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元宵細(xì)語

唐魯孫

元宵節(jié)吃元宵，宋朝時就頗為盛行，不過當(dāng)時不叫元宵而叫“浮圓子”，后來才改叫元宵的。中國各省大部分都吃元宵，可是名稱做法就互有差異了。北方叫它元宵，南方有些地方叫湯圓，還有叫湯團(tuán)、圓子的。南北叫的名稱不同，方法也就兩樣。拿北平來說吧，不時不食是北平的老規(guī)矩，要到正月初七準(zhǔn)備初八順星上供才有元宵賣。

北平不像上海、南京、漢口有專賣元宵的店鋪，而且附帶宵夜小吃，北平的元宵都是餑餑鋪、茶湯鋪在鋪子門前臨時設(shè)攤，現(xiàn)搖現(xiàn)賣。餡兒分山楂、棗泥、豆沙、黑白芝麻幾種，先把餡兒做好凍起來，截成大骰子塊兒，把餡兒用大笊籬盛著往水里一蘸，放在盛有糯米粉的大篩子里搖，等餡兒沾滿糯米粉，倒在笊籬里蘸水再搖，往復(fù)三兩次。不同的元宵餡兒，點上紅點、梅花、剛字等記號來識別，就算大功告成啦。這種元宵優(yōu)點是吃到嘴里筋道不裂縫，缺點是餡粗粉糙，因為干粉，煮出來還有點糊湯。

南方元宵是先搟好了皮兒，放上餡兒然后包起來搓圓，所以北方叫搖元宵，南方叫包元宵，其道理在此。南方的元宵，不但餡兒精致滑香，糯米粉也磨得柔滑細(xì)潤，而且北方元宵只有甜的一種，南方元宵則甜咸具備，菜肉齊全?？箲?zhàn)期間，凡是到過大后方的人，大概都吃過賴湯圓，比北平蘭英齋、敏美齋的手搖元宵，那可高明太多了。

上海喬家柵的湯圓，也是遠(yuǎn)近知名的，他家的甜湯圓細(xì)糯甘沁，人人爭夸，姑且不談;他家最妙的是咸味湯圓，肉餡兒選肉精純，肥瘦適當(dāng)，切剁如糜，絕不膩口。有一種薺菜餡兒的，更是碧玉溶漿，令人品味回甘，別有一種菜根香風(fēng)味。另外有一種擂沙圓子，更足只此一家。后來他在辣斐德路開了一處分店，小樓三楹，周瘦鵑、鄭逸梅給它取名“鴛鴦小閣”，不但情侶雙雙趨之若鶩，就是文人墨客也樂意在小樓一角雅敘談心呢！近來也有這類湯圓應(yīng)市，滋味如何不談，當(dāng)年花光酒氣、藹然如春的情調(diào)，往事如煙，現(xiàn)在已經(jīng)渺不可得了。

洪憲時期還有一段吃元宵的笑談。袁項城謀士中的閔爾昌，在袁幕府中是以愛吃元宵出名的，時常拿吃元宵的多寡跟同僚們斗勝賭酒。有一天，閔跟幾位同仁談?wù)f前朝吃元宵的故事，正談得眉飛色舞興高采烈，想不到項城一腳踏進(jìn)簽押房，聽到連著幾聲“袁消”，這下犯了袁皇帝的忌諱，又碰巧日本人處處找他的別扭，心里正不愉快，想整整閔爾昌，拿他出氣。幸虧內(nèi)史楊云史看出苗頭不對，他花言巧語三彎兩轉(zhuǎn)，于是袁下了一道手令，把元宵改叫湯圓。北平人叫慣了元宵，一朝改叫湯圓，覺著不習(xí)慣也不順口。前門大街正明齋的少東家，元宵節(jié)柜上買賣忙，幫著柜臺照應(yīng)生意，順口說了一句“元宵”，偏偏碰上買元宵的是袁項城手下的大紅人雷震春，挨了兩嘴巴不算，另外還賠了二百枚元宵。等洪憲駕崩，第二年燈節(jié)，正明齋門口，一邊掛著一塊斗大紅紙黑字的牌子，寫著“本鋪特制什錦元宵”八個大字，“元宵”兩字寫得特別大，聽說就是那位少東的杰作呢！

北平梨園行丑行有兩位最愛作弄人的朋友，殷斌奎（藝名小奎官）、朱斌仙，他們兩位都是俞振庭所辦斌慶科班同科師兄弟。有一天他們師兄弟正好碰上富連成的許盛奎、全盛福哥倆兒也在前門大街?jǐn)偵铣栽?。朱斌仙知道外號“大老黑”的許盛奎能吃量宏，又是草雞大王脾氣，他一冒壞，可就跟師兄說山啦。他說：“人家都說咱們北方人飯量大，其實也不盡然，就拿吃元宵來說吧，人家小王虎辰，雖然是唱武生女，可是細(xì)臂膊臘腿的，怎么也看不出他食量驚人。我在鄭福齋親眼看見他一口氣吃了四碗（每碗四枚）黑芝麻元宵，另外還找補(bǔ)兩個山楂餡兒的，一共是十八只元宵，讓咱們哥倆兒吃，也吃不下去呀！”說完還沖“大老黑”一齜牙。在毛世來出科應(yīng)聘到上海演出時，許盛奎給他當(dāng)后臺管事，對于小王虎辰，許盛奎并不陌生。這一較勁不要緊，一碗跟一碗，一會兒五碗元宵下肚，比王虎辰還多吃兩只?？墒且换丶揖鸵粫号芤淮蚊┓浚阕阏垓v了一夜。第二天園子里《胭脂虎》里的龐宣只好告假了，后來是毛世來偷偷告訴了記者吳宗佑，這個故事才傳揚出來。

在光緒末年做過直隸總督，袁項城的親信楊士驤，四五歲的時候，有一年元宵節(jié)，全家團(tuán)聚一起吃元宵。小孩貪食，積滯不消，由小病轉(zhuǎn)為大病，后來醫(yī)治無效，近至奄奄一息，只好由奶媽抱到外客廳，等小孩一咽氣，就抱出去埋了。碰巧這時候有一個送煤的煤黑子從客廳走過，問知原委，他說他可以治治看，死了別惱，好了別笑。奶媽知道小孩已經(jīng)沒救，姑且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便讓他試試看。煤黑子要了一只生得旺旺的煤球爐子，從懷里掏出有八寸長的一根大針來，針鼻兒上還綴著一朵紅絨球，紅顏色幾乎變成黑顏色了。他脫下兩只老棉布鞋，鞋底向火烤熱，把針在鞋底上蹭了兩下，就沖小少爺?shù)男乜诖滔拢嬖V奶媽，只要瞧見絨球一顫動，馬上告訴他。他說完話，就倒坐在門檻上，吧嗒吧喏抽起旱煙來。約有一袋煙的工夫，絨球忽然動了一下，過了幾分鐘絨球抖顫不停。他估摸是時候了，于是把小孩扶得半起半坐，在后腦勺子上拍了一巴掌，跟著在胸口上一陣揉搓，小孩哇的一聲哭出一口濃痰，立刻還醒過來，接著大小解齊下，小命從此就撿回來了。這是開府東三省楊士驤幼年吃元宵幾乎送命的一段事實。

楊家是美食世家，楊府也有清末民初炬赫一時的名庖，后來他到玉華臺當(dāng)頭府，據(jù)他說，楊府最忌諱人家送元宵，每年元宵節(jié)楊家都是吃春卷而不吃元宵的。后來楊毓詢?nèi)⒘嗽实鄣娜?，夫婦二人都不吃元宵，大概是其來有自的。

北平是元明清三代的國都，一切講求體制，所以也養(yǎng)成了吃必以時、不時不食的習(xí)慣。不到重陽不賣花糕，不到立秋烤涮不上市，所以上元燈節(jié)正月十八一落燈，不但正式點心鋪不賣元宵，就是大街上的元宵攤子也寥若晨星。一進(jìn)二月門你想吃元宵，那只好明年見了。雖然北平一過正月就沒有賣元宵的了，可是也有例外。德勝門有座尼姑庵叫三圣庵，庵里的素齋清新淳爽，是眾所稱道的，尤其是正二月到庵里進(jìn)香隨喜，她們都會奉上一盂什錦粢團(tuán)款待施主。名為粢團(tuán)，實際就是什錦素餡兒元宵，吃到嘴里藕香淑郁，蘸若椒風(fēng)，比起一般甜咸元宵，別有一番滋味。當(dāng)年八方風(fēng)雨會中州的吳子玉的夫人，就是三圣庵的大施主，只要在正月里到什錦花園吳玉帥府上拜年，跟玉帥手談兩局，大概三圣庵的什錦元宵就會拿出來饗客了。

來到臺灣二三十年，每年元宵節(jié)前后，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賣元宵的，足證民豐物阜，想吃什么有什么。

摘自《酸甜苦辣咸》（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