆(卷十三)[M].中華書局,2005.(P791)。

洪邁不贊同張晏對《拊缶歌》的解釋，故斥其為穿鑿。相反，洪邁認(rèn)為《拊缶歌》“初無甚怨怒之語”，即認(rèn)為所謂“怨望”之語應(yīng)非此歌。洪邁雖沒有進一步解釋《拊缶歌》，但卻指出他認(rèn)為的“怨望”之語，即《報孫會宗書》中“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一句，認(rèn)為這句話犯了宣帝對死亡的忌諱。明人陳絳也曾表達(dá)過類似的意見，其云：

楊惲《貽孫會宗書》云：“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北緪猎庾l失侯，家居與朋舊書?往來，道其平生。亡故斥及君父至深，言不諱事，且曰有時而既，則景流跡熄，恩義且斬絶焉。雖亦死生常理，無足恠。然此言豈岀于臣子之口？帝積前疑，又本亡上，事頗咀呪，故帝以怨望致之死誠過，然語言犯上，惲亦自有以取之也。若惲詩云：“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箕?！鄙w自況其功名迄無建立，故取樂旦夕，更復(fù)何意。而讀史者求其說不得，乃曲為箋解，謂其詞?別有風(fēng)刺。此雖當(dāng)時漢廷深文不及此也。無惑乎后世詩獄之紛紛矣[7]陳絳.金罍子(上篇卷十)[M].明萬歷三十四年陳昱刻本.。

與洪邁之說類似，陳氏也認(rèn)為真正犯了宣帝忌諱的是楊惲所說“君父至尊親”數(shù)語，而非《拊缶歌》。陳氏所說“曲為箋解”，當(dāng)即洪邁斥責(zé)的張晏等人之說。洪、陳二氏之說或許影響到了周壽昌，故王先謙《漢書補注》引周壽昌曰：“張晏詳作詩注，文致周內(nèi)，顏注取之。竊意宣帝惡者，書中君父送終數(shù)語。葢先時戴長樂告惲罪，有昭帝崩。今復(fù)如此。又‘上行不至河?xùn)|’等語，觀此書更實其言矣。不系此詩?！盵8]王先謙.漢書補注·楊惲傳第三十六[M].清光緒刻本.周氏據(jù)《漢書》“上行不至河?xùn)|”數(shù)語，認(rèn)為《報孫會宗書》中真正讓宣帝“惡之”的話正是洪邁所指出的“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一句，而《拊缶歌》則不在“怨望”之內(nèi)。王先謙引周說而未作補充，則他也應(yīng)該贊同周說。清代另一著名學(xué)者李慈銘也持相同意見，他說：“惲觸宣帝之怒，蓋以此三語，為非所宜言也，故廷尉當(dāng)以大逆無道。”[1]李慈銘.越縵堂讀史札記.漢書札記卷六[M].民國刻本.又喬松年亦云：“楊惲報孫會宗，雖有怨意，而無怨詞，何至腰斬？殆別有讒之者，非關(guān)此書。若就書求之，惟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此語觸諱?！盵2]喬松年.蘿藦?fù)ぴ?卷三)[M].清同治刻本.可知李、喬二家亦認(rèn)為真正觸犯宣帝忌諱的，乃“君父至尊親”數(shù)語。

那么，《報孫會宗書》中究竟是哪幾句話讓宣帝“惡之”，且使楊惲獲“怨望”之罪呢？據(jù)前文的梳理，可知一說認(rèn)為主要是《拊缶歌》，主張者有張晏、顏師古、李善、五臣、胡三省、胡寅、曹安等；一說則認(rèn)為主要是“君父至尊親”數(shù)語，主張者有洪邁、陳絳、周壽昌、王先謙、李慈銘、喬松年等。筆者認(rèn)為，《拊缶歌》與“君父至尊親”數(shù)語皆觸宣帝忌諱，同為楊惲獲罪之語。茲辯證如下。

洪邁等人認(rèn)為張晏對《拊缶歌》的解釋是“穿鑿”“曲為箋解”，其實不對。

首先，以“南山”比喻君主，《詩經(jīng)》中屢見不鮮?！洱R風(fēng)·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綏綏”一句，毛傳云：“國君尊嚴(yán)如南山崔崔然，雄狐相隨綏綏然?！盵3]阮元刻.毛詩正義(卷五)[M].中華書局,2009.(P745)孔疏云：“毛以為南山雄狐各自為喻，言南山高大崔崔然，以喻國君之位尊高如山也?！盵3](P745)《曹風(fēng)·侯人》“薈兮蔚兮，南山朝隮”一句，鄭箋云：“薈蔚之小云朝升于南山，不能為大雨。以喻小人雖見任于君，終不能成其德教?！盵4]阮元刻.毛詩正義(卷七)[M].中華書局,2009.(P820)此乃以南山比喻曹共公。又《小雅·南山有臺》中“南山有臺，北山有萊”一句，鄭箋云：“喻人君有賢臣，以自尊顯。”[5]阮元刻.毛詩正義(卷十)[M].中華書局,2009.(P897)凡此諸例，足以說明張晏等以“南山”為人君之象于古有據(jù)。

其次，以土地蕪穢比喻朝政時局，在邏輯上完全說得通。農(nóng)業(yè)社會里，土地得到充分利用，是國家重視農(nóng)桑的表現(xiàn)。而田地荒蕪，往往會被視為政治昏亂的體現(xiàn)，如《國語·周語》中就以“民力雕盡，田疇荒蕪”[6]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M].中華書局,2002.(P107)等為災(zāi)。陶淵明詩：“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贝思从媚仙椒N豆之事發(fā)表對時局的看法，其中的“荒穢”，與楊惲所說之“蕪穢不治”有異曲同工之處。

再次，以豆與萁喻人，亦較常見。最為著名者為曹植的《七步詩》，以豆與萁來比喻自己和文帝曹丕，此可不贅述。陶淵明、曹植雖在楊惲之后，但去漢未遠(yuǎn)，故亦可以表明張晏等對《拊缶歌》的解釋并非穿鑿附會，而《詩經(jīng)》中的例子，更足以表明張晏等的解釋于古有征。因此，楊惲在《拊缶歌》諷刺了朝廷是可以坐實的，故《宣帝記》中所說“怨望”之語應(yīng)包含此歌。

另一方面，“君父至尊親”數(shù)語也應(yīng)該是犯了宣帝的忌諱。這句話全文為：“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師古注：“父至親，君至尊?！庇謴堦淘唬骸皢什贿^三年，臣見放逐，降居三月，復(fù)初。”可知楊惲的重點在于“有時而既”，他抱怨的是自己被免為庶人已經(jīng)三年，宣帝卻還不恢復(fù)他的爵位。但當(dāng)宣帝看到這句話的時候，關(guān)注點可能主要是“君父”和“送其終”這些字眼，乍一看上去很容易讓人想到這是詛咒。至于周壽昌等所提到的“上行不至河?xùn)|”一事，亦見《漢書·楊惲傳》。楊惲曾對宣帝寵信長樂說：“正月以來，天陰不雨，此《春秋》所記，夏侯君所言。行必不至河?xùn)|矣?！毕暮顒僭G昌邑王曰：“天久陰不雨，臣下必有謀上者?！睏類琳f“行必不至河?xùn)|”，其實就是說君主遇難。而周壽昌所說“昭帝崩”一事，《楊惲傳》：“高昌侯車奔入北掖門，惲語富平侯張延壽曰：‘聞前曾有奔車抵殿門，門關(guān)折，馬死，而昭帝崩。今復(fù)如此，天時，非人力也?！睏類琳J(rèn)為昭帝時有車抵殿門一事，而昭帝崩；而宣帝時又出現(xiàn)同樣情況，所以他覺得宣帝也馬上要駕崩了。以上二事，都被長樂作為楊惲“以主上為戲語，尤悖逆絕理”的證據(jù)而呈報給了宣帝。宣帝雖“不忍加誅”，免楊惲為庶人。但這恐怕并非是宣帝對楊惲不忍，而應(yīng)是宣帝對他的“相知”長樂的不忍。因為楊惲與長樂互相告發(fā)，兩人罪行相當(dāng)，如果殺楊惲而不殺長樂，難免留人口舌。宣帝很念舊情，沒有殺長樂，自然也不好殺楊惲。故楊惲雖因長樂的告發(fā)而得罪，卻也是因長樂而沒有被殺。而楊惲被免為庶人一事，說明宣帝對楊惲的言行是很生氣的，只是為了保住長樂而不得已饒了楊惲。當(dāng)三年之后宣帝在《報孫會宗書》中再次看到楊惲的類似言論，自然勾起舊日的怒火。故“君父至尊親”數(shù)語雖是楊惲在抱怨宣帝沒有重新啟用自己，但宣帝眼里看到的卻是在詛咒自己早日駕崩。龍顏大怒，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基于以上的考察，可知《報孫會宗書》確實是一份“怨書”，而其中的《拊缶歌》及“君父至尊親”尤其犯了宣帝的忌諱。楊惲之所以被判“怨望”之罪，這些言論就是主要的呈堂證供。

二、“日食之咎”與《春秋》災(zāi)異

盡管古代學(xué)者對楊惲“怨望”之語具體內(nèi)容的理解存在分歧，但基本都認(rèn)為楊惲是因言語而得罪被殺。除上文所引諸學(xué)者之外，以判案公平著稱的包拯也曾說：“昔漢宣帝時，楊惲但以怨刺之言尚坐棄市?！盵1]包拯.彈李淑.包孝肅奏議(卷六)[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翻閱文獻，前人對于楊惲被殺，基本都報以類似之同情。因為這個緣故，殺楊惲的漢宣帝，以及負(fù)責(zé)此案的于定國等人都受到了很多學(xué)者的批評。比如宋人胡寅就說：

人君行事不當(dāng)于人心，天下得以議之，豈有戮一夫鉗一喙而能沮弭者，以兩言狂易而殺廉潔剛直之士，若刈草菅，曾無顧惜之意。宣帝于是乎失君道矣。方是時，執(zhí)天下之平民自以為不冤者，于定國也。趙、蓋、韓、楊之死，定國以為當(dāng)乎？不當(dāng)乎？以為當(dāng)，則此四臣者，皆良臣也。后世評者，謂其罪皆應(yīng)司寇之議。雖有死罪，尚不可殺也。以為不當(dāng)，則定國嘗奏惲為妖惡言，大逆不道，則廣漢、寬饒、延壽之戮，亦必經(jīng)廷尉之當(dāng)矣。然則四臣死非其罪，不特宣帝之過，丞相、御史、執(zhí)金吾皆與有責(zé)，而廷尉則責(zé)之尤者也。事雖陳跡，千有余歳。然是非出于人心，猶目前耳[2]胡寅.致堂讀史管見(卷二)[M].宋嘉定十一年刻本.。

漢宣帝在歷史上主要是一個明君的形象，班固的贊語中甚至專門指出宣帝是一個賞罰分明的人，其云：“孝宣之治，信賞必罰，綜核名實，政事文學(xué)法理之士咸精其能，至于技巧工匠器械，自元、成間鮮能及之，亦足以知吏稱其職，民安其業(yè)也?！盵3]班固.漢書(卷八)[M].中華書局,1962.(P275)但是，宣帝因“怨望”之言就殺了楊惲等人，似乎很難被視為“信賞必罰，綜核名實”。而負(fù)責(zé)楊惲案的廷尉于定國，史載：“決疑平法，務(wù)在哀鰥寡，罪疑從輕，加審愼之心。朝廷稱之曰：‘張釋之為廷尉，天下無冤民；于定國為廷尉，民自以不冤。’”[4]班固.漢書(卷七十一)[M].中華書局,1962.(P3043)如果于定國判楊惲腰斬的主要罪行是“怨望”，則亦難以擔(dān)得起《漢書》中的這段描述。俞樾就說：“于定國為廷尉，稱無寃民，而楊惲之獄，定國摭拾口語以為左驗，此亦安得云‘無寃’也。本傳不書，為之諱耳，然其實不可掩也?！盵5]俞樾.湖樓筆談(四)[M].中華書局,1995.(P223)可見，如果宣帝和于定國真是僅因“怨望”而腰斬楊惲，則二人的美名將因此而受損。然而，當(dāng)我們仔細(xì)尋繹《漢書》中的記載時，可以發(fā)現(xiàn)楊惲被殺，應(yīng)該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日食”?！稐類羵鳌份d：

會有日食變，騶馬猥佐成上書告惲“驕奢不悔過，日食之咎，此人所致?！闭孪峦⑽景蛤灒盟钑跁?，宣帝見而惡之。廷尉當(dāng)惲大逆無道，要斬[1]班固.漢書(卷六十六)[M].中華書局,1962.(P1897-1898)。

從這段材料中可以看出，在過了三年的庶人生活之后，楊惲首先遭到的指控是因驕奢不悔過而引起了日食。據(jù)《五行志》可知，此次日食發(fā)生在五鳳元年（前57）十二月乙酉朔[2]班固.漢書(卷二十七下之下)[M].中華書局,1962.(P1503)。在受到這項指控之后，廷尉于定國才進一步進行“案驗”，于是才牽連出楊惲的《報孫會宗書》。也就是說，于定國一開始的任務(wù)，是案驗日食是否為楊惲引起，在案驗之前，無論是宣帝還是于定國，都未見到《報孫會宗書》。由此，《報孫會宗書》只是坐實楊惲“日食之咎”的證據(jù)，并非導(dǎo)致楊惲被殺的核心原因。楊惲被判腰斬的罪行是“大逆不道”，而“怨望”之罪尚未到如此嚴(yán)重的地步。那么，于定國判案依據(jù)在哪里呢？對于這一點，史書上沒有明說。但我們知道，于定國曾“迎師學(xué)《春秋》，身執(zhí)經(jīng)”，而據(jù)《春秋》來決獄是漢代政治的一大特色。故而我們推測，于定國對楊惲案的判定，主要依據(jù)即在于《春秋》。其中對“日食之咎”的判定，更是集中體現(xiàn)了漢代《春秋》決獄的特點。

于定國所學(xué)《春秋》，清人唐晏《兩漢三國學(xué)案》稱“不知宗派”。然據(jù)《漢書》的記載，于定國學(xué)《春秋》是在“超為廷尉”之后。這一行為與張湯頗為相似?！稄垳珎鳌份d：“是時，上方郷文學(xué)，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平亭疑法?！盵3]班固.漢書(卷五十九)[M].中華書局,1962.(P2639)于定國學(xué)《春秋》，應(yīng)該也是“欲傅古義”?！抖偈?zhèn)鳌份d“朝廷如有大議，使使者及廷尉張湯就其家而問之”[4]班固.漢書(卷五十六)[M].中華書局,1962.(P2525)，可知張湯所習(xí)為《公羊春秋》。于定國的職業(yè)與張湯同，所以他學(xué)的很可能也是《公羊春秋》。漢代學(xué)者認(rèn)為日食是陰侵陽造成的，比附在政治上，則可能是后宮干政，或者臣子犯上?！豆颉穼W(xué)者認(rèn)為可以通過抑制、懲處臣子來消除災(zāi)害。

《公羊·莊公二十五年傳》：“日食則曷為鼓，用牲于社？求乎陰之道也。以朱絲營社，或曰脅之，或曰為闇，恐人犯之，故營之?！焙涡萁庠b云：“上系于天而犯日，故鳴鼓而攻之，脅其本也，朱絲營之，助陽抑陰也?！?/p>

“脅其本”“助陽抑陰”等語，道出了“鳴鼓而攻之”或“朱絲營之”的直接目的。董仲舒云：“大水者，陰滅陽也。陰滅陽者，卑勝尊也，日食亦然，皆下犯上、以賤傷貴者，逆節(jié)也，故鳴鼓而攻之，朱絲而脅之，為其不義也。此亦《春秋》之不畏強御也?！盵5]蘇輿撰.春秋繁露義證(卷三)[M].中華書局,1992.(P86-87)《公羊》學(xué)派的這一思想應(yīng)用到具體的政治實踐中，就是當(dāng)日食等異象發(fā)生時，君主會責(zé)備貶斥甚至殺戮大臣。比如新王莽天鳳元年（14）三月發(fā)生日食時，王莽下詔策大司馬逯并曰：“日食無光，干戈不戢，其上大司馬印韨，就侯氏朝位。太傅平晏勿領(lǐng)尚書事，省侍中諸曹兼官者?！盵6]班固.漢書(卷九十九中)[M].中華書局,1962.(P4134-4135)此即因日食而罷免臣子。又有因天象異常而殺大臣者，如《成帝紀(jì)》載：“二月壬子，丞相翟方進薨?！盵7]班固.漢書(卷十)[M].中華書局,1962.(P329)《天文志》交代了翟方進的死因：“二年春，熒惑守心。二月乙丑，丞相翟方進欲塞災(zāi)異，自殺?！盵8]班固.漢書(卷二十六)[M].中華書局,1962.(P1311)無獨有偶，董賢也因天象異常而自殺，《天文志》載：“元壽元年十一月，歲星入太微，逆行干右執(zhí)法。占曰：‘大臣有憂，執(zhí)法者誅，若有罪?！晔挛煲甙埠疃t免大司馬位，歸第自殺?！盵8](P1312)

將日食等天象災(zāi)異歸咎于大臣的做法，來源甚古。《史記·宋微子世家》載：

三十七年，楚惠王滅陳。熒惑守心。心，宋之分野也。景公憂之。司星子韋曰：“可移于相。”景公曰：“相，吾之股肱?！痹唬骸翱梢朴诿??！本肮唬骸熬叽??！痹唬骸翱梢朴跉q。”景公曰：“歲饑民困，吾誰為君！”子韋曰：“天高聽卑。君有君人之言三，熒惑宜有動?！庇谑呛蛑?，果徙三度[1]司馬遷.史記(卷三十八)[M].中華書局,1982.(P1631)。

熒惑即火星，心即心宿二。《史記·天官書》云：“火犯守角，則有戰(zhàn)。房、心，王者惡之也?！盵2]司馬遷.史記(卷二十七)[M].中華書局,1982.(P1298)掌管天象的子韋認(rèn)為心宿二對應(yīng)的區(qū)域為宋，故而熒惑守心，預(yù)示著對宋君不利。子韋先后提出可移于相、民、歲，可見災(zāi)難是可以轉(zhuǎn)移的。所以張守節(jié)在《史記正義》中說：“熒惑犯，戮不忠之臣?！盵2](P1297)《左傳·哀公六年》也曾出現(xiàn)“有云如眾，赤鳥夾日以飛三日”[3]孔穎達(dá).春秋左傳正義(卷五十八)[M].中華書局,2009.杜注云：“日為人君妖氣守之，故以為當(dāng)王身?！贝耸乱嘁娪凇妒酚洝こ兰摇?(P4695)的日食異象，周大史認(rèn)為這一異象將應(yīng)驗在楚王身上，但可以轉(zhuǎn)移給令尹。可見轉(zhuǎn)移災(zāi)難的做法在當(dāng)時較為常見。而兩個事件中，子韋和周太史的身份，表明此類知識最初應(yīng)是來源于史官。但到了漢代，這類知識與經(jīng)學(xué)結(jié)合，形成了更為系統(tǒng)的災(zāi)異學(xué)說。因此，將日食歸咎于臣子，并罷免臣子，在漢人看來是很正常的。

騶馬猥佐成上書告發(fā)揚惲的時候，恰好發(fā)生了日食，所以指控中“日食之咎”成為主要罪名之一。類似的例子，在漢代經(jīng)常見到，而漢哀帝時息夫躬一事與楊惲最為相似，茲錄于下：

是日，日有食之，董賢因此沮躬、晏之策。后數(shù)日，收晏衛(wèi)將軍印綬，而丞相御史奏躬辠過。上由是惡躬等，下詔曰：“南陽太守方陽侯寵，素亡廉聲，有酷惡之資，毒流百姓。左曹光祿大夫宜陵侯躬，虛造詐諼之策，欲以詿誤朝廷。皆交游貴戚，趨權(quán)門，為名。其免躬、寵官，遣就國。”

與騶馬猥佐成告發(fā)揚惲一樣，董賢等讒毀息夫躬也是在發(fā)生日食之時。而“上繇是惡躬等”一句，與宣帝對楊惲“惡之”的態(tài)度相似。息夫躬在免職之后，遭遇亦與楊惲高度相似，史載：

躬夜自被發(fā)，立中庭，向北斗，持匕招指祝盜。人有上書言躬懷怨恨，非笑朝廷所進，侯星宿，視天子吉兇，與巫同祝詛。上遣侍御史、廷尉監(jiān)逮躬，系雒陽詔獄。欲掠問，躬仰天大謼，因僵仆。吏就問，云咽已絕，血從鼻耳出。食頃，死。黨友謀議相連下獄百余人。躬母圣，坐祠灶祝詛上，大逆不道。圣棄市，妻充漢與家屬徙合浦。躬同族親屬素所厚者，皆免，廢錮。

和楊惲一樣，息夫躬后來也被人指控心懷怨恨。但怨恨是一個抽象的內(nèi)心活動，息夫躬具體的行為是“侯星宿”，此種行為在告發(fā)者看來是在“視天子吉兇”，性質(zhì)與詛咒相同。在此背景下，哀帝才指派官員進行調(diào)查。而宣帝派遣于定國案驗楊惲案之前，也先有人告發(fā)楊惲造成日食之咎一事。而在最終的案件處理上，息夫躬的親友也都受到株連，與楊惲案同。在這兩個案件中，日食、星宿實際扮演了導(dǎo)火索的角色。在漢代政治文化中，日、星等天體往往是帝王的象征，故而引起日食，或是窺伺星象，都有可能被視為詛咒行為。相比其他借口，騶馬猥佐成、董賢等借用日食等災(zāi)異現(xiàn)象來進行告發(fā)，更能引起皇帝的重視。廷尉后期的案驗調(diào)查，實際上是在查找其他罪行來坐實日食之咎或侯星宿詛咒的大罪。

因此，宣帝殺楊惲，固然與“怨望”之罪有關(guān)，但更為重要的是楊惲的“怨望”，恰好遇到日食，從而使得宣帝認(rèn)為楊惲的詛咒正在生效，故而才以“大逆不道”之罪腰斬楊惲。換言之，楊惲之死，是因為當(dāng)時發(fā)生了日食，朝廷需要找一個人來轉(zhuǎn)移災(zāi)難，而楊惲恰好就是那個不幸的人。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廷尉對楊惲“怨望”之罪的案驗，更多的可能只是在走程序而已。

三、余論

宋景公和楚昭王不愿意將天災(zāi)轉(zhuǎn)移于他人的事跡之所以被記載下來，并不是說當(dāng)時國君都不轉(zhuǎn)移災(zāi)難，相反，兩件事情恰好說明轉(zhuǎn)移災(zāi)難才是先秦時期較為常見的做法。但在漢代經(jīng)學(xué)建構(gòu)中，宋景公和楚昭王這種不轉(zhuǎn)移災(zāi)難的做法受到了學(xué)者們的稱許，被認(rèn)為是君主有德行的表現(xiàn)。這樣做可能含有自保的目的，但更主要的原因是這樣有利于督促君主施行德政。按照董仲舒的天人感應(yīng)學(xué)說，天象異常是上天在警示君主，君主需加以反省并改過自新。因此，發(fā)生日食時，除了責(zé)備臣子之外，君主的自我反省同樣可以消災(zāi)。董仲舒的《舉賢良對策》中說：

臣謹(jǐn)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dāng)。炷讼瘸鰹?zāi)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1]班固.漢書(卷五十六)[M].董仲舒?zhèn)?中華書局,1962.(P2498)。

董仲舒所說的“災(zāi)害”，自然包括日食在內(nèi)。而《京房易傳》又有專門就日食而言者，其云：“日者陽之精，人君之象，驕溢專明，為陰所侵，則有日食之災(zāi)。不救，必有篡臣之萌；其救也，君懷謙虛，下賢、受諫、任德，日食之災(zāi)為消也?！盵2]楊士勛.春秋谷梁傳注疏(卷一).隱公三年疏[M].中華書局,2009.(P5134)由此可知，漢代災(zāi)異學(xué)說之中，至少有兩種消解日食的方法，一是責(zé)臣，二是君主自責(zé)。君主若能自責(zé)，當(dāng)然更符合儒家對于賢君的定義。比如漢文帝，日食發(fā)生時，他主要是責(zé)備自己。如文帝前元二年（前178）十一月、十二月連續(xù)發(fā)生兩次日食，文帝下詔自責(zé)曰：

朕聞之，天生蒸民，為之置君以養(yǎng)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則天示之以災(zāi)，以誡不治。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適見于天，災(zāi)孰大焉！朕獲保宗廟，以微眇之身托于兆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亂，在朕一人，唯二三執(zhí)政猶吾股肱也。朕下不能理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過失，及知見思之所不及，匄以告朕。及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因各飭其任職，務(wù)省繇費以便民。朕既不能遠(yuǎn)德，故憪然念外人之有非，是以設(shè)備未息。今縱不能罷邊屯戍，而又飭兵厚衛(wèi)，其罷衛(wèi)將軍軍。太仆見馬遺財足，余皆以給傳置[3]司馬遷.史記(卷十)[M].中華書局,1982.(P422)。

司馬遷在《文帝紀(jì)贊語》中許文帝以“仁”，班固則說文帝“專務(wù)以德化民”[4]班固.漢書(卷四)[M].中華書局,1962.(P135)。就文帝對待日食的態(tài)度來說，二氏的評價是中肯的。與文帝相比，宣帝的執(zhí)政風(fēng)格表現(xiàn)出“霸王道雜之”的鮮明特色，故而在位期間常殺大臣。這與宣帝效仿武帝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冻鮽鳌份d：“宣帝循武帝故事，招選名儒俊材置左右?！盵5]班固.漢書(卷三十六)[M].中華書局,1962.(P1928)實際上，招選名儒俊材只是宣帝效仿武帝的一個方面，且只是用來潤色鴻業(yè)而已，更為重要的一個方面是他效仿武帝的法治。《蕭望之傳》中說“宣帝不甚從儒術(shù)，任用法律”[6]班固.漢書(卷七十八)[M].中華書局,1962.(P3284)，這是較為客觀的說法。又《元帝紀(jì)》載：

（元帝）見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大臣楊惲、蓋寬饒等坐刺譏辭語為罪而誅，嘗侍燕從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毙圩魃唬骸皾h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nèi)蔚聰?，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dá)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7]班固.漢書(卷九)[M].中華書局,1962.(P277)

宣帝殺楊惲、蓋寬饒等人的行為，在宣帝的親生兒子元帝看來都是“持刑太深”的表現(xiàn)，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縱觀整個西漢時期，只有武帝朝的嚴(yán)刑峻法才可與之相比。后世認(rèn)為宣帝是中興之主，但他殺大臣的做法卻傷害了西漢王朝的元氣。蘇轍就曾說：

宣帝雖明察有余，而性本忌克，非張安世之謹(jǐn)畏，陳萬年之順從，鮮有能容者。惡楊惲、蓋寬饒，害趙廣漢、韓延壽，悍然無惻怛之意。高才之士側(cè)足而履其朝。陵遲至于元、成，朝無重臣，養(yǎng)成王氏之禍。故莽以斗筲之才，濟之以欺罔，而士無一人敢指其非者[1]蘇轍著.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M].中華書局,1990.(P972)。

蘇轍認(rèn)為宣帝殺楊、蓋、趙、韓四大臣，是不能容人的表現(xiàn)，而此舉使得元、成時期出現(xiàn)朝無重臣的局面，最終釀成王莽篡位之禍。就楊惲案來看，日食發(fā)生時，宣帝不作自我反省，而是派廷尉于定國去坐實楊惲造成日食之咎的罪名，與文帝相比，氣度與境界顯然要差了一大截。故后人對宣帝殺四大臣的批評，其實并沒有冤枉他。但作為廷尉的于定國，他本學(xué)《春秋》，又是奉命行事，故而楊惲之死，不可苛責(zé)于定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