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泰吉《史記》學研究
——以?？庇浉宄救N為中心

王碧倫，楊洪升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300071）

錢泰吉研究、?？薄妒酚洝啡?，以錢大昕、王念孫、梁玉繩三者研究成果為模板著有專門校勘記。學界對于錢氏撰寫三種?？庇浀默F(xiàn)存孤本未有發(fā)現(xiàn)與研究。今筆者以浙江圖書館所藏《錢警石先生＜史記＞初校本》（以下簡稱“浙圖本”）、上海圖書館所藏《史記?？庇洝罚ㄒ韵潞喎Q“上圖本”）與《閑心靜居校書筆記》（以下簡稱“《校書筆記》”）共三種稿、抄本?？庇洖橹攸c考察對象，深入發(fā)掘錢氏?？薄妒酚洝吩谒？庇浄矫娴年P系與價值。

一

浙圖本不分卷，無行格，共一函五冊。每傳首頁有“某某列傳第幾”，每頁中縫處有“某某傳”及葉次。每冊首頁題下均鈐有“唐仁壽讀書記”朱文方印，知此本為唐仁壽所藏。首冊書衣題名“錢警石先生《史記》初校本”，題下有“祗存四冊”四字，右有“子密（錢應溥）檢原本，衹存五冊，較多一冊，余四冊與此同”①錢泰吉，浙圖藏抄本《史記?？庇洝凡环志?十九字。題名筆跡與書內(nèi)筆跡不類，可證題名者非抄寫者。浙圖本第五冊首頁有“甘泉先生《史記?？庇洝纺﹥?，丁丑夏秋之交洪魯軒鈔贈。唐嘉登子導謹記”②錢泰吉，浙圖藏抄本《史記校勘記》不分卷.二十九字可佐證唐仁壽收藏此書時僅為四冊，與題下“祗存四冊”四字和右側語相合。

浙圖本前四冊除唐仁壽藏書印外無任何印記，可知此書并未經(jīng)他人收藏。從書中內(nèi)容亦可證之抄寫時間，書內(nèi)校語中多引據(jù)王本、柯本、殿本及《四庫考證》，而未曾言及中統(tǒng)本。《校＜史記＞雜識》中載：“辛丑壬寅冬春之交，假拜經(jīng)樓所藏元中統(tǒng)本欲校未暇……癸卯秋日，重借至學舍?！盵1]285辛丑壬寅（1841年與1842年）冬春之際，錢氏首次得見中統(tǒng)本，于癸卯（1843年）秋日方進行?？??？芍?843年秋之前所撰?？庇洸话嘘P中統(tǒng)本的校記，這與浙圖本為1843年春所撰寫以及書中不包含中統(tǒng)本校記相合，則抄寫時間當在癸卯秋日之后。抄寫地點因浙圖本缺少關鍵的第一冊而無從得知。

浙圖本第五冊為洪魯軒抄贈唐嘉登之冊，卷首題下有“諷字室”白文方印。末冊首頁為上文所引二十九字，下有“子導”朱文方印。唐嘉登為唐仁壽之子?？继迫蕢蹫?829年生，1876年去世，其間并不含有丁丑年，此丁丑年當為光緒三年（1877年），即唐仁壽去世后一年，洪魯軒抄寫第五冊贈予唐嘉登。唐仁壽于光緒二年（1876）下世，所藏之書盡歸其子嘉登，此《?？庇洝非八膬园趦?nèi)，而最后一冊上有“諷字室”藏書印，為唐嘉登于唐仁壽去世后用其父藏書印鈐之。

浙圖本第五冊為洪子彬（字魯軒）抄贈唐嘉登之冊，時間為唐仁壽去世第二年即1877年，上文已述。洪子彬撰有《魯軒詩稿》不分卷，集中有《將赴皖垣，作此志別》一詩，后有《壬戌春，皖中重修敬敷書院，李眉生夫子命賦五古一章，即呈湘鄉(xiāng)相國、楊仆庵京卿》，前一首題中“皖垣”為安慶別稱，由后一首題目可知洪子彬與曾國藩、李眉生曾有交往且于壬戌（1862年）留在安慶，而此時錢泰吉與錢應溥由海寧避難于安慶城中，洪氏是有抄寫的可能?！跺X泰吉年譜》“（同治）二年癸亥七十三歲”條載：“春，府君步履漸佳，客來談文，娓娓不倦……桐城方存之茂才宗誠……皆博學多聞，過從尤密?！盵1]605方宗誠為洪子彬之師，洪氏曾有“師事方宗誠”印記。方宗誠于錢泰吉去世之年春天與其交往，亦有可能抄到《史記?？庇洝?，后由洪子彬于1877年傳抄，贈予唐嘉登。洪子彬1877年已受李瀚章之知而延入崇文官書局襄校，故洪氏抄贈一事也當在崇文官書局所在地武漢進行。

二

上圖本不分卷，黑格白口，四周雙邊，雙魚尾。首頁墨筆題名《史記?？庇洝凡环志恚掠小巴跷臓c”半朱文半白文方印，“王”字居右為朱文，“文燾”二字居左為白文。后有錢氏跋語與王文燾二跋，錢跋末有單行小字云：“宣統(tǒng)十有五年夏，四月朔錄始，至五月五日移錄畢。華陽王文燾記于福迎仁。”①錢泰吉，上圖藏王文燾抄本《史記校勘記》不分卷.“文燾”二字上鈐有“王文燾”半朱文半白文印。次為王文燾跋語，詳述抄錄與編輯始末，是為王文燾于宣統(tǒng)十五年即中華民國十二年（1923年）五月五日抄成于福迎仁。書中有“石室遺風”、“籀廡”朱文方印，“叔魯”朱文方印與白文方印各一方，且“恩”字缺末筆避諱。

此?？庇浻谔普琢瘛犊勺x書齋校書譜》中“五十八歲”條有所記載，其云：“三月手錄《史記?？庇洝罚哉轮廖逶落浿燎乇炯o?！雹阱X泰吉，上圖藏《甘泉鄉(xiāng)人稿》二十四卷余稿二卷年譜一卷附《可讀書齋校書譜》一卷.據(jù)此可知，此?？庇洖殄X氏五十八歲即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所撰寫，此時距錢氏始?！妒酚洝芬呀辍Ｉ蠄D本由書名頁等各部分的字跡來看，均為墨筆抄寫，且字跡相同或相近，蓋為一人所抄。后二跋語落款均為“王文燾識”且下有王文燾印記，可知此三跋為王文燾手跋。由書中除王文燾印記十余種外無他人印記、“恩”字避王文燾父親王秉恩的諱，可知此書為王文燾抄本。王文燾尾跋語云：“南潯劉翰怡京卿富收藏，且喜假人讀閱。藏有學博手繕清本，大人（王秉恩）因荷稅假。”③錢泰吉，上圖藏王文燾抄本《史記校勘記》不分卷.可知劉承干（號翰怡）藏有錢泰吉手繕清本，《嘉業(yè)堂藏書志》載此書，繆荃孫言此書“四卷”，并言：“惜只有《夏》、《殷》、《周》、《秦》四本紀?！盵2]此“四卷”對應四本紀而言，然仍較王文燾抄本少《五帝本紀》、《三皇本紀》?！肚笏↓S日記》中并無此?？庇浀南嚓P記錄，或為劉承干于宣統(tǒng)二年（1910年）之前得之。王文燾父親王秉恩從劉氏處借到此本，后由王文燾抄寫編輯。

三

上圖藏《校書筆記》二卷，無行格。首頁“史記”題下鈐“警石”方印，除此之外書中無任何印記。每部分題下均署名“嘉興錢泰吉”，每頁中縫有“《校＜史記＞筆記》卷幾”及葉次。每部分正文首行均有“注文脫衍”四字，書中內(nèi)容也主要以注文的脫衍校記為主。書中遇“復”字缺筆避諱，當是避錢泰吉父親錢復的諱。書中于書眉與正文旁多修改與增入校語，與原文體例、用語相似，且筆跡一致，當是撰寫正文后修改或增入。此書筆跡與上圖藏《深廬寤言》幾近相同，皆為行書?！吨袊偶票緯俊芳啊吨袊偶偰俊芬喾Q之為手稿本。綜上，此《閑心靜居校書筆記》為錢泰吉手稿。

關于書名《校書筆記》，錢泰吉藏書處為“冷齋”，讀書處除了“可讀書齋”外，還有“閑心居齋”?！陡嗜l(xiāng)人余稿》中有《閑心靜居詩》一卷，此詩卷名與校書筆記名均取自“閑心居齋”。由上述考證《校書筆記》為錢氏手稿本，又《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及《中國古籍總目》僅著錄此一種，則此本為孤本可知矣。此校書筆記中對游明本《史記》有所引據(jù)?！陡嗜l(xiāng)人余稿》卷一《校＜史記＞雜識》載：“九月望后，游氏本為蔣寅昉所得，余假至寓齋。”[1]545知錢氏于六十六歲即咸豐六年（1856）九月始從蔣寅昉處借得游明本。《甘泉鄉(xiāng)人余稿》卷一《校＜史記＞雜識》落款為“庚申十二月望，記于借蔭居”[1]546，《年譜》“（咸豐）十年庚申七十歲”條載：“二月，杭城初次被陷……乃攜家具遷居海鹽北鄉(xiāng)大興公墓廬之旁舍。”[1]604知錢氏于咸豐庚申（1860）二月至十二月居住于海鹽北鄉(xiāng)大興公墓廬之旁舍，故曰“借蔭居”。從此時至同治元年十一月，錢泰吉開始近兩年的逃亡生活，已無暇著述，撰寫校書筆記時間下限當截止于1860年12月。綜上，錢泰吉手稿本《校書筆記》由錢氏自寫于1856年9月至1860年12月，撰寫地點為海寧官舍或海鹽北鄉(xiāng)大興公墓廬之旁舍兩地。

四

浙圖本為《錢警石＜史記＞初校本》，上圖藏兩種分別為《史記?？庇洝泛汀堕e心靜居校書筆記》。浙圖本題名透露出其性質(zhì)為“初校本”。上圖本題名已經(jīng)直言為“?？庇洝?，是為成熟?？庇浀谋憩F(xiàn)?！缎P記》則是以筆記形式載有?？庇浀膬?nèi)容，看似隨筆記錄，實則較前二者對校勘學的理解更為深刻。從上文考證的撰寫時間上來看，浙圖本最先，約為1843年撰寫；次為上圖本，于1848年成書；末為《校書筆記》，于1856年9月至1860年12月間撰寫。撰寫時間與題名相結合，始知錢氏撰寫順序和進度。浙圖本所據(jù)書目《四庫考證》、毛氏索隱單刻本、殿本、柯本、王本、閣本、吳校金刻本、汪校宋本，此八種上圖本皆有，另較浙圖本多中統(tǒng)本等十三種書目。而《校書筆記》在上圖本的基礎上增游明本等書目，所據(jù)書目的逐漸增多亦是錢泰吉隨得隨校的藏書與校書特點之一。三種書在體例和用語方面也保持著錢泰吉個人的撰寫特點：先錄異文原文，包括《史記》正文與注文，以括號、空格或“Ο”別之；次列各本異文情況；最后附加按語。對異文情況相同的本子組合進行排列，同時嚴格遵循正文頂格、下一行注文低一格的格式。錢氏使用符號與空格區(qū)分正文與注文的目的在于避免由于自身原因造成正文與注文混淆而形成的二次錯誤。在文字標記方面，錢氏按語與校語為區(qū)別于正文與注文，均用雙行小字，在這一點上除浙圖本外其他兩種?？庇浵嗤?。錢氏多以“按”、“案”等方式標注按語，且三種?？庇浺灰载炛?。從體例、用語、所據(jù)書目等方面總結三者之間的關系，知浙圖本為錢氏初校本，其體例上未能臻于完善，上圖本已是成熟的?？庇?，對浙圖本的瑕疵有所糾正，而《校書筆記》已經(jīng)是在前兩者的基礎之上，是為對?？睂W術的反思，其最大價值在于對注文脫衍情況作單一對象、復雜錯誤形式的總結，是錢氏對其近三十年《史記》?？钡奶釤?，對于《史記》注文系統(tǒng)復雜這一問題從校勘學的角度進行闡釋，以校勘筆記的形式做學術總結，對傳統(tǒng)校勘學術的繼承與突破。三者在撰寫時間上的順序亦是錢泰吉個人?？睂W術發(fā)展的脈絡軌跡。

五

三種?？庇浘鶠楣卤?，其文物價值不言而喻。從文獻價值角度考察，三種?？庇浉饔刑攸c，均保留了錢氏校勘學術不同方面、不同階段的特色。浙圖本保留了錢泰吉初?！妒酚洝窌r所據(jù)書目、?？庇涀珜戵w例等，可以從中看出錢氏在初校階段對于《四庫考證》較為信從且對于?？庇浀淖珜戵w例未能臻于完善，正文與注文合寫時校語未能用雙行小字標識，容易造成與注文的混淆等缺陷，是錢氏?？睂W術發(fā)展初期的結果。在浙圖本的基礎上，上圖本對前期缺陷進行完善，校語為雙行小字，此體例延續(xù)到后期《校書筆記》。上圖本最大特點為正文與注文分撰?？庇?。《校書筆記》的價值在于錢氏對傳統(tǒng)?？睂W術的突破，在前兩種?？庇浐徒甑男？苯?jīng)驗基礎之上，對《史記》注文脫衍情況進行歸納，達到了突破校勘學術進而上升到對《史記》各版本整體情況的提純，是對《史記》版本演進的學術性總結。

清代晚期《史記》?？惫ぷ饕詮埼幕⑺缎？际酚浖馑麟[正義＞札記》（以下簡稱“《札記》”）成就最高，然張氏《札記》與錢氏?？庇浫N以及校本存在一定淵源關系，今對二者進行比較研究。首先于校勘工作的準備階段，《張文虎日記》同治四年（1865）七月初九日載：“縵老出示所校《史記》，商榷開雕格式?！盵3]此縵老為周學浚（字縵云），其出示所?！妒酚洝?，實是周學浚于安慶會見錢泰吉時，對其校本進行過錄，后周氏將過錄本帶到金陵書局，此事為張文虎《?？际酚浖馑麟[正義＞札記跋語》中載：“烏程周縵云侍御學浚借其本過錄，擇善而從。”①張文虎，國圖藏《?？际酚浖馑麟[正義＞札記》五卷.金陵書局本《史記》校勘工作的另一功臣為唐仁壽，此人為錢泰吉門生，曾為錢氏代購明游明本《史記》，對錢氏?？笔酚浀倪^程甚為了解。李鴻章將校勘《史記》的工作交予唐仁壽，實是張文虎與唐仁壽共同完成對《史記》的?？惫ぷ鳎筇迫蕢塾弥軐W浚過錄錢泰吉校本與己藏《錢警石先生初校本》即浙圖本進行整理?？薄臏蕚潆A段來看，首要的參考資料為錢氏校本的過錄本與錢氏校勘記的抄本，?？惫ぷ髦饕呢撠熑耸菍﹀X泰吉校勘過程了解甚詳?shù)腻X氏門生，可以說金陵書局本《史記》與張文虎《札記》在初始階段就受到錢氏校勘學的影響。對比張氏《札記》卷首所列十七種校本，除一

“舊校本”外均在錢氏校本之列，仍是以錢氏所用校本為基礎展開校勘活動。在具體?？边^程中，仍以錢氏所言為基礎而進行進一步闡釋，如卷一《索隱序》載：“索隱序。錢氏警石云所見汲古閣單本索隱皆缺此序。案疑毛氏因己見所刊集解本而刪之?！雹趶埼幕ⅲ瑖鴪D藏《?？际酚浖馑麟[正義＞札記》五卷.張氏《札記》引用書目中有錢氏未曾參考的資料，如清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明程一枝《史詮》等，且張氏《札記》較錢氏?？庇浉M一步發(fā)展，其于案語中總結錯誤類型。但張氏《札記》仍有體例形式上較錢氏欠缺之處，王文燾于錢氏《史記?？庇洝肪砗蟀险Z言盡其弊：“爰取張嘯山刊《史記札記》，校出乃知張氏所記點因?qū)W博校本而始，《札記》中‘警石云’者即學博校記……《札記》亦不盡同學博所校，且體例亦不如學博繕本之詳。張校正文、集解、索隱、正義，聯(lián)毋而書，俱作大字點，未注明以何本為主，集解、索隱、正義既不提行，空格點不另加識別……”③錢泰吉，上圖藏王文燾抄本《史記?？庇洝凡环志?如王氏所言，張氏《札記》較錢氏?？庇浨啡敝幘銥轶w例上的弊端。綜上，張氏《札記》在形式上仍以錢氏匯校方式為主，間以其他參考資料輔之，并在?？庇浶问缴吓c錢氏相類似，皆保留大量異文，但所引他書資料較錢氏更為豐富。雖張氏《札記》體例缺陷較為明顯，但實為張氏《札記》在錢氏?？庇浀幕A之上，充分吸收錢氏?？眱?yōu)點，彌補不足之處，獲得的長足發(fā)展與進步。另，今中華書局本《史記》以金陵書局本為底本，實是錢泰吉以三種校勘記為核心的?？睂W術的血脈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