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獾悲歌

胡云琦

晨光熹微中，山野上煙靄逸盡。大火后的樹林色沉如黛，大地，寥落于死寂之中。

這時，呆立于一座時緩時陡的坡上的兩只野獾，哀默地注視著遠(yuǎn)方，疲于奔波的雌獾極端痛楚地呻吟著。這場可怖的使她毛骨悚然的山火，焚毀了她樂為獾母的夢想?；匚赌悄皇Щ曷淦堑奶由柒祷袒箢澙?，想起驟然變更的生活，雌獾焦灼不安；她不失依賴地望著雄獾，特想以此尋求理解和慰藉。

雄獾正沉浸在追憶之中，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遠(yuǎn)處朦朧的山巒依稀可見。在那里——他和雌獾度過了甜美的蜜月，留下許多難以忘懷的故事。

時光回溯，1987年春天的旱情十分罕見，飛沙走石的季風(fēng)十里揚塵。枝斷干搖的樹木似乎要被連根拔去，雄獾賴以棲身的洞穴上方，一棵中空站干宛如轟鳴的列車，在勁風(fēng)中“嗚——嗚——”作響。久旱不雨的天空偶爾有陰霾翻滾，也盡被暴風(fēng)刮散，只徒勞地留下一兩聲悶雷。

林子里異常干燥，陽坡消融的積雪潤濕的地表早已被大風(fēng)吹干了，遍布陳枝枯葉的林間空地踏上去灰塵四濺。饑腸如鼓、癟餓如柴的雄獾煩躁郁悶地躲在洞里無所事事，索性蜷臥起身子沒日沒夜地昏睡不起。

他原來住在山腳下距大河不遠(yuǎn)的地方，一家六口群居在一處瀕河丘陵的灌木叢里，過著月出而作、月落而息的生活，美滿而且幸福。雄獾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

去年八月的一個五更，小兄妹們在父母的帶領(lǐng)下去河邊捉林蛙時，意外地遇到了另一只雌獾。當(dāng)時，她正背對著他們在河邊伏身飲水。密實的背毛在金色的彎月下閃閃發(fā)亮，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匹光滑舒展的綢緞。她聽到他們走近的聲音，機(jī)敏地動了一下，露出體側(cè)銀白。她長得那么美，從木偶匹諾曹一樣長長的鼻尖開始向頭頂伸去的一條白色縱紋，與面頰兩側(cè)左右對稱的兩條縱紋相映成趣，使她的頭部看上去就像是一枚經(jīng)過冷調(diào)子處理的花蕾。她輕輕地抬起頭來，表示友好地向他們翹翹簡短的尾巴，領(lǐng)隊的獾王便情不自禁地丟下家小，邁開他短而粗壯的四肢向她跑去。

那只萍水相逢的雌獾柔情似水地迎上前來，她如遇白馬王子般地拜服在地，仿佛花苞一樣在新風(fēng)中向獾王徹底打開了花衣。于是，他們便毫無顧忌地相互嗅聞，耳鬢廝磨，直至徹底墜入愛河。

移情別戀的老獾從此便常常離家出走，晝不歸宿。情場失意的雌獾也就一天天變得脾氣暴躁起來，她不但不再像原來那樣照顧子女，反而常常遷怒于他們，甚至靠嘶咬他們出氣，來發(fā)泄愁悶、打發(fā)時光。失去家庭溫暖的哥哥姐姐不堪忍受母親的虐待，也就先后不辭而別。

雄獾當(dāng)時還是一個“小不點兒”。不知是母親看他實在軟弱，還是倍受冷落的他尚需陪同，總之，她始終未有驅(qū)趕雄獾的意思，這樣，雄獾也就得以安身，并一天天小心翼翼地與母親相依為命地生活過來。

父親另尋新歡后一直未歸，母親是在料峭春寒中外出覓食，被凍死的。

雄獾記憶中的母親勤勞智慧，又很講究衛(wèi)生。她總是在夜間帶領(lǐng)小獾外出。那一個個朗月如燈、山川如洗的夜晚，雄獾跟隨母親在靜謐的大森林中游走、覓食，留下了一個又一個難以忘懷的故事。

母親總是用她那兩只發(fā)達(dá)的前爪撥開蟻穴，把一團(tuán)團(tuán)螞蟻或蟻卵掏出來，和小獾一起品嘗。她甚至能聞到一尺深的地下蚯蚓的氣息，她能在廣袤的原野上判斷出蚯蚓的聚集地，從而為兒子獵取到香甜綿軟的美食。

由于久居地下，少見陽光，有一次他患上了潮濕性皮膚病，渾身潰爛，癢痛鉆心。母親發(fā)現(xiàn)后便經(jīng)常帶它到山泉中去洗澡，教他在樹干上蹭干膿液，接受陽光的照射。在母親關(guān)懷備至的呵護(hù)下，雄獾一天天長大而且健壯起來。

從北方冰天雪地迷霧蔽日的大覺中緩緩醒來，雄獾發(fā)現(xiàn)自己的體力相當(dāng)軟弱，嚴(yán)寒中的冬眠，耗去了體內(nèi)大量的養(yǎng)分和久蓄的熱能。他賴在暖和的針葉被窩中不愛動彈，但是，到了深夜，還是被母親叫起帶出洞穴，帶到乍暖還寒的大自然中去了。

母親帶著他一路走走停停、左嗅右聞，雄獾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在遠(yuǎn)離家門的地方以爪指為具掘開一塊地表，然后大便了一通。

方便之后，他感覺渾身輕松多了，只是餓得難受，走得也很干渴；但一見母親柔中有剛不畏困苦的樣子，雄獾不禁抖擻起精神，繼續(xù)前行。

后來，他們在一片落葉松林中發(fā)現(xiàn)一只野兔，兩只如獲至寶的獾，立刻包抄著圍追過去，一直把野兔追到洞里，他們就在洞外拼命地?fù)芡?，野兔在洞中急得亂轉(zhuǎn)，雄獾能清楚地聽到兔子雜沓的跫音。老獾有些喘，掘起土來喉嚨中拉著風(fēng)匣；兔窩被撥開的時候，有兩只較大的野兔驚慌地跑遠(yuǎn)了，老獾用她的尖牙咬死兩只小兔，雄獾也表現(xiàn)出色地咬死一只；他們吃得很飽，精神倍增，似乎增添了新鮮血液。老獾吃得腹鼓腸圓后便領(lǐng)著雄獾去河邊飲水。

說是河邊，其實要涉過一段覆雪的堅冰才見水流。他們沿著必經(jīng)之地走到那里，性情急躁的母親跑到那里就是一頓暴飲，那天她似乎格外干渴，以至于不顧雄獾的等待。往日她總是用過水后，主動讓開位置讓雄獾飲用，等雄獾飲完，母子再沿著舊路一前一后回返。可那天她就是站在那里不動，幸好有延流水漫延上來，雄獾才在老獾的足下勉強(qiáng)夠到一點兒水喝。那天，雄獾是獨自走回洞穴的，他原以為母親能在途中趕上他，可老獾卻遲遲未歸。當(dāng)他第二次去河邊飲水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孤零零地凍死在那里了。

原來，老獾那天跑熱了四爪，她跑到水邊長時間暴飲，忽略了腳下延流水的流淌，夜間驟降的低溫致使淺水流到寒冰上遇冷凝固，很快就把她的腳掌凍在那里了。

這節(jié)氣嬗遞造成的水流變化帶給老獾的滅頂之災(zāi)，讓雄獾親眼目睹了大自然的無情與因循守舊釀就的苦果。老獾用粗心大意導(dǎo)致的死亡，為兒子上了最后一課。

老獾死后，形只影單的雄獾被一窩狼困在洞里好幾天，幸虧獾洞易守難攻，雄獾才僥幸得以逃生。雄獾等到群狼去遠(yuǎn)，便棄窩而逃，他不敢繼續(xù)留在洞中，因為他怕野狼再來騷擾。

雄獾在逃亡途中找到了一個樹洞，暫且作為新家安居下來。

一天晌午，恍惚之中，他忽然看見煙囪般直立云空的樹洞上方，零零落落地飄灑下許多晶瑩的珠點。舉目細(xì)看，淅淅瀝瀝的珠點漸次成線，來勢湍急。下雨了——雄獾驚喜地想！他挪步洞口，就見豪雨如注的莽原上森森古木奇姿煥發(fā)，幼苗噌噌而起，小溪背負(fù)來豐盛的食物。他津津有味地一頓細(xì)嚼慢咽，那美味佳肴中有一棵奇特的人參，雄獾吃著吃著忽覺熱血沸騰，精神抖擻，他不由自主地瀟灑而立，徹底蛻盡了灰毛，變成一位英俊的男子——雄獾一高興，腦袋頂在了洞壁上。他感覺很痛，翻了翻身，發(fā)覺自己原來是在做夢……

連日持續(xù)的干旱，折磨得他昏倦乏力，他正在脫毛，粗糙的皮毛光澤盡逝。為了到大河找水，雄獾每天必須往返三四里山地。而一路上風(fēng)阻棘攔的折磨，又使萬事慵懶、體力不支的他漸感危機(jī)。正當(dāng)雄獾一籌莫展、萎靡沮喪之際，密室里驀然響起蟋蟀的琴聲，隨著琴聲的節(jié)奏，身旁似有窸窣之音，這異樣的掘土漸近的動靜讓雄獾感到詫異，他本能地站起，雙目緊盯發(fā)音的洞壁。少頃，那微微顫動的壁土就在兩只毛茸茸的勾爪下破裂墜落，緊接著從那急速縮回的前爪下露出一只黑褐色的腦袋，原來是一只排土而至的鼴鼠。雄獾對不速之客的造訪分外反感，他氣不打一處來，猛撲過去，想咬死那個打擾他好夢的家伙，可他尖尖的嘴巴只沾了一層浮土，嚇得失魂落魄的鼴鼠就掉頭而逃，并且四爪并用地欲把來路封死，雄獾拼命地?fù)苤B鼠剛剛堵住的洞穴。終未如愿，卻累得悻悻地放了一個臭屁。

不肯善罷甘休的他知道鼴鼠并未逃出多遠(yuǎn)，于是，便鉆出隱蔽的洞口，到地面去搜尋鼴鼠的蹤跡。

平原上七扭八歪地暴露著鼴鼠拱起的土堆，季節(jié)，正嫩綠初萌，樹芽子在春風(fēng)中張大了夢眼。雄獾沿著土堆的向標(biāo)仔細(xì)尋覓，他在鼴鼠的一個洞穴旁撥開一堆新土，然后悄無聲息地伏下身去守株待兔。時間不長，鼴鼠的洞穴中就灌滿了大風(fēng)，見風(fēng)流淚的鼴鼠不由得打了個哈欠，迎風(fēng)而出，前來填堵漏風(fēng)的洞，雄獾瞅準(zhǔn)時機(jī)，伸出一只前爪，只輕靈地一勾，就把鼴鼠擒出了洞穴。被拋翻在地的鼴鼠在白日的光照下緊閉著雙眼，縮成一團(tuán)“吱吱”亂叫。雄獾猛撲上去，不容喘息地將其咬死。

正當(dāng)他叼起鼴鼠準(zhǔn)備返回密室時，他的腳步突然鐵遇磁礦般地被原地吸住了。原來，在距雄獾不遠(yuǎn)的地方，站著另一只涉世未深的嬌小的雌獾，那雌獾正猶豫不決舉目遲疑地望著雄獾。寂寞已久的雄獾因為意外的發(fā)現(xiàn)格外欣喜，他圍著雌獾轉(zhuǎn)了一周，然后把鼴鼠丟在地下，開始用嘴巴親昵地嗅聞雌獾，嬌小的雌獾陌生而乖順地任其擺布，弱不禁風(fēng)的她有些受寵若驚。雄獾友善地道白之后，重新叼起鼴鼠向洞口跑去，他跑了半程，扭身看見雌獾仍站在原地，便折回到雌獾的身邊蹭了蹭雌獾；然后有意引領(lǐng)地又繼續(xù)跑向洞口。雌獾這次接受了邀請，愉快地尾隨他進(jìn)入了洞房。

兩只因緣聚合的青春之獾從此朝夕相處，恩愛廝守，開始了它們甜柔多姿的嶄新生活。幾場小雨過后，返青的春草很快取代了覆掩山谷的枯枝朽蔓。柳毛毛膨脹出鵝黃淺綠，布谷鳥在晴空下歌唱，小松鼠蹦跳在枝頭揀拾經(jīng)冬的球果，成群結(jié)隊的野鴨紛紛聚集到水沼游弋嬉戲。

野狼已不像隆冬時那樣凄厲恐怖地嚎叫，黑熊也結(jié)束了冬眠開始四處覓食。

大自然重又恢復(fù)了它造物的神力，千山萬壑透露出春的生機(jī)。為了果腹，兩只獾依舊去原野上捕捉鼴鼠，還有那些被老鼠驅(qū)趕出洞外、正在學(xué)習(xí)覓食的小林鼠。因為有了伴侶，雄獾矻矻而作，比以往更加勤奮認(rèn)真。雌獾的分工主要是放哨，在警惕勁敵偷襲的同時，偶爾為雄獾助陣。他們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把居室擴(kuò)建了一番，新房修得不僅雅致而且便于藏身，儲藏室與廁所的布置井然有序。小野鴨破殼欲出的時候，蒲公英開花了，金燦燦的花朵迎風(fēng)顫動，在太陽的朗照下綻放著輝煌的冠纓。

原來舉目無親的雌獾，在雄獾無微不至的照料下，幸福歡愉地成熟發(fā)育，簡直可謂獾中仙子?？粗鴭趁牡男履?，雄獾更是喜不自禁。一天凌晨，他們在淺睡中被不遠(yuǎn)處的運材公路上傳來的小汽車聲驚醒。冬運生產(chǎn)結(jié)束后，伐木工都下山回家了，除了護(hù)林隊員偶爾騎馬至此，這一段林帶相對平靜。奇怪，什么人會這么早驅(qū)車至此呢？

雄獾滿腹狐疑地猜測著并且機(jī)警地站到洞口，就見一輛“2020”米黃色吉普車沿著運材公路徐緩前行。司機(jī)駕駛艙的側(cè)窗窗框玻璃后有一點星紅的煙頭忽明忽暗。從后排座位上探出一盞搖動的大燈，掃描著路基下面的林地。雄獾憑經(jīng)驗斷定密林中一定又來偷獵者了。

驀地，一聲槍響打破了森林的靜謐。緊接著又是“砰、砰、砰”地幾聲槍響……

——似乎有什么動物被獵殺了。槍聲過后，雄獾眼看兩扇車門同時打開，有一胖一瘦兩個人飛快地從車上跳下，向獾洞這邊跑來。他們未跑出多遠(yuǎn)，就有一只狍子平地躍起，連蹦帶縱地掠過獾洞，隱入密林。兩個追擊者氣喘吁吁地在距獾洞不遠(yuǎn)的地方停下了。

雄獾看到他們中的一人端著一只裝有瞄準(zhǔn)鏡的步槍，另一個人手拎一盞電筒式強(qiáng)光應(yīng)急燈。那盞無人操作的大燈此刻懸吊在后車門上，照得路基上的沙土就像月光下的霜地。

那個端槍的人反戴著一頂棕色的貂皮帽，喃喃自語又像是對他的伙伴說：“我明明看見子彈把那狍子撞了個筋斗，怎么就讓它跑了呢？你再仔細(xì)照照地上，看看有沒有血跡。”

操燈者馬馬虎虎地四下照了一通說：“哪有血跡，連個狍子糞都沒有。你這是什么槍法？還不如讓我打呢?！?/p>

貂皮帽不無反諷地說：“什么槍法？就你那個現(xiàn)任派出所所長的爹，也不一定能比得過我。說實在的，我這槍法可是子彈喂出來的。禁獵以前，哪年我不打幾十頭野物？那些科長、經(jīng)理逢年過節(jié)給上司送禮，有幾個不是花高價從我手里買的野味兒？只不過現(xiàn)在找不到好槍罷了?！?/p>

“哼——當(dāng)年游擊隊小米加步槍打日本鬼子，那槍支還不如你手上這家伙呢！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心計，才弄到這支私藏的步槍？哎——咱哥倆想撈外快的希望恐怕要泡湯嘍?！辈贌粽哒f。

“這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就打退堂鼓——大清早凈說泄氣話，打獵人最忌諱不吉利的言語你知不知道？”

兩個紈绔子弟一邊說一邊向小車走去。雄獾緊張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他真擔(dān)心偷獵者發(fā)現(xiàn)自己隱身的洞穴，萬一落到心狠手辣的獵人手里，自己的小命也就畫上了句號。幸好兩個人回到車?yán)?，掉轉(zhuǎn)了車頭，把小車開向另一個山頭去了。

大興安嶺的夏天草長鶯飛，百媚千嬌。姹紫嫣紅的野花盛開得漫山遍野，風(fēng)情萬種的樹木迎風(fēng)浴雨之后，也都張開了濃蔭的碧傘，肆意瘋長。

偏遠(yuǎn)陰坡尚有積雪的古里亞山峰成了野生動物的自然王國。高大的馬鹿、靈敏的赤狐、貪婪的惡狼、成群的野豬以及憨態(tài)可掬的黑熊，溫順善良的東北兔、愣頭愣腦傻乎乎的狍子，又開始了他們漫無目標(biāo)的野游生活。

破土而出的貝加爾針茅、裂葉蒿還有日陰菅等雜草增加了獾洞的隱蔽度，獾洞上方那棵枯死已久的站干上長滿了苔蘚。由于野生動物四處覓食，活動量逐漸加大，兩只獾外出時都比以前更加謹(jǐn)慎。

一天，獾洞左側(cè)那棵蒙古櫟上忽然飛來幾只烏鴉，不遠(yuǎn)處的松林中也有鴉群飛舞，而且越聚越多，呱呱亂叫的烏鴉相互追逐著，翻飛撕斗。雄獾伏在洞口隱隱地嗅到一股尸體腐爛的氣味兒。

夜半時分，雄獾滿懷好奇地鉆出洞口，直奔白天烏鴉打架的地方走去。大概走出十多步，就見滴血枯干的衃痂在野青茅上凝固成斑斑紫點，他順著血跡走出二十多米，足下一聲枯枝的脆響忽然驚起幾只宿鳥，雄獾斂步尋去，只見鋪滿落葉松針的林地上挺著半具死物的殘骸。他立刻返回洞中，找來雌獾一起狂吃起來。雄獾猜想，這只慘死的動物，一定是前一階段被進(jìn)山偷獵的人打傷后慢慢死去的狍子……刺刺不休的烏鴉一直在獾洞旁鴰叫了三四天，直到狍肉被徹底吃光，才四散而去。

九月到了，百草萬樹都使足了勁兒，向著理想的高度與金色的成熟貪婪瘋長。雄獾這時明顯地感覺自己的身體萌動著異樣的變化，年輕的熱血似一鍋翻花的開水，那種躁動的沸騰，使他不時地與雌獾對視出需要和熱灼。這時，他才理解父親放蕩河邊的一幕。如果說過去他需要雌獾是為了尋求伴侶，那么，現(xiàn)在他需要雌獾就有了伴侶意義上的升華。他開始模仿獾類代代相傳的做愛方式，與雌獾嘗試生命的交融。

稠李子、山丁子成熟的時候，雌獾有了身孕，為體內(nèi)孕育的另一些生命的營養(yǎng)需求，她開始變得貪吃。此時，滿山遍崗的野果多得讓她應(yīng)接不暇，小溪邊的刺玫果，公路兩側(cè)的北國紅豆，被大風(fēng)搖落的松塔，還有俯拾皆是的篤斯、越橘，都成了她隨心所欲的美餐。度過一年中他們生活得最幸福最奢侈的時光，大興安嶺又迎來了雁去秋涼。

一天黃昏，很長時間銷聲匿跡的兩個偷獵者又悄悄摸進(jìn)了大山。這一回他們在森林河中打死了六只野鴨，并且在松林中打到兩只榛雞。兩個人背著野禽，在松林通往防火公路的灌木叢中發(fā)現(xiàn)了雄獾排泄不久的糞便，便雙雙圍著獾糞停住了腳步。

“咦——你看這糞便是什么動物拉的？我看不像狼糞，倒很像狗糞，不會是獵犬吧？現(xiàn)在林區(qū)防火工作抓得這么緊，這一帶除了咱們哥倆敢來虎口拔牙，恐怕別人沒這么大膽子吧？”

“把你那兩只眼睛睜開，仔細(xì)看看，虧你還報名打獵的！你家狗糞這樣??？告訴你吧，這是獾巴狗子——狗獾拉的糞便。”

“這糞便多新鮮，說不定這附近有獾洞，咱們找找看?！?/p>

這一次兩人手中都拎著槍，瘦子用的是一只雙筒沙槍，胖子的槍管好像經(jīng)過車床改動過。

因為雌雄二獾經(jīng)常在洞口出出進(jìn)進(jìn)，便在草叢中踩出了一條羊腸小道，所以，它們的洞穴很快就被偷獵的瘦子發(fā)現(xiàn)了。

他端著沙槍朝洞中放了兩槍，有一粒鉛彈擊中了雄獾，但沒傷中要害，他憤怒地“哼”了一聲，盡量在洞深處藏好自己。

胖子聞訊趕來助陣，他氣喘吁吁地跑到洞口，借著手電強(qiáng)光向洞中望去，野獾驚恐異常的眼神清晰可見。胖子高喊：“有肉吃了！兩只……兩只獾子。”他一邊說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打火機(jī)，同時又在獾洞旁找些干草、樹枝，他把易燃物向獾洞里邊推，堆了很多，然后對瘦子說：“你做好準(zhǔn)備，我一點火，濃煙肯定會被山風(fēng)吹進(jìn)洞里，狗獾被煙一熏，一定會往外跑，它們一出來你就開槍。”話音未落他就點燃了野草。

獾洞突遇明火，溫度驟然升高，就像一張嘴吞下了過熱的食物，因為無法下咽急急地吐了出來。又像火炕打出的噴腔，兩只野獾躲著明火在洞里跳舞，很快又帶著撞到石壁的火苗子從洞穴中反躥出來。兩個人本能地往后一閃身，還沒定下神來，就見腳底起火，被秋風(fēng)吹干的林間草葉遇到明火，便像長了翅膀似的飛騰跳躍起來。兩人見狀慌了手腳，放下槍支就去撲火?？墒?，無論他們怎樣拼命，山火還是從腳下、從地里、從枝枝葉葉上燃燒起來，仿佛每一簇野草都于瞬間擁有了生命，被打倒后又重新站起來，而且手挽著手向四處亂跑，爬向樹梢?；?，越燒越大，風(fēng)借火勢，火助風(fēng)威，一會兒工夫便火龍騰空，呼呼烈響。大火燒去了偷獵人貴為干部子弟的尊嚴(yán)。以往他們可以仰仗當(dāng)權(quán)的父親弄來槍支弄來子彈，他們可以依靠父親的面子打通道道關(guān)卡，但是現(xiàn)在他們無法用父輩的名聲嚇退野火。大火一經(jīng)燃起，便如暴躁憤怒的山神，讓兩個玩火的人灰頭土臉地失身于滾滾濃煙之中。

兩只意識到危及生命的野獾從洞穴中沖出，逆風(fēng)而逃。被偷獵者槍殺的飛禽已被大火烤成了熟食。但是，多美的食物，此刻他們都無心再去品嘗。野火后來又在一陣旋風(fēng)中改變了方向，排山倒海地?zé)D(zhuǎn)過來，著火了，雄偉摩天的古里亞山峰著火了……

雌獾用她失魂落魄的依偎打斷了雄獾不堪回首的往事追憶。使他中斷了神疲力竭的遐想，把遙思轉(zhuǎn)移到現(xiàn)實中來。

坡下一片遼闊的草原上稀疏地散布著幾株燒黑的樹木，看上去顯得凄涼而又迷茫。

“若不是這一片平原的樹少，我們或許早已葬身火海了?！毙垅颠@樣想著，頗感僥幸。

這時，一陣強(qiáng)烈的饑餓感襲遍了他的全身，促使他撒開四蹄向前奔去。

三天兩夜了，兩只遇難的野獾滴水未進(jìn)。他們四處覓食，可山野間除了黑糊糊的灰燼，就是幾株光禿禿的樹木，燒焦的樹皮與樹根都無法啃噬，這使他們傷心得難受。

火，還在遠(yuǎn)處燒著，空氣里彌漫著灰燼和粉塵。天空低暗，仿佛云層也要燃燒著壓下來。

兩只獾一前一后地走了很久，雌獾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她覺得力不從心，雄獾非常理解地走走停停，以此鼓勵同伴振奮精神。他們走遍了陡坡這邊的所有地方，穿過廣袤的平原，終于在一片疏林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受傷的松鴉，兩只饑餓難耐的野獾興奮地不顧一切向松鴉撲去。松鴉驚叫著惶惶欲逃，可它受傷的翅膀只撲扇了兩下，就被野獾尖銳的牙齒咬碎了頭骨。

這可憐的松鴉并未滿足野獾的求食欲，雌獾霸占了松鴉的全身，僅將一只鳥頭分給雄獾品味，她心急如焚地咀嚼一番，然后津津有味地舔著嘴巴，翹著蓬蓬短尾，向恭候于附近的雄獾走去。

這時，林中刮起了秋風(fēng)，遠(yuǎn)遠(yuǎn)望去，火場那邊有許多車輛和撲火人員在往來奔忙。

雄獾似乎累了，他蜷臥著。伸長脖頸，尖細(xì)的嘴巴緊貼地面。雌獾自豪地走近雄獾。就在這時，雄獾突然嗅到一種異常的氣味兒，他迅速地抬起頭，警覺地窺視著周圍的矮叢，驀地，意外的發(fā)現(xiàn)使他緊張萬分。只見在一簇?zé)沟陌珮浜竺妫兄火捪延蔚睦侠?，正瞪著貪婪的目光向這邊移近。

一種求生的本能使他哀叫著——呼喚他的同伴，飛也似的逃遁。

雄獾慌不擇路，徑直在原野上拼命地奔跑，雌獾緊隨其后，老狼窮追不舍。

雄獾感到干渴，渾身的血液直往頭上涌，雌獾兩眼發(fā)花，胃里的食物直往上反，她覺得自己越來越不行了。可她并不甘心被老狼吃掉，仍堅持著向前跑去。

跑在前面的雄獾，突然被山谷間一條狹窄的小河灣攔住了去路。他急轉(zhuǎn)身踏著河邊掛滿煙塵的雜草，逆流繞過小河，逃向山頂。

狼想橫涉小河，它想攔住野獾，便飛身躍入水中，孰料卻欲速不達(dá)，在水里撲騰了半天，沾染了一身爛泥。

兩只獾艱難地爬上了山坡，雄獾已累得喘息不定，他又渴又餓，奔跑著回過頭去，想看看雌獾是否跟了來?？捎橙胙酆煹膮s是一片隨風(fēng)襲來的火光。原來，秋風(fēng)吹起了灰燼中的余火，從而導(dǎo)致死灰復(fù)燃。這時，他發(fā)現(xiàn)老狼不見了，雌獾正在火龍的追趕下?lián)u搖晃晃地奔來。

火光照亮了天空，火光照亮了大地?；鸸庵睕坝恐鴿L燙的熱浪迅撲過來，空氣剎然稀薄，濃煙刺鼻，幸存的草木，在距山火幾米遠(yuǎn)的地方就被炙烤得跳起了舞蹈，雄獾在辛辣嗆鼻的氣流中一陣眩暈，他踉蹌而機(jī)械地移動著腳步，堅持著堅持，最后，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倒下去了。

雌獾奔跑著，突然不見了雄獾。她一緊張，立刻加快了腳步，繞過一棵老松，只見雄獾倒在十余米外的山坡上，她馬上預(yù)感到災(zāi)難的降臨，想上前看個究竟，可剛走兩步，她就感到眼前金花亂舞，原本疲憊沉重的軀體一下子輕裊裊地飄了起來，她就在飄的幻覺中一下子跌進(jìn)了死亡的門檻。

野獾死了，她求生的逃勢，還保持著流線型的悲郁。她悲憾的靈魂，最后從火光中站了起來，追隨她心愛的雄獾，向著他們夢寐的天國，化煙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